第18章 藏羚羊的淚水(4)

我現在才終於聽明白,吳凱根本就沒聽錯,也沒理會錯,他是故意在和我打岔,他就是不想離開,不想離開可可西裏,也不想離開“暴風”。何濤勸吳凱,說:“老吳,你這是何苦呢?你的眼睛都快瞎了,你看看你自己,切個菜吧,鼻子都要貼到刀把上去了。”

吳凱生氣地說:“看看,現在嫌我沒用了,是吧?我跟你說,啥叫慢工出細活,你懂不懂?”我剛想張嘴再勸吳凱幾句,吳凱發了火,舉起手中的菜刀,迎空虛劈了兩下,衝我們喊,“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再跟我囉唆,我可要拿刀砍你們了!”他說著,又虛劈了兩刀,作勢嚇唬我們。我們當然不會被這兩下子給嚇住,隻是看吳凱真的生了氣,無奈之下,就退了出來。

飯桌上,吳凱不和我們說話,隻要一看我們有要勸他的意思,就馬上用筷子敲著菜盆說:“吃飯,吃飯,要放屁滾屋外放去!”

晚飯後,吳凱在廚房裏收拾餐具,我幫他去小河邊上提水,吳凱不理我,背過身去,彎下腰打水,把個屁股對著我。為了逗他說話,我笑著說:“吳凱,你咋跟我養過的那隻獒一樣呢?一不高興的時候,就把個屁股對著我的臉。”

吳凱隻好轉過身來,說:“我哪兒有不高興,這不是彎腰打水嗎?誰彎腰的時候不撅屁股,你彎一個我看看!”

我看他肯和我說話了,心裏很是高興,就想趁熱打鐵,說:“吳凱,我……”

話還沒說出來,吳凱就揮手打斷了我的話,說:“你不用勸了,再勸也沒用。我跟你說,肖兵,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可可西裏,更不要說隻是瞎了雙眼睛。何況現在還沒瞎,就是瞎了我也要留在這兒,我看不見你們打盜獵的人,但我可以聽,我的耳朵還沒聾,我聽得到槍聲。”

我不明白,吳凱為什麽對可可西裏有著如此深厚的感情,我疑惑地看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是個不太會和別人爭辯的人,往往在緊要關頭,會口吃得說不出一句話,我隻是呆呆地望著他,滿心頭的疑惑。

風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他的眉頭慢慢地籠上了一層憂傷。吳凱放下手中的水桶,在河邊的石灘上坐下來,聽著小河流水的聲音,他緩緩地說:“我老婆是難產死的,孩子也沒生下來。醫生說隻能保一個,到最後,一個也沒保住。還是剖宮產,大出血,止不住,孩子取出來的時候,已經悶死了……”

我沒說話。我雖然沒經曆過這樣的事情,但知道這件事對吳凱造成了怎樣的傷害。一個滿心歡喜等待著要做爸爸的老兵,卻在幸福洋溢的那一刻突然遭遇這樣的噩運,再堅強的人也會心碎,但這些和留在可可西裏又有什麽關係?

吳凱知道我心頭的疑問,他伸出手,抹了下眼角的淚—男人的眼淚,說:“我來可可西裏時,‘暴風’隻有木薩、周青和我三個人。有一次我們追一夥盜獵的,追到月亮湖,在湖邊上看到許多母藏羚羊的屍體,肚子都被割開了,肚子裏的小羊被取出來,那些無恥的人竟然連小羊的皮子也剝……血淋淋的,滿地的屍體。每次我看到那樣的場景,就想起……想起我老婆……孩子……”

我現在才明白,吳凱已經把那些可愛的高原精靈藏羚羊當成了自己的親人,盜獵者獵殺藏羚羊,就等於是在獵殺他的親人,難怪他死也不肯離開可可西裏。

很早以前,可可西裏曾被喻為“野生動物的天堂”,而近年來,卻成了“野生動物的地獄”“盜獵者的天堂”。眼看著一隻又一隻野生動物被殺,一群又一群可愛無辜的藏羚羊被剝皮,暴屍荒野,誰的心裏會不痛?不痛的隻會是盜獵者!

