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大人是吃完了,小女孩對著一桌子大人的東西,嘴嚼得鯉魚一樣。

“我要吃煎蛋!”小女孩趾高氣昂地扯開嗓門吼道。

“我去煎。”

淩歡媽忙不迭地起身去廚房,淩歡媽的弟妻也跟了去,剩下葛薇過去也不是,不過去也不是,隻得在餐房這間擦桌子。

隻聽淩歡媽的弟妻說:“大姐,他(淩歡媽的弟弟)馬上要去西部學習了,我們周末也不休息,能讓佳佳在這住段日子好不?”

淩歡媽急忙答應:“好。”

正說著,那佳佳看了葛薇一眼:“大姐姐,你是哥哥的女朋友麽?”

“嗯。”葛薇答應著,終於覺得兩人是真正在一起了。

“大姐姐,照片上你好年輕啊!姐姐你是溫梅吧?”佳佳一邊啪啪敲著筷子,一麵胡說著,葛薇隻覺得胸口猛烈一疼。孩子的視力弱,隻能看個大概,然而,這大概卻是不會錯的。濃眉,大眼睛,瓜子臉。葛薇捏著抹布的手觸電似的一戰。

“照片上不是我。”葛薇鼓起勇氣澀笑道。

那佳佳卻不信,正巧佳佳媽端出煎蛋,便大聲質問母親:“媽媽,你看大姐姐是不是照片上的?她們明明是一個人!“

淩歡媽弟媳回答不得,隻得笑著哄道:“劉佳佳你別吵,好好吃飯!我先去洗個澡。”說完,就進淩歡屋的浴室了,葛薇終於知道浴液瓶子上的長發的主人。正聽著,隻聽淩歡媽笑問:“佳佳,中午吃什麽?”

佳佳一張黑油臉一揚:“餛飩!”

淩歡媽嗬嗬一笑:“真饞!”

佳佳吃完了一抬屁股,便跑去客廳:“我要看《喜洋洋與灰太狼》!”說完,就自顧自地打開電視機,淩歡媽急忙從冰箱裏拿出豬肉,葛薇便心下惶惶地幫忙剁白菜,忽然意識道,這裏,曾有另一個女孩子在這裏切過菜、洗過碗,聊著相似的家常。一種強烈想知道她和淩歡分手原因的好奇心就排山倒海地壓迫住了她的所有的神經。

“在家經常幹活吧,幹得挺熟練的。”淩歡媽笑說。

葛薇苦笑一聲:“嗯,在家經常做。“

淩歡媽一邊忙碌一邊笑說:“真是個好姑娘。我兒子的眼光從來都錯不了。”

“從來”兩個字在葛薇聽來如針紮。

“會包餛飩嗎?淩歡小時候他奶奶最喜歡給他做餛飩。”淩歡媽卻沒有意識到,不停地說著自己的話:“他脾氣不好,你多擔待著點。”葛薇剁完菜之後,淩歡媽邊絞肉邊說:“記得不能讓他吃太辣,不能讓他拿重的東西,千萬管著別讓他碰籃球了”。葛薇一邊答應著,淩歡媽邊調餡兒繼續說:“冬天記得讓他多穿些,千萬別凍壞了舊傷。”說完,將盆子遞給葛薇,四隻大眼睛相對時,淩歡媽拍拍葛薇端菜盆的手,葛薇雙目一熱。

“孩子,謝謝你的包容。“淩歡媽說。

客廳的灰太狼正在嚎啕痛叫著,羊羊們和佳佳一起哈哈大笑,然而,葛薇卻樂不起來。

等淩歡媽弟媳洗完澡出來,三個人馬不停蹄地給孩子包餛飩,葛薇剛拿起一隻餛飩皮,卻見淩歡寒著一張臉回來:“媽,我們還有事,這就回上海了。”說完,瞪了正係著和淩歡媽一樣圍裙的葛薇。

淩歡媽急忙起身,麵粉啪啪地往木地板上掉:“吃了飯再走吧!”

“來不及了。”淩歡道。

佳佳急忙大聲阻止著:“你們小點聲,耽誤我看電視了!”

