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葛薇徑直進入正題:“媽,有事麽?”

是家裏剛買的房子出問題了?是奶奶的糖尿病嚴重了?還是家裏又缺錢了!

老媽似乎猶豫了一下:“你這是在哪?租的房子裏?”

葛薇顯然沒領悟:“是的,媽你快說吧!”

老媽卻賣起了關子:“這樣吧,讓你爸給你說。”

葛薇便耐著性子,等到那陣拖鞋聲越來越近,父親的呼吸聲越來越近,隻聽父親用威嚴的嗓音商量道:“薇薇,家這邊有個機會,你可以進安城的銀行,你回來麽?“

是夜,手機的對話聲清晰幹脆,一個音節不落地飄入鍾少航的耳朵,葛薇看看一眼專注駕車的人,雖是麵色沒有半絲變化,可是,他聽得到,葛薇感覺得到。

“爸,我等會打給你,好麽?”葛薇急忙掛掉電話。

葛薇終於明澈通透地理解,為什麽鍾少航會教導自己私人電話一定要遠離同事。

“akira。”葛薇鼓起勇氣道:“可以……當做沒聽見那個電話麽?我會考慮下,如果我做出決定,第一時間通知公司好麽,堅決不給公司填麻煩。”

說完之後,葛薇眼圈一熱,突然有一種熱淚盈眶的衝動,不知是委屈,還是一種別的什麽情愫。

四年的小事業單位生涯像一場陳舊的電影一般,在她的眼前一幕幕飛馳而過,飛過時,帶著腐朽的灰塵,夾雜著腐朽的棺材木味道,撲啦啦落入她的眼中。

低矮的一排老平房,爬山虎布滿了上世紀70年代的簌簌落灰的牆。進入長長、深深的、被一排家屬樓擋住的、暗無天日的、微微潮濕的平房裏,有一六七間辦公室,每個辦公室有1個或者兩個所謂事業單位工作者,正在悠然地喝茶水,如果是男人,那茶中往往還多了幾枚枸杞子,以補充他們夜晚在廉價夜總會中消耗掉的精力,這些人,或者敲著二郎腿悠哉地看報紙,或者目不轉睛地盯著股票大盤,或邊聊天邊玩紙牌,或者肆無忌憚地煲著電話粥,或放低了電腦的聲音看電影一邊竊笑,或專注地聊QQ,抑或心無旁貸地逛淘寶店,如果是下午,或者早已找不到人蹤……那裏的工作者們,歲數多在四十歲以上,甚至四十五歲以上。雖說是文化單位,可是,即便是本科文憑,在這群人中,便也是罕見的。

葛薇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的第一個主任是初中文憑,以前是在某機關當水電工,因為他姐夫成了這個單位的一把手,他雞犬升天先,先做辦公室主任,擠走了一個博士,自己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單位最有實權部門的主任寶座,從此,“水電工”主任便成了這裏的九千歲,一手遮天。

九千歲是典型的媚上欺下的單位中層。

九千歲喜歡一天到晚泡在單位大領導的辦公室裏,對自己的裙帶關係點頭哈腰,涎水橫流,一張肥碩的方臉上,肥肉也由於總在點頭而不斷地顫晃;九千歲最喜歡聽女下屬對他撒嬌,葛薇不懂這個,每次他斜著眼盯著她的胸前的時候,她急忙後退幾步,死死抱住雙臂將女性的特征掩飾地天衣無縫,所以,辦公室雖不乏七尺男兒,每次搬部門所有重物的,總是葛薇一人。每次葛薇亦曾在同學聚會上訴苦,遭到眾人的不解:葛薇你不難看啊,他是瞎子還是GAY啊?

他不是瞎子,更不是GAY,隻是一個不學無術色厲內荏的中層。葛薇亦曾滿懷著重振這個單位雄風的信念,交上一個又一個本職工作內的業務計劃,水電九千歲直接當水電單扔進了垃圾箱,局長都沒聽到一個響兒,葛薇每天的工作則是,上網聊天,幫九千歲打掃衛生,幫九千歲偶爾跑腿印盒名片,幫九千歲去郵局寄個東西、交水電費、莫名其妙地天天挨九千歲的罵……就這樣,葛薇工作的前兩年,便草草辜負了。

要不是第三年第四年的重大變故,也許,父親會一直強迫葛薇呆著這個單位,眼看著這個單位的人由中午的棋牌聚走向夜晚的廉價夜總會,由渾濁的眼珠,淪為餐桌上的魚目

“銀行,對麽?”鍾少航思忖了一下,注視著前方,淡淡地道。

“也就是說,要回你的家鄉了麽?”說完,鍾少航補充了一下。

葛薇挽起滑落於耳前的鬢發,緊了緊已鬆散的發辮,無言。

好不容易掙脫父親的束縛,就這樣回去了麽?明明自己一個人辛苦艱難地來到上海,在烈日下徘徊,在種種刁難下挺直著自己的腰板,已找到一個外企工作了啊!雖然不是自己理想中的行業,可是,起點總是好的啊!