我沒有再勸吳凱,也沒有資格再去勸他。木薩和楊欽修車回來後,楊欽說他們差點兒和修車的打起來。修車的老板賺黑心錢,用最差的材料濫竽充數,等到結賬的時候,錢卻沒少收一分,要不是因為木薩是本地人,差點兒就打起來了。

其實,本地人與外地人的差異,是導致我們“暴風”和別的誌願者組織產生矛盾的原因之一,也是“暴風”近年來生存出現困窘的另一個原因。我們心裏都很清楚,要改變這個現狀,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幾天之後,許小樂和何濤把車開進腹地巡山,他們發現了第一批集群北上的藏羚羊——全部是母羊,一個個挺著寬大的肚子,慢吞吞地走著。它們要沿青藏線北上,一路走一路壯大隊伍。藏羚羊天性機警,體態輕盈,一聽到異常聲音便放蹄疾奔,即使是大著肚子的母羊,也能跑得飛快,更不容許陌生人靠近。它們剛看見何濤他們的車子遠遠跟過去,就一下子加快了速度,往前飛奔。

為了不影響母藏羚羊北遷,何濤他們在後麵跟了一小段路,發現附近沒有盜獵者的車跡後,就回來了。他們給我們說一路的見聞。我很後悔,這次沒跟他們一起去。我一直都沒有真真實實地見過藏羚羊,雖然有過幾次遠觀,但隻能看見幾個黑點,那些藏羚羊根本不容許人類向它們靠近。

我們出發了。按原計劃,深入可可西裏腹地中心逗留幾天,等更多的母藏羚羊集群北上後,再一路跟著它們北行,最後到達太陽湖畔,在那裏搭建營地,守候藏羚羊產崽。這次出行我們作足了必要的準備,開了兩輛車,隻給木薩父女和黃豆留下了那輛切諾基係列的吉普車,以備不時之需。臨出發的時候,阿依古麗摟著每個人的脖子告別。車子開出很遠後,回頭看的時候,木薩父女已經回去,隻有黃豆還傻傻地站在營區外麵,望著我們的車子,不舍地搖著尾巴。

車子在不平整的荒原上行駛,向可可西裏腹地中心區進發。許小樂找著樂子,和何濤講些笑話。他們倆一個開吉普,一個開大卡車,一高一低,隔著窗子搭著話,因為很空曠,又沒有障礙物,隻要注意腳下的路況就可以,所以即使分心也不用擔心會出什麽大事故。

越往可可西裏中心區去,氣候越糟糕,一會兒晴一會兒陰一會兒又飄雪,風很大,路況也很不好,坑坑窪窪的。路上我們發現有人扔下的垃圾物,便跳下車去檢查,發現是些空的飲料瓶,還有方便麵盒子和一些塑料袋,有的地方竟然還有一些煙頭。周青是個特別注意生態環保的人,每次一發現草原上的垃圾物,就會停下車,親自下車把垃圾一個一個地撿起來帶上車,準備回去的時候再扔掉。

我發現一個空的飲料瓶底上打著的生產日期,竟然是4月份,距離現在的5月底6月初也才一個多月的時間。這些生活垃圾肯定是盜獵者留下的,他們一定剛進可可西裏還沒幾天,我們追得快的話,沒準兒就能追上。我們的車子在附近轉了兩圈,找到了幾條車輪印,看樣子,盜獵者來了好幾輛車,人很多。如果算得沒錯,他們應該有三輛大卡車,四五輛草原吉普,人數遠遠超過我們,子彈儲備量在兩萬發左右。

“這些人知道母藏羚羊已經集群,而且又大著肚子,好打。現在正是盜獵的黃金季節,所以會有這麽大的隊伍進山。”馬帥擦著槍說。

我忽然想起了丹巴,問周青:“你說,丹巴會不會和這夥人在一起?”

周青搖了搖頭,她想了一想,又補充說:“暫時不能確定。像丹巴那麽狡猾的人,即使和這夥人在一起,他也不會直接露麵,他隻負責收羊皮,開槍的另有其人。”

“可丹巴也算罪魁禍首!”我說。

“嗯!”周青點點頭,她透過擋風玻璃,望了望前麵,前方一片蒼茫,風把地上的沙土吹起來,在半空中翻卷著,遠處的景致變得模模糊糊,她說,“我們可都沒見過丹巴長什麽樣,就是追上了那夥盜獵者,大家也還是小心為是,現在盜獵者可不是一般的狡猾。”

突然,許小樂猛地一踩刹車,車屁股使勁一顛,我的頭就撞到了吉普車的車頂上,吳凱也被顛了一下,他捂著頭喊:“什麽事?”