淩歡剜了那孩子一眼,佳佳這才怯了:“哥哥。”

淩歡的小舅媽正在包餛飩,就隻淩歡媽出來相送。葛薇扶著淩歡下樓時,淩歡似是走了許多路,已經站不太穩,用大手死緊緊扶著牆,葛薇心疼不過,便說:“我力氣很大,我背你吧。“說著,走到前麵,就要架淩歡的胳膊。

淩歡媽心疼道:“孩子,你讓他慢慢走。他以前癱瘓的時候都不用女孩子。“

葛薇便折回身扶著淩歡的胳膊,突然意識到,溫梅竟像空氣一樣無時無處不在了。

樓下已有出租車停著,開往機場的路上,淩歡板著一*不變的臉一言不發。剛才的一幕幕在他眼前回放著。

“她能幫你什麽?你在上海那麽多年,找不到個上海名媛麽?”

“不管你的事。”

“鍾學棋家的兒子不是和你挺熟麽?他老婆沒有女伴給你介紹麽?“

“用不用按你的標準用尺子畫一個?”

“你這個臭小子怎麽說話的?你知道我娶了你媽有多大的負擔麽?我們倒是自由戀愛的,你看,她因為家裏條件不好,負擔著整個家,你小舅從小住在咱們家,你四姨五姨也是,現在你小舅的女兒也讓咱們家撫養…”

可溫梅是獨女,葛薇也是。都要退居二線了,還要政治聯姻麽?

想到這,淩歡再一陣惱火。

葛薇見他不言語,知他是和父親談的不愉快,並不敢問。

葛薇忽然想起淩歡並不敢讓自己和他父親再見麵,知那老爺子是不情願。想自己已被否定了,一個前輩的話就如天雷似的劈過自己的耳朵:“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是不幸福的。”

想到這裏,又想起溫梅對淩家造成的根深蒂固和淩歡幾十年不變的固執,竟有一種分手的衝動。然而,盯著那張俊美的臉,想起他的傷是為救自己所致,想起他昨夜尚在夢中遺於自己皮膚上的溫存,竟有些舍不得。啃著指頭的皮,咬碎了死皮,紅色的肉露出來。

“怎麽了?”淩歡已察覺到葛薇的不安,一把將她的指頭從口中拽出來。

葛薇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和她是因為家裏…才分手的嗎?“

淩歡先是盯著前方的一排排紛紛落葉的楊樹:今天灰突突的,可是,無論天晴還是天陰,甚至下雪的時候,他單車載十幾歲的溫梅走過,她幫他撣落在頭上肩上的黃楊葉、幫他撣去過手臂上的雪;看一眼前方的橋:夏日的傍晚他和溫梅飯後散步,她怕胖買一隻冰激淩兩個人一人咬一口,煙霞燒紅過整個天;打量著經過的商場:他不隻一次幫她買過內衣,他固執地在銷售員的驚訝下進入試衣間…想著想著,淩歡竟終究開不了口,伸出冰涼著一把冷汗的手去握葛薇的手,葛薇本能地抽手,啃出血絲的手指被牢牢地扣在淩歡的手中,暫時沒了思想。

葛薇昨天一夜沒睡好,飛機起飛時因著升降眩暈導致極度困乏被激發,一歪腦袋睡了過去,醒來時,隻見自己的口水滴滴答答滲入蓋在自己身上的黑色風衣領子上,淩歡正抱著一本飛機上的雜誌,腦袋往另一側一磕一瞌。眉頭緊得能夾死一隻飛蟲一般。

他在做夢麽?

葛薇輕輕撫摸著他白比自己更甚的臉龐。窗外的天依舊藍,藍得像係西藏的天。按理說,如此的男人孩子似的在她身邊睡著,她該是高興的。她嚐試著去笑,笑得像哭。

身邊的男人夢見了他和舊人分開時機場上的場景。

“可不可以不走?”淩歡夢見二十二歲的自己氣喘籲籲地追到青萍的機場,滿臉的痛苦與緊張。襯衣緊緊貼在他的背後,頭發也濕漉漉的。

同樣二十二歲的溫梅淚一滴滴從臉上滑落,她手劇烈地抖著,用黏糊糊的手一遍遍描摹著他的麵容:“歡歡,我們的孩子沒了。所以,你不一定要和我結婚啊。”

“你…還不明白麽?“淩歡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對不起,我承受不了這種壓力。而且,我和我媽在國外可以過得很好的。你可以一輩子為了我不孝麽?你不可以,我也不可以。“溫梅的鼻子紅了大片,眼睛、腮也是紅的。

