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葛薇本想拒接,冰涼的手指顫抖了一下,竟然按錯了鍵,隻聽電話那頭,那個霸道的聲音直入正題道:“到家了?“

萬年不變的逼供的語氣。

葛薇揚眉道:“又在拷問麽?在你學會尊重一個女孩子之前,我的行蹤與你無關!”

胃部的絲絲**伸展開來,淩歡斜一眼幾近晚間十點的手表,沒好氣地道:“我是在問你到家了嗎,回答我。”

正在此時,不遠處有人橫穿馬路,招來了一陣刺耳的刹車聲:”嗤——刷——“

淩歡的心便吊了起來,聲音裏亦是高了幾度:”傻瓜,你在哪!“

葛薇心頭微微一熱,溫度,卻依舊在零度以下的凝固冰凍狀態:“謝謝你,可是,我要走了。“

“走?!”

淩歡十分敏銳地洞察到,這個丫頭所謂的走,絕對不是去江浙一帶兜風,也不是下班離開公司,而是離開這個大都市,一去不複返,淩歡的心裏便狠狠愕了一下:“去哪裏?”

葛薇又穿過一個紅綠燈口,一輛霸道的寶馬車一邊闖紅燈一邊將喇叭按得聒噪吵耳,橫穿而出,幾乎要掃到葛薇的身上,像極了古時候那些出行的貪官。葛薇為了避車,猛後退幾步,腳扭了一下。

所幸的是,扭一下根本傷不了她金剛葛薇。

“回家啊。回我的家鄉。”葛薇淡淡一笑,努力讓自己顯得灑脫一些。

淩歡撫摸著像被一排銀針紮過一般的腫脹膝蓋,那顆傷痕累累的心,像是剛找到縫合傷口的針線,慢慢下針的時候,線卻被人不設防抽走了的感覺。

“探親?還是再也不回來了?“

淩歡聲音並無情感色彩,葛薇卻從這話中體味到了三分失落,心下稍微寬慰了些。

“再也不回來了。“葛薇心酸地笑說,說完之後,卻不甘地加上了兩個字:“也許。”

一麵說著,一輛公交車慢慢悠悠地開過來,卻不是葛薇等的那趟。車近了,耀眼的車燈耀的葛薇雙目一眯,那燈光,讓葛薇不甘地想起了自己大學時代的灼目陽光。

想起自己的大學時代,葛薇總覺得有午後的驕陽耀射在自己的身上,暖,熱,閃亮,耀眼,一切奪目的詞,都用得上。那是葛薇最美麗、最美好的時光,是長發紛飛的少女時代,是初長成的凸顯線條身材的開始,亦是她最光彩奪目時代的開始與終結。學院的宣傳部部長,校刊的雜誌創刊主編,文學社副社長……有人私下喊她是S大的第一才女,亦有人說,她是最漂亮的學生幹部,更有人說,葛薇,你怎麽和其他學生會的人不一樣呢?葛薇清楚記得,自己的回答是,我是用實力來做事的!

葛薇是大三的時候決定畢業之後要來北京的。那時候,她拒絕了父親幫她辦入縣城法院的機會,拒絕了去市裏銀行的指標,所有人都說,葛薇,你的選擇是對的,三四年之後,你會像在大學裏一樣優秀。還有人說,葛薇,你那麽優秀,以後一定能嫁一個英俊又優秀的金龜婿!

“可是,畢業四年之後,我不但沒有優秀,反而要重新開始,換行業,重新換城市,也成了剩女,而且,要臨陣逃脫了。”

葛薇心裏黯然道,可是,說出“不回來”三個字的時候,葛薇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聽戲的場景。一那次,葛薇和大人們一起去劇院聽京劇,一幫不知名的黑衣老旦依依呀呀唱啊唱,等了許久許久,還不見名角兒出現。大人告訴她:快回家睡覺吧,小孩子晚睡覺會耽誤長身體,等他,都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小葛薇卻巴巴地等著名角兒的出現——為什麽不等了呢,眼看他就要出現了啊!

可是,他真的會出現麽?他會在哪出戲裏出現?葛薇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淩歡頓了頓,冷冷地問。

“大笨蛋,你有認真衡量過自己的實力麽?”淩歡以自己多年的識人經驗判斷,這樣的女孩子,不成功才是奇跡。可是,她竟然要臨陣逃拖了!SHIT!

“你又質問我,你就不能在我走之前,好好和我說一次話?“葛薇失望道。

“占有你之後,我會的。”淩歡說出來之後,自己都驚訝起來。

“你!“葛薇又羞又惱:“你那麽優秀的人,到底看上我什麽了?你是在戲弄我嗎?”

