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走開!”

病床上躺著的十六歲的少年一把推開白T恤女孩。

“翻一下身而已,又不是幫你擦身體和洗澡……”她站在床頭喃喃著,手臂卻依舊保持著剛才被推開時的姿勢。

“住口!”

十六歲的少年白皙的臉漲成豬肝的顏色,沙啞著嗓子吼著,順手摸起床頭上的一隻大橙子,本要奮力拋出去以發泄,卻舍不得拋向那個給自己帶了整整齊齊好幾門功課筆記的女孩子。

她奪下他顫抖的手中的美國甜橙,使勁摳幾下,撕開橙色的皮,掰一瓣送到少年唇邊:“喂,你別激動,你要正視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你知道麽?“

少年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仰望著白得沒有任何生氣的天花板,整個人微微顫抖著:“你既然知道我的狀況,還來幹什麽?“

她揮揮自己帶鑽的江詩丹頓手表,一臉的心安理得:“你說呢?”

……

想到這裏,三十歲的淩歡忍不住勾起唇角。

章魚辦公桌上的手機鈴聲響起,三十歲的淩歡緩緩離開洗手間,輕輕摸起,看一眼來電顯示,是BRUCE,公司裏的小司機,整個公司唯一一個不怕自己的人。一個個子不高卻眉清目秀的上海小男人。

“船長,我媽特意為你煲的豬肚湯,過來吃飯好嗎?我媽可想你了。”BRUCE興奮地邀請道。

淩歡心下一熱。

遠離父母,身邊亦沒有貼心的另一半,家常菜像是一個許久不見麵的老朋友一般久違。上一回吃到家常菜,也是BRUCE的媽媽親手烹調。如許多上海的底層家庭,BRUCE和母親住在一個陳舊的弄堂裏,母親在自家門前經營著一家米店,然而,母子倆卻是樂觀而知足常樂的。

“我正忙著。“淩歡微微收斂了一下語調裏的冰意,淡淡地道。

“忙也要吃飯呀!船長你忙完就過來吧,我和我媽等你吃飯!“BRUCE熱情道。

“等我二十分鍾。”淩歡淡淡地道,說完,卻已將車鑰匙套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二十分鍾之後,淩歡來到一個堆滿了雜物的陳年弄堂,對麵的馬路上曬著各色的衣服床單、內衣內褲,穿過狹長的弄堂,便BRUCE母子的家,簡陋,卻幹幹淨淨,靚湯的香氣遠遠從共用的廚房裏傳來,番茄炒雞蛋的菜香,蒜黃的香,排骨的香。

這,便是上海的弄堂。

BRUCE穿著圍裙,一臉笑意盈盈的跑出來:“船長,儂來了!”

淩歡點頭,一進門,飯桌上已圍滿了菜盤。

BRUCE的母親端著一盤色香味俱全的水晶蝦仁從擁擠的廚房裏跑出來,淩歡忙囑咐;”阿姨,夠了,開飯吧。“

“好歐,好歐!”BRUCE的母親笑答:“儂哪能老大時光沒來啦(你好久沒來了)!”

“很忙。“淩歡答道。

三個人便開吃,慢慢的一碗木耳香菇燉柴雞湯熱騰騰地端到淩歡的麵前,淩歡輕抿一小口,不由讚歎道:“好喝。“

“那就找個女船長,天天讓她燉給你喝呀船長。“BRUCE自己大口喝著。

淩歡不動聲色地端碗,繼續喝湯,姿勢優雅。

“那個葛薇姐姐不錯啊,又漂亮又好玩。”BRUCE繼續做媒。

淩歡一怔,湊到唇邊的碗停滯了幾秒鍾。

那個傻丫頭?