“找個上海名媛吧。聽你爸的話。我是沒有福氣做你的妻子了。”兩人最後一次抱在一起。

“你明知道不需要。”淩歡的眼睛也開始發燙。

可是,不是這樣抱在一起,飛機就不會起飛,飛機最後一次提醒登機的時候,溫梅的母親怎麽也分不開兩人,兩人最後一次瘋狂地親吻,最後一次在眾目睽睽下撫摸,直到溫梅狠狠地甩了淩歡一巴掌。

“你幹什麽?”淩歡滿眼留戀與迷茫。

“這樣就能忘記我了吧。”溫梅的鼻子哽住了。

“永遠不會。”淩歡堅定地說:“把你的地址告訴我!等我二個月,畢業後我去找你!”

溫梅點頭:“好。”

可是,二個月之後,他大學畢業拿到學位證,她卻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她的QQ、SNS已將他徹底刪除,發了多少EMAIL她也不回,他曾一個人坐飛機衝去墨爾本,整個城市的哥特式建築灰黃的,黑的,將他包圍起來,冬日的草坪和灰突突的水麵將他包圍起來,他整整逗留墨爾本半月,卻沒有追尋到她一絲身影。

淩歡甚至連大學的每個角落都找遍了,他在墨爾本大學的幹枯的冬日草坪上高呼著溫梅的名字,沒帶禦寒衣物的他在冷風中脊背痛到他直不起腰來…

睡夢中,淩歡臥倒在墨爾本大學的草坪上,喃喃低語:“梅。“

這是葛薇第二次聽到這聲痛徹心扉的低喃。

心,一下子被挖空了。

手,卻被這個長情人死死抓住,淩歡再度沉沉低喚:“梅。”

葛薇怔怔地端詳著那張帥得足以迷倒任何女人的臉,葛薇忽然就覺得,這隻是一張畫像。像《蒙娜麗莎》,像梵高的《左耳》,你覺得美也罷,殘酷也罷,終究是個旖旎而殘酷的夢,觸摸過也好,倆倆相望過也罷,夢終究該醒了。

葛薇記得淩歡媽的話,不能凍著他,便用另一隻手抽下他蓋在自己身上的風衣,剛搭在他肩上,淩歡的丹鳳眼卻微微睜開。

眸子依舊是迷茫的,夢中的痛依舊徹底而不加掩飾地寫在那眼中,淩歡眨眼,再眨眼,眸子裏拳拳的淒迷不見了,一如既往地冷冰。

“我不用。”淩歡將風衣搭回葛薇的身上。

葛薇一把除下衣服還給他,固執地堅持著:“你媽說不能讓你著涼。”

淩歡望著葛薇虔誠的眸子,就分外疼惜這個女孩子起來,忍不住輕聲道:“一會兒帶你吃你喜歡的。“

葛薇苦笑。兩人正經吃飯不過一次,自己還當場被氣跑了。葛薇便笑問:“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什麽?”

淩歡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葛薇不是警察,審視不出來,然而,空氣中的氛圍卻更加異樣開來。

葛薇的眼神也黯淡下來,卻終究不舍得提出那個自己十分不舍的要求,咬唇故意忿忿道:“我肯定不放過你,我要吃窮你!”

淩歡丹鳳眼一斜:“如果吃了都能長在胸上,隨便你。“

葛薇沒有像以前那般害羞地狠拍淩歡的手,而是無動於衷地笑笑。輕輕抱住自己的胸口,想起那天在醫院,暖瓶上搖晃的黑色內衣,想起他熟練而高超的挑逗手法,身上熱出一層汗氣。那溫存包圍著她,讓她心下更痛了幾分。再想起他夢中幾根手指都能讓她喘息不已的手法,便覺得那是在另一個人身上實踐過多次的,更是沉默著說不出話來。

淩歡揮出知自己剛才錯說了話,伸出猿臂,便要攬葛薇的頭發到肩頭,葛薇越發覺得別扭。推開他,說:“下飛機趕緊回醫院吧。”

淩歡死撐著道:“沒事。等你吃窮。”

葛薇努力地微笑著:“吃胖了難看死了,正好今天還有些時間,不如回去給我看你們以前的案例,我要跟你學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