淩歡輕輕勾起唇角,卻又牽動了傷腿,嘴角忍不住微微一撕:“傻丫頭,你一個學法律的,既然有膽量二十七歲換行業,為什麽不做好?口口聲聲要進廣告業,你給自己做SWOT分析了麽?“

swot,葛薇心下默念,優勢,劣勢,機會,威脅。

得不到回答,淩歡的心下微微不安起來,脊背嘶嘶抽痛:“我不知道你是被周翎嚇怕了還是真的吃不了苦,如果是這樣,白浪費了你的才情,我也瞧不起你。”說完之後,葛薇堅貞的大眼睛卻在他的腦海中影影晃晃。

“哎呀!!!!哎呀!哎呀呀呀!”

正在這時候,穿著圍裙,抱著一大碗熱騰騰湯麵的BRUCE一驚一乍地走進臥室,大呼小叫起來:“船長啊,你的膝蓋怎麽腫得這麽高了!像個高莊饅頭啊!是不是很痛啊!“

剛要掛電話的葛薇聽到電話那頭的大呼小叫,忍不住問:“你的腿……怎麽了?“

淩歡冷道:“沒事,我再重申一次,如果你是吃不了苦而離開,我瞧不起你。“說完之後,迅速掛掉電話。

“我瞧不起你”這五個字,卻字字如沉重的棒槌,一棒又一棒打在葛薇的心上。

我不能吃苦嗎?葛薇想起自己在北京時候的宿舍:因為是免費,所以,整個屋子,隻有一張床,窗戶還是壞的,砸碎玻璃就能進來的那種,下水道也是壞的,水龍頭是嘩嘩直響的,馬桶也是壞的,不能大號,整個六樓,周末的時候隻有他自己在,即便不是周末,整個腰拆遷的大樓,也隻有五戶人家。葛薇又想起自己剛來上海時候的場景,一個人背著男人的力氣才扛得動的箱子,孤零零走出火車站的時候,又想起自己為了工作的筆試題而熬的一夜又一夜。吃了那麽多苦,如今,真的要回家麽?

可是,一個近二十八歲的女孩子,沒有一個真心和自己同渡一生的伴,青春不複,沒有存款,沒有房子,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每晚要忍受隔壁的有氧運動,每天要工作十八小時以上,這就是我在上海的全部生活?

123路公交車慢慢騰騰地開來。

葛薇機械地上車,抓著扶手,挨著一群剛逛街或是像自己一樣剛下班歸來的雙目發澀的上班族,一家家商業銀行,蘭生影劇院,又是銀行,西餐廳,西餐廳,小資風味十足的麵包店在她眼前晃過,她什麽也沒看到。

(下)

公交車開往外灘之前,路過一家銀行的側門,門虛掩著,一個保安正在和一個佝僂的老婦交流著什麽——與其說是交流,倒不如說是在教訓。隻見那保安挺直著腰板,一隻手背在腰後頭,另一隻手食指指指戳戳著,那個彎腰駝背的老婦麵露難色,仰望著保安,不知兩人商量何事。

葛薇的腦間忽然便蹦出那麽一個不仗義的詞,狗仗人勢。下一刻,穆時英的那話又響徹她耳:上海,一個造在地獄上麵的天堂!

公交開入外灘,臨近晚間十點,外灘的遊客們卻依舊圍著江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黃浦江上,花枝招展著掛燈的商業花輪在哼哼輕鳴唱,掠過繁華的江,留下一條條水波,將水上各色的燈影打成一條一條的。

陳毅石像屹立著,站得頂天立地般,人民英雄紀念碑尖而翹地豎立著,公車駛駛入外白渡橋的時候,鐵質廊橋的藍光速忽而變成了紅彤彤的赤光。

這,象征著我的未來紅光一片麽?

葛薇把著公車把手,探頭向窗外張望著。

波光粼粼的水影,她看不分明影是什麽的影。

忍不住摸出手機,撥通電話給小潔,小潔邊接電話邊打嗬欠:“薇薇,好晚啊~~~~~~~~~~,你下班了麽?”

“下了,”葛薇咽一口唾沫說:“小潔,我……我家那邊新開了一個銀行,我爸的關係可以讓我進去。“

小潔睡意稍微退散了些:“啊?你想回家啊?“

“我有些不甘心。六月份來上海考察過,七月份也在這邊投過簡曆,麵試過,我才敢來這邊的,而且,不是順利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麽?我覺得,也許我再等幾年,事業就有進展了。“葛薇歎息一聲:”可是,這樣每天加班到很晚,也就是說,生活隻剩下上班和睡覺,我沒有時間看書學習,沒有時間娛樂,我的生活就成為工作機器了,我僅有的知識和文筆會很快被榨幹,我沒有時間和社會接觸,和網絡接觸,和人接觸,我馬上就會落伍於整個時代,而且,我也沒有時間談戀愛,我這輩子,或許就毀在毫無意義的工作上了。“