葛薇清楚記得,幾個月前,自己是怎樣被逼入絕境的。正是因為被逼上絕路,才不得不用了一年來摸索出路,最終闖入上海這個國際大都市,如今,突然有了退路,葛薇隻覺得,自己像是躑躅在風雨飄搖的獨木橋上,忽然,江上便出現了一條小木船。這木船不大,隻能容下葛薇強健但不壯碩的身子,但是,也許,在獨木橋上再走一程,就可以登上撐著帆的大輪船了。

“我……我不知道。但是,我會盡快做決定的!”葛薇望著鍾少航那挺越的鼻梁道。

鍾少航略微思索了片刻,將車內的音樂打開,暖暖的午夜天籟就像噴湧的蠶絲一般纏繞於葛薇的耳畔。

如果驕傲沒被現實大海冷能拍下

又怎會懂得要多努力

才走得到遠方

如果夢想不曾墜落懸崖

千鈞一發

又怎會曉得執著的人

有隱形翅牓

把眼淚裝在心上

會開出勇敢的花

可以在疲憊的時光

閉上眼睛聞到一種芬芳

歌聲到此為止,鍾少航將音樂調弱,緩緩道:“一個二十七歲就出過好幾本書的女孩子,又漂亮又有才華,你的前途是光明的,葛薇,也許,我們公司不是你的終點,但絕對是你好的起點,我不支持你回家。”

葛薇的心忽地在胸腔一戰。

鍾少航說完之後,將音樂聲音調高了些許,嘹亮的歌聲充斥在葛薇周圍的每一個角落:

最初的夢想緊握在手上

最想要去的地方

怎麽能在半路就放

最初的夢想絕對會到達

實現了真的渴望

才能夠算到過了天堂

……

歌罷,激越的尾曲還在鳴奏,葛薇的小區卻已在眼前。

“不用送了,小區我自己進去。AKIRA你也早點回家吧。“葛薇體恤地道。

車慢慢停下,鍾少航笑說:“也好,穿過小區,你可以清醒地想一下自己的事情,另外,如果不在公司的話,我更希望你叫我鍾大哥。”

葛薇一駭。

路過傳達室,穿越小區茂密闊葉林植物的花園,葛薇不由想起了自己在北京時的免費宿舍。

老事業單位的宿舍和那排辦公平房都在一個即將拆遷的小區裏,單位存在的了二十年,由荒遠偏僻的四環外,變成正在發展中的四環外。

四環外先後蓋起了不少樓房,建起了超市、健身房、專賣店、四星級酒店、商務娛樂中心,老事業單位的老樓房便成了這個大環境下的敗筆一抹。沿著老樓,修起了一個碩大的高架橋,無論白天黑夜,葛薇的宿舍外一直是烽煙滾滾,大車的轟隆聲響無時無刻不在雷鳴一般,即便睡覺的時候,床也是在動的。周圍的房子施工不斷,最後的兩年,葛薇便在四麵楚歌中度過。麵臨拆遷的壓力的時候,整個樓層,搬得隻剩下加葛薇在內,四家釘子戶。每每上六樓,腳下的煙塵起舞,到最後,連下水道也堵了,每天上廁所,都是不便利的。最後的一年,幾個月前,葛薇就是在這種環境中度過。最後一個月,葛薇的住處連電都被斷掉,夜晚,漆黑一片。

不是不想換環境住,最後的兩年,葛薇的薪水降得連藍領也不如,她付不起房租。至於她省吃儉用攢下的不少積蓄,早已給父母去做更大的事業,不是不想換工作,父親固執地認為,事業單位,安慰,有保障,為此,葛薇曾大把一把抹著眼淚:“爸,我現在就是出去賣一個晚上,都能頂我兩個月工資了!就是去端盤子,一個月也不過那麽多!“

父親卻淡然道:“你不是還有寫書的收入麽?“

葛薇記得自己當時在冷笑。

“每本書的一萬多塊收入是怎麽來的,是我日夜不眠不休,連聚會都不參加,連逛街、談對象的時間都省下來賺下的!我都二十七了,要我依舊當寫字的機器嗎?我要去上海,那裏的商業氛圍更濃,我要重新開始!遠離這個被關係圈包圍的地方!“

葛薇記得,自己那次回家和父親商量,說到這句話的時候,父親冷冷道:“我不支持。”說完,離開沙發,換好運動裝,晚飯後散步。

“不支持就給我找個一勞永逸的工作,不然,我隻有靠自己奮鬥!”葛薇決絕地說。

“四年前,你幹什麽去了!”父親冷冷反駁道。

——四年前,葛薇放棄家中要給自己辦入安城法院的千載難逢的機會,發誓要到北京闖蕩,隻是,還沒到達北京之前,身為公務員的父親早已托人打點好葛薇的一切工作事項。就這樣,葛薇在北京安穩地“闖蕩”了四年,經曆了自己的單位由事業單位變成企業,降薪的全過程。

蹉跎了四年,此時,做公務員的父親已退居二線,大有日薄西山之態。

葛薇義無反顧地來到上海。

可是,以後真的要每晚加班到11點半麽?

如果隻是工作的機器,自己的人生意義還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