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十七歲,不算很老。”

男人淡淡掃一眼葛薇的簡曆,聲音像一塊沒有溫度的玉石,鏗鏘而幹脆地砸在葛薇的鼓膜上。

“結婚了嗎?”男人問。

葛薇搖頭。

“事業單位,工作四年?出過書?”

男人繼續發問,袖口處露出的一截江詩丹頓表盤上,碎鑽閃著細光。

葛薇點頭。出版過書,可惜寫的是莫名其妙的文學賞析作品,且由於各種原因,印數寥寥,銷量相當一般。

“靠潛規則?”

葛薇被這尖銳的發問噎得說不出話來。她睜大眼睛,直直地抬頭望著發話的男人:淡漠的眉、水琉璃似的眼,白淨臉皮,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因為被潛?”

冷峻的男人重申了一下自己的觀點,姿態優雅地端坐著,他用修長的手指淡淡地敲著海藍色章魚形狀的老板桌桌麵,眼神淡漠得像是秋夜的半月。

葛薇不眨眼地盯著那漠然嘴唇的唇形,證實自己沒有聽錯之後,臉上忽地一燒。

葛薇剛從北京顛簸到上海不過幾天,靠公交熱線問過地址之後,午飯都沒吃就趕到這家公司,先填個人表格,做心理測試、創意筆試,之後通過兩層麵試送到老板的寫字間,她本以為自己一路通關,可是,怎麽就進展成這個局麵。

“當然不是!”

葛薇望著那個優雅得欠揍的人,汗手緊把著寶藍色的桌麵,努力克製著賞那張俊臉一記耳光的衝動。

“願意被潛麽?”男人的聲音依舊聽不出任何感情成分。

葛薇的臉漲紅著,隻覺得,自己的小宇宙正在迅速膨脹,膨脹,膨脹成一個巨大無朋的熱球。

“回答我。”那男人淡然盯著自己白色的筆記本屏幕。

這一瞬間,那個巨大的火球爆炸成團團烈火,縈繞於葛薇的周身,熾熱著飛上了葛薇的大眼睛。

“啪!”

葛薇的手掌幹脆利索地落下,男人白皙俊美的臉頰霎時便多了個紅印。

男人一怔,端起桌上的一個白骨瓷杯,淡漠著輕啜一口熱氣騰騰的物體,霧氣後的臉看不出任何表情。

葛薇幹脆地挎起為了麵試才花四百多塊人民幣買的新包。

男人淡淡抬起頭,不冷不熱地表態:“策劃部會將最後的筆試題發到你的郵箱。”

葛薇原地站住,頓覺自己像猴子一樣被耍了。

“試探麵試者就一定要被蹂躪自尊嗎!”

葛薇嗖地從那隻修長的大手中抽出自己的簡曆,大步走到門口的時候,卻被一塵不染的透明玻璃門擋住了去路。

“右手邊有開關。”男人淡淡地提示道。

辣椒女離開之後,男人揉一下自己的胃,從抽屜裏摸出一個小瓶,按出兩粒白色藥片,送入唇中,端起骨瓷杯子再飲一口熱水,不自覺將熱水杯捂在胃處。

火爆離開的極品路癡則在十一樓上陀螺似的穿來穿去。四圈之後,終於找到了電梯口。

電梯間左右各六排,四周黑色金紋的大理石樓麵閃著鏡麵似的華光,每個電梯門之間的地麵有闊葉的植物盆栽綠油油地招搖著。

葛薇不由心底一緊:可惜了,挺好的大公司。

腳底踏著青花瓷花紋的電梯地麵,葛薇忍不住還是後悔得肝疼了會兒,嘴巴也幹得發澀起來。

想不到,自己二十二三歲的時候,安逸平穩地進了事業單位,二十七歲女人最好的年華消逝之後,卻要像個剛畢業的人一樣來到一個新城市,沒有多少存款,沒有什麽根基闖進來,甚至,沒有一個肩膀可依靠,麵試時,還要被誤以為是潛規則。葛薇苦笑。

葛薇一直稱自己是“一見楊過誤終身”。可惜,自己既不是小龍女,也不是公孫綠萼,公孫綠萼沒被楊過愛過,小龍女沒被楊過拋棄過。總之,終身是誤了。當年被學校的萬人迷追求時,自己不過二十二歲,耗幹了心裏的所有熱血,磨盡了眉眼間所有的飛揚,自己也終於由顛倒眾生的妲己變成了身價暴跌的蔡文姬。

葛薇感慨著,緩緩走出寫字樓,回望,寫字樓外的車盡是寶馬、奔馳、凱迪拉克、奧迪之類的名車,她甚至看到了一輛藍蓮花,洛可可風格的寫字樓原始質感的大石頭層層堆砌,大樓有十分氣派的寫字樓名字,A樓B樓相通,中間還有許願池式樣的噴泉,天使石像的翅膀在水中招展,水流澄澈,源源不絕。

可惜那堆車裏沒有一輛屬於她,她得踩著高跟鞋,頂著火辣辣的太陽翻過天橋,穿到馬路的另一側等公交。

十月上旬的上海,暑氣尚未盡消,依舊要穿短袖,葛薇脫下麵試穿的小白西裝,抹一把滿額的汗絲。

乘六七站公交之後便是上海的幾大繁華中心之一,人民廣場——那個連接著著名的淮海路和南京路的地方,在人民廣場的始發端乘上公交,兩站之後,外灘繁華的景色便映入她的眼簾。

上世紀三十年代,新感覺派代表作家穆時英撰寫小說《上海的狐步舞》,開篇便用感歎號描述道:“上海,造在地獄上麵的天堂!”