何濤也幾乎同時刹了車,把頭伸出窗子來,說:“瞧見沒,前麵有一群孕婦!”

吳凱說:“是藏羚羊吧?都懷崽子了。”

我很驚喜,把頭伸出車窗去,向外觀望。左側前方很遠的地方,有一片黑點正在緩緩地移動著。黑點慢慢地越移越近,現出一片淡黃色,過了一會兒我就分得清個體了。的確是一大群母藏羚羊,一隻隻挺著圓滾滾的大肚子,緩緩前行。

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藏羚羊,心裏興奮得無以言表。藏羚羊的確是一種可愛的動物,全身的毛都非常厚,看起來毛茸茸的,又露出一臉的可愛和單純,讓人覺得這是一種善良的、毫無心機的動物,很想去親近它們。而事實上,很久以前的藏羚羊也是能被人類接近的,在那個盜獵還沒有盛行的年代,可愛的藏羚羊對一切新鮮的事物都充滿好奇,它們不懼怕人類,也願意和人類接觸。

自從可可西裏響起了第一聲槍響後,膽小單純的藏羚羊就開始慢慢地與人類疏遠了,再由疏遠到恐懼,現在,隻要一發覺附近有人類存在,它們就會撒開四蹄,拚命狂奔,見人類如見瘟神。這是最讓我痛心的地方,我很想自己可以自然地融入藏羚羊的羊群,而藏羚羊也不懼怕我,在我的身邊環繞,或者會好奇地來嗅一嗅我的衣服,拱一拱我的手。可這永遠也不可能了,隻能是我腦海中的一種想象。

不知道是誰打了個噴嚏,我們被藏羚羊發現了,膽小的藏羚羊聽到了人類的聲音,像是聽到了可怕的槍聲一樣,挺著個沉重的大肚子,驚恐地往前狂奔。飛奔的四蹄把高原荒漠上的黃土踢飛到半空,一路往前延伸,形成一道濃濃的塵霧。

“真可憐啊!這些藏羚羊簡直成了驚弓之鳥,這裏原本就是它們的領地,我們這些人類才是應該被驅逐的!”周青說,她心痛地捂著自己的額頭,眉頭緊鎖。這樣的場景不光令周青感到難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也是感同身受。在可可西裏,本是外來戶的人類占領了野生動物的生存領地,但人類不僅沒有覺得愧疚,反而還要把這些可憐的野生動物趕盡殺絕,這是多麽不知廉恥的行徑!

我從來沒見過一種動物對人類懷著如此大的警覺,在藏羚羊的眼中,人類就是劊子手、惡魔、地獄的招魂使,隻要一察覺到有人類,它們就會像世界末日來臨一樣,驚恐,絕望,狂奔而逃!我咬著牙,說:“這是人類一手造成的,人類在藏羚羊的眼中,就是惡魔、劊子手。”

吳凱糾正我的話,說:“我們不是,盜獵的人才是。”

馬帥冷笑了一下,說:“藏羚羊可分不清誰是盜獵者誰又不是。它們隻知道,現在最大的敵人不是食肉的野獸,而是兩條腿的人。”

何濤從大卡車的車窗上探出半個身子來,衝吉普車裏喊:“周青,你說,咱們人類進化到現在,吃飽穿暖不就行了,圍那披肩幹啥?有啥好看?純粹是多此一舉,奢侈的玩意兒!”

周青不說話,也沒人回答,大家心裏都清楚,沙圖仕披肩實質上就是一種無聊的奢侈品,因為珍貴和不同尋常,它才成了上流社會貴族身份的一種象征,所謂的披肩已經失去了它本身存在的意義。在醜陋的虛榮和浮華背後,是血淋淋的屍體。

那群母藏羚羊已經逃得不見蹤影,我們把車子開近一點兒,看見黃土地上被踏出一個個雜亂的蹄印。風不停地吹,把藏羚羊的蹄印吹開抹平,卻不能抹去我們每個人心頭的哀傷。

車子進入可可西裏腹地後,一路上我們隻看見了黃土和黃土上零星地生長著的一些不景氣的植物。近年來人類在可可西裏腹地的活動逐漸頻繁,生態和植被受到了嚴重的破壞,遠處無邊的黃土與寬廣的天空連成一線,腳下是高低不平的地麵,植被稀少得可憐。這裏已不再是青色的山梁了,食草類動物可吃的東西也會越來越少,甚至有一天,將會無草可吃。