長得倒是符合審美,可是,年紀有點大,性格也略有些硬。

“吃飯。”淩歡也不抬頭,沒有夾蝦仁,卻是夾起一顆青豆輕輕送進嘴裏。

BRUCE的媽媽也開始講那口上海普通話:“X###&((%%%%。”

淩歡頷首示意,卻一句也沒有聽入耳朵。

二十一寸的小彩電正隆隆響著,BRUCE刻意調小了些聲音,鄭重安慰道:“船長,我知道你這些日子不開心,我佩服你麵對各種難題時候的冷靜,我知道,你一定是感情不順利了。其實,得不到又怎麽樣?已被那個自己愛著的女人深愛過,就不後悔。“

“吃飯。“淩歡繼續打斷。

“船長你覺得你一開始就那麽愛那個女孩麽?還是後來越來越恩愛的?感情都是培養出來的,船長,找個好的女人,再讓自己慢慢愛上她吧……”

“吃飯。”

這一晚,淩歡背痛得難以入眠。翻來覆去,半月前的那封郵件不停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反增了後背的幾分抽痛。

不是不肯吃止痛藥,陰雨如此,不但止不了痛,結果反而將是將剛恢複了幾分的胃再折磨一遍。

換一貼止痛膏藥,酥麻涼濕的感覺在傷處細細密密著,半月前郵件裏的內容則在黑夜中更加生動。

郵件沒有內容,隻有一個句號,附件裏,則有一張照片,照片裏,她笑得燦爛,腹部明顯隆起,她的老外丈夫和漂亮的大兒子在草坪上衝著鏡頭打招呼。

她凸起的腹部,刺得他雙目生疼,比不能打籃球之後看到那顆橘紅東西時疼得更甚。

那時候,他癱瘓在病床上,一舉一動都要別人照料,她每天中午、晚上放學偷偷去看她,樂此不疲,他稍稍能動的時候,整個暑假,她瞞著父母,有空便陪他做物理治療,幾乎成為他的半個保姆……最艱難的時刻早已過去,她怎麽就一去不歸了呢。

再翻個身,窗外的風稍微停了些。

他的脊背疼痛感也稍微舒緩了些,心下,竟意外豁然開來。

那是高一秋季的籃球賽上。

作為小前鋒的淩歡,一個人拿下40分,4次助攻,5個籃板,3個三分球,蓋了三次火鍋——她在台下亢奮地指揮著班裏的拉拉隊,清甜的聲音讓他的血管一次又一次的沸騰,這場比賽,結束在他幾乎要砸碎籃筐的一級灌籃之後。賽後,他穿好衣服,無視一句句讚美和女生們豔慕的眼神,低頭,一言不發地坐在班級看台的第一排,一個人咕咚咕咚喝寶礦力,挨在她身邊。

本來,他隻想坐在她身邊,一言不發。可是,偏偏有高年級的一個臭小子來送毛巾,淩歡再也忍不住了,男孩子走後,他一把解下自己腕上的手表,遞給她,嚇了她一大跳。

“幹……幹什麽?“她被那雙刀子眼剜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放下手中的小旗。那旗少年淩歡認得,自己在賽場上的時候,她揮得像梁紅玉似的。

“送給你。“淩歡認真地望著那雙靈動的眼,抓過她的手,塞進那汗漉漉的手掌。

“啊?“她以為他累糊塗了,或者是自己聽錯了,看一眼鑲鑽的手表,吞吞吐吐地問:“讓我給你保管麽?“

淩歡再度強調了一遍:“送,你。“

“哇!“

鄰座的女生一聲尖叫。

第二天開始,每天早上,她的課桌上便多了一盒雀巢的脫脂牛奶。十幾年前,紙盒裝的牛奶,而且是脫脂的,尚且是稀罕物。

後來,她便去操場上看他打籃球,他載她回家,她幫他洗擦汗的毛巾和球衣,幫他買寶礦力……

再後來,自己癱瘓了,她躲開父母和老師的視線,不避嫌地照顧他,一次次鼓勵他,在她的漫長時間的鼓勵下,竟慢慢地重新站了起來,再後來……她的第一次是他的。

回憶到這裏,淩歡輕輕勾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