天堂的繁華,葛薇已略見一斑,隻是,地獄,又怎麽講?

手機鈴聲忽然將葛薇的腦子從迷亂中揪回到現實。

“鐵人薇,麵試結果怎麽樣?”小潔在電話那頭柔柔地問,小潔是葛薇的死黨,她在上海灘唯一的好姐妹。

“哼,那個變態的老板太過分了!我才不稀罕……”葛薇憤憤地將過程詳述了一遍。

小潔聽後,輕輕埋怨著:“傻瓜,人家試探你證明想聘用你哦,他誤會你是被潛,說明他覺得你不難看嘛。那麽大的公司,還在那麽好的地段,不去多可惜呀。上海就不缺人才,這種寫字樓裏的公司卻不是特別多,抓住機會吧。”

“可是……”葛薇咬唇。

“沒什麽可是,既然他能這樣直白地提出,反而證明他是個正人君子。”小潔鼓勵道。

葛薇再次抹汗:“可是……我把簡曆從他手裏奪出來了。”

小潔同情地說:“阿門,你繼續回家投簡曆吧。智聯不行,就去51JOB,再不成,就去人才市場……”

葛薇歎息一聲,透過公交的玻璃寂寂地望窗外。

白天的外白渡橋上看蘇州河比夜晚美麗,隔岸的鍾表優雅地走著,綠色的尖頂哥特建築,像是法國的塞納河畔的“香榭麗舍”。可惜,白天的外白渡橋沒有通體的橘紅燈光,僅僅是鐵色鐵身的冰冷建築,冰冷到她連夜晚散步時都不感碰觸那溫度。

葛薇租的屋子刻意選擇離外灘不遠處,下公交,拎一盒蓋飯回到屋子,打開筆記本電腦,郵箱裏意外地已經多了一封來自博籟廣告的郵件。時間,則是五分鍾之前。

葛薇的心狂跳起來。

那個一臉冷漠的白臉男又要玩什麽新花樣?

葛薇的心沉得像吊了一塊又涼又熱的秤砣——這郵件,究竟是邀請,還是拒絕?

葛薇的手再度移開光標,打開透明的盒子,狼吞虎咽地將那盒“上海本邦菜肉丸”飯往嘴裏塞,微甜濃鹹的濃油漿汁味道呼啦啦便塞了一嘴。吃飽了,手少了幾分怯懦,一咬牙,打開郵件,內容如下:

葛薇小姐你好:

謝謝你今天花時間過來麵試,以下是需要你構思的創意,請三天之內構思一個名為“藍怡”的礦泉水的Video,辛苦你了,謝謝!

傳播思路:一款專門給女性的礦泉水。

期待你的回複。:)

博籟廣告創意部

XX年XX月XX日

葛薇不自覺地衝著電腦屏幕展示著自己的八顆白牙,想起那句“願意被潛麽?”她的唇角卻又瞬間耷拉下來。

葛薇盯著電腦屏幕輕罵,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正猶豫著,一種學名叫內急的感覺洶湧而來。她小跑到洗手間門外,卻發現門被關得嚴嚴實實。葛薇的房子與五家人合租,遇到這種事倒也不足為怪。

“唉。”

葛薇正歎息著,“吱”地一聲,門被打開,一個**上身、穿紅沙灘褲的濃眉大眼青年從洗手間晃出來,約一米七八的身高,發達的胸肌隨著他的呼吸聲一起一伏。

避開這男子的眼光,葛薇一頭衝進洗手間。

“一個大男人,居然用薰衣草味的浴液?“

葛薇盯著公用洗衣機上忘記取回的淺紫色浴液瓶子,愕然扶牆。

霧水將洗手間的鏡子全部蓋住,熱氣尚未消散,清新舒緩的氣息依舊在空氣中流淌,葛薇聞著那讓人神經放鬆的味道,不由眼前一亮:

帶你去普羅旺斯的薰衣草園,

波城古堡臨水,

葡萄美酒香醇,

阿爾卑斯山在遠處帶著鬆香的氣息高聳入天。

帶你去北海道戲雪,

溫泉如春,

劄幌的拉麵和蟹肉的新鮮滋味,

一道道湧動的冰堤銀光飛舞。

帶你去西藏塵埃落定,

布達拉宮下唱歌,

大昭寺佛像前許願,

看羊卓雍湖的一汪淺綠和滿岸油菜花開的成片金黃。

帶你去人類最適合居住的地方,

會讓你肌膚潤澤輕盈,體態優雅苗條,

也可以送給你的父親,

罕見的鍶和偏矽酸複合會讓你的父親記憶強健,

一瓶在手,飲出原生態旅行的浪漫感覺。

礦泉水的廣告短片,就這樣滋生出來。

點擊發送郵件鍵的那刻,她的腦子裏各種想法再次充斥:他該不會是騙創意的吧?或者,他想讓我辛辛苦苦寫一個案子報複我一下?要麽,他會拿到我的創意,嘲笑我一番?

葛薇想起那張冷漠到近乎結冰的臉,手指如觸電一般,嗖地從鍵盤上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