葛薇說完之後,心,卻依舊像是一枚銅豌豆一般,火燒過,油炸過,卻是金剛不壞。

“你說的對,人生的意義不隻是工作,你不喜歡的話可以換一份,但是,真是要回家麽?你回家的話,都不如四年前直接去家那邊的法院,和在北京也沒什麽區別,而且,你回家,你父親能管你一輩子麽?人走茶涼的道理你不懂麽?我們單位的一個老師傅他馬上就退休了,我們的上司在他把權力交接出去之後,馬上翻臉不認人,有事情不許請假,工作給最重的。我希望你考慮清楚,不要因為被這份工作嚇怕了而逃避,逃回家不是辦法。當然,我相信,你隻是累了叫喚一下,明天早上一醒來,又是鐵人薇金剛薇了,不是麽?”

小潔的聲音溫柔得像紅豆蛋撻一般,綿軟,香甜,這種水鄉妹子才有的滑軟聲音,葛薇自認一輩子也做不到。

是啊,父親能管自己一輩子麽?人走茶涼,這幾年來,家裏送禮的人越來越少,多年前中秋節家中月餅吃不掉扔不掉的場景,已經好幾年不複存在。明年,明年父親馬上就退居二線了,銀行的工作,真的能管自己一輩子麽?葛薇想起自己在北京工作的第三年,自己的職位被局長的新夫人取而代之,之後薪水迅速降下三分之二時候的尷尬。葛薇啊葛薇,你還想重蹈覆轍麽?

“薇薇,我知道你一個人在上海闖蕩不容易,我們多年前也是這樣熬過來的。累了就向我發發牢騷,然後早點休息,嗬嗬,每個人都有累的時候,我們隻要堅持住哦!“小潔鼓勵道。

葛薇又將電話撥入北京的學姐手機,學姐明確表示:“你肯定不會回家,我知道的,我四年前也像你一樣,推掉了家裏安排的銀行工作。可是,你知道麽,銀行完全不像你想象那樣,你如果是普通的職員,每年的任務指標像山一樣壓在你頭上,你要是想往上爬,一個銀行就那麽幾個職位,你家裏勢力很硬麽?不然的話,你每年的收入都不夠上供的……“

葛薇挺直腰板,下公交車,撥出最後一個征求電話,廣州的文友,生活上的又一個導師,香港著名西裝公司的姐姐雲。雲隻說了兩句話:“你好不容易逃出你爸的五指山,現在又回去了麽?放棄你最心愛的文字,天天麵對你最不喜歡的數字?這樣你一輩子也長不大!“

葛薇望著天上名潤的缺月,居然嘿嘿咧開嘴笑了。

掛掉電話,葛薇望一眼天空:夜上海的陸離燈光光束長而衝天延展,一直延伸到明朗的月亮上,東方明珠的紅燈藍燈在恣意的舞蹈。

深呼吸一口,葛薇撥出了這晚的最後一個電話,給父親:“爸,我決定了……“

掛掉電話,小區已臨近,蹦跳著從人行的入口側身進去,碩大的灌木叢,花園裏的藤蔓向她綠油油的招搖,穿過花園,拿出門牌卡,滴一聲,進入,刷過電梯卡,電梯升至十樓的時候忍電梯將自己吐出,開門,卻見門口立著一個大箱子,還有鍋碗瓢盆、暖壺、臉盆。

“喂,大眼妹,我明天就搬家了。“段峰又抱出一個電飯鍋,衝葛薇笑說。

“好快,搬到哪裏?“葛薇小心繞過一堆堆鍋碗瓢盆問。

“莘莊。“段峰十分有成就感地炫耀著:”那邊的房租一個月比這邊便宜500呢!“

葛薇歎息一聲:“你不覺得每天的公交費也會貴很多麽?“

段峰站起身來,掐腰笑道:“哈哈哈,才不會,我那邊有公交,我可以早點起床!因為是始發站,我可以天天早晨抱著書看,一天來回能看2個小時的書呢!”

葛薇心下琢磨著:看書?

換下外衣,葛薇剛要直奔洗手間準備洗漱,卻聽到裏麵一陣陣嘩嘩的水聲,顯然,又是被別人占領了。

葛薇隻得折回自己的房間,從桌上拿起一本某個胃病男推薦的書,塞進包裏,再拾起另一本,剛要翻書時,隻聽手機鈴聲不冷不熱地入耳。

看一眼來電顯示,葛薇猶豫了一下。

“準備讓我看不起了麽?”那人倒也直入正題。

葛薇撫摸著手裏的廣告案例書,皺起眉頭:“嗯,再來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