傍晚時分,我們在一處山腳下安營紮寨,吳凱準備做飯,何濤他們過去幫忙。周青彎下腰用手摳著腳下的地麵,我問她摳什麽東西?她說:“你看,天氣稍暖些的時候,表層的土一解凍,水分很快就被蒸發幹了,土壤裏保留的水分越來越少,最後就會沙化,土壤一沙化,植被當然就很難存活。”

雖然我也認同周青的觀點,但沒覺得現在的天氣受了什麽太大的影響。雖然現在白天的時候有時會讓人覺得很熱,但很短暫,氣溫很快就會降下來,冷得刺骨,半夜的時候,還會下雪。

周青看出我有點兒懷疑她的話,就繼續說:“這裏的風大,隻要表層的土壤一解凍,水分很快就會被吹幹,內地工業化的汙染、汽車尾氣的超標排放、大氣臭氧層被破壞,諸多人為因素導致全球氣溫升高,北極的冰雪都在加速融化,何況是可可西裏?”

事實上,周青說得沒錯,隻是,我們這些當過兵的大老粗沒有誰會像她想那麽遙遠。我們這幾個大男人都是直性子,隻是看眼前,知道盜獵者破壞了生態和植被,卻沒曾想過更遠範圍的破壞,現在經過周青這麽一說,大家才豁然開朗。

其實人類所進行的破壞活動每一天都在繼續,人類生活在這個地球上,一邊鬥誌昂揚地打著標語,向著“物質與精神的雙重文明”高歌邁進,另一邊又舉著“文明的鋤頭”把美麗的地球掘得遍體鱗傷。

我們實在搞不清楚,人類從最遠古的猿進化到現在,按理說應該是地球上最聰明的一個物種了,可為什麽依然會傻到這樣的地步?人們常常把“長遠利益、長遠發展”掛在嘴邊,可為什麽又會為了眼前的一點兒利益,放棄維護自己賴以生存的地球?人類既然聰明得沒有任何一個物種可以取代,那為什麽就不曾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實際上是在為自己挖墳掘墓,為後代子孫挖墳掘墓?

吳凱做飯,幾個人給他幫忙,搞得鍋碗瓢盆叮當響。氣溫開始下降,有點兒涼,但還不是很冷。馬帥忽然跟周青要了望遠鏡,向四周觀察。“有情況?”我湊過去問。

“嗯,看看這附近有沒有盜獵的。”馬帥把望遠鏡扣在自己的眼睛上,到處瞄著,說,“隻要是人,都要吃飯。”我看了看正在做飯的吳凱,為了節省汽油,他現在做飯用的都是路上撿來的野犛牛糞便。它們早已經被曬得很幹,混著幹草一點就著,風把煙吹散,嫋嫋地飄蕩在半空。我們如此,估計盜獵者也會這麽幹,在可可西裏,每天都要開車行駛很長的路程,汽油的耗費是個大問題,隻要可以節省用油,什麽點子都想的出來。

我明白馬帥是在觀察遠處的炊煙,隻要有煙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我往四周看了看,說:“這兒擋住了,咱們繞到山腳邊上看看去。”

反正離開飯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周青在研究她的生態土壤植被問題,我和馬帥就一邊說話一邊往山腳邊上繞過去。馬帥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話還是比較多的,因為我們兩個比較聊得來,他一邊走,一邊和我說他過去的事情。我這才知道,原來馬帥是個孤兒,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怪不得性格會有些怪僻……我們繞過山腳,走到山背後。馬帥舉起望遠鏡瞄了一下,突然把望遠鏡遞給我,說:“看看!”

我從望遠鏡裏望出去,前方很遠的地方仿佛有一道淺白色的煙霧縹緲地在半空回蕩著。我仔細觀察了兩秒鍾,說:“回去告訴周青,看樣子人數不少,不然不會弄出這麽大的煙。”

我們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跑,因為高原缺氧,跑回營地的時候,兩個人都氣喘籲籲。聽說發現有盜獵者的蹤跡,所有人都二話沒說就抄起槍,跳上車,準備出發。吳凱的眼睛不好,周青就安排他留下來看守營地,為了安全起見,楊欽也一起留了下來,其餘的人擠上一輛吉普車,往山背後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