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既生左,何生曾(6)

而對曾國藩,他從來沒有表達過感激之意,每提起曾氏,他心中總會湧起一股難言的怨氣。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曾國藩在舞台當中占據了本來應該屬於他的“主角”位置。曾國藩正是直接阻礙他成為“今亮”的罪魁禍首。以主帥身份平定了太平天國,這就是曾國藩對不起他左宗棠之處。

如謂不信,請看這樣一個故事。左宗棠晚年,曾經為一幅叫《銅官感舊圖》的畫作序。銅官就是曾國藩靖港之敗後自投湘江之處,《銅官感舊圖》畫的就是曾國藩當年自殺之事。左宗棠的序中有這樣一句:“公(曾國藩)不死於銅官,幸也。即死於銅官,而謂蕩平東南,誅巢馘讓,遂無望於繼起者乎?殆不然矣。”

這句話揭開了左宗棠心底的秘密。翻譯成白話,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曾國藩那次投水沒死,當然是天下之幸。但是如果說他死了,天下就沒救了,也不是那麽回事。

從這句話不難看出,左宗棠真恨不得曾氏死於當時,那麽,“蕩平東南,誅巢馘讓”的應該就是他了。他相信,如果這出大戲由他來導演,一定會比曾國藩導得精彩許多。

確實,想當初,創建湘軍這個想法是曾國藩和他共同提出來的。曾國藩最得力的助手塔齊布是他左宗棠首先發現並推薦給曾國藩的。曾國藩建設湘軍,帶兵打仗,他左宗棠貢獻了多少智慧?在大的戰略方針上,多少次事後的結果證明他左宗棠比曾國藩更高明?

然而,說這些都沒有用了。追今撫昔,一切還都是出在“科名”二字上。曾國藩雖然愚笨平庸,但因科名順遂,早早占據了有利地位。他做好了隻手擎天的一切準備,卻因為身無名分,無法充分施展。雖然最終終於被皇帝起用,無如“出身太遲”,起身太晚,追趕曾國藩已經來不及。南京城破之際,普天同慶,隻有左宗棠孤坐在自己的總督府中,心緒異樣。每一個時代,隻能有一樁最大的事功。曾左時代,這一事功無疑就是平定太平天國。錯過了這個機會,他左宗棠此生無望成為天下第一。在平定太平天國之後,當時之人品評天下人物,每以曾、左、李為序,大家認為這是左宗棠的榮耀,左宗棠對此卻相當不以為然。後來他曾這樣對郭嵩燾說:“閣下……生平惟知曾侯、李伯及胡文忠而已,以阿好之故,並欲儕我於曾、李之列,於不佞生平誌行若無所窺,而但以強目之,何其不達之甚也!”實際上,他認為自己才是一時無兩的人物,遠遠高於曾國藩李鴻章二人。

所以,獲知幼天王下落後,他想也沒想,憑著條件反射式的本能反應,第一時間做出此事。

如果僅止關乎個人名譽,曾國藩可能會坦承自己調查不周,引咎自責。但事情涉及他的部下,特別是兄弟曾國荃,他無法讓步。左宗棠奏折中的蓄意傾陷,讓他更氣憤難平。他固然知道左宗棠臉酸心硬,但想不到他忘恩負義、恩將仇報如此。

曾國藩輕易不會攻擊別人,但一旦出手,那鋒芒也是常人難敵的。他在回奏中這樣向左宗棠發起了攻擊:

至防範不力之員弁,是夕,賊從缺口衝出,我軍巷戰終日,並未派有專員防守缺口,無可指之汛地,礙難查參。且杭州省城克複時,偽康王汪海洋、偽聽王陳炳文兩股十萬之眾,全數逸出,尚未糾參;此次逸出數百人,亦應暫緩參辦。

諭旨威脅要將“防範不力之員弁從重參辦”。曾國藩卻說,當時全軍都忙於戰鬥,“並未派有專員防守缺口,無可指之汛地”,由此推卸了部下的責任。接下來,他反戈一擊,揭出左宗棠當年的一樁老底:原來,同治三年左宗棠攻陷杭州後,曾有數萬太平軍逃出,左宗棠卻匯報成隻有數千人。這事曾國藩早就心知肚明,卻一直為左宗棠保密。直到今天,才不得不作為撒手鐧拋了出來。

左宗棠沒想到曾國藩會來這一手。事情鬧到這一步,左宗棠已經騎虎難下,況且他本是好辯之人,怎能偃旗息鼓?馬上再次上奏,絞盡腦汁進行反駁:

曾國藩稱:“杭城克複,十萬之眾全數逸出”;所謂“十萬”、“全數”,果何據乎?兩城之賊於二月二十三夜五更竄出,官軍皆於黎明時入城;夫以片時之久,一門之狹,而謂賊眾十萬從此逸出,殆無是理!此固不待辨而自明者也。至雲杭賊全數出竄,未聞“糾參”,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圍,而杭、餘則並未能合圍也;金陵報殺賊淨盡,杭州報首逆實已竄出也。臣欲“糾參”,亦烏得而“糾參”之乎?至若廣德有賊不攻、寧國無賊不守,致各大股逆賊往來自如,毫無阻遏;臣屢以為言,而曾國藩漠然不複介意。前因幼逆漏出,臣複商請調兵以攻廣德,或因厭其絮聒,遂激為此論,亦未可知。然因數而疏可也,因意見之弊遂發為欺誣之詞,似有未可。臣因軍事最尚質實,固不得不辯;至此後公事,均仍和衷商辦,臣斷不敢稍存意見,自重愆尤。

雙方你來我往,攻防都很精彩。讓他們互揭老底,自相殘殺,本來符合朝廷分而治之之計,中樞看到這些奏折,心中暗喜。但是現在畢竟敵人沒有徹底剿滅,還不到烹走狗之時,所以不得不和一下稀泥:

朝廷於有功諸臣,不欲苛求細故。該督(謂左宗棠)於洪幼逆之入浙則據實入告,於其出境則派兵跟追,均屬正辦。所稱“此後公事仍與曾國藩和衷商辦,不敢稍存意見”;尤得大臣之體,深堪嘉尚。朝廷所望於該督者,至大且遠,該督其益加勉勵,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

雖沒有過多地指責曾國藩,卻大大地表揚了左宗棠的公忠正大,稱左宗棠“為一代名臣”,其貶低曾國藩抬高左宗棠之意顯然。

這年九月,清軍終於在江西擒獲幼天王,從事實上證明了左勝曾敗,曾國藩更陷於難言的尷尬。雙方徹底失和,自此而始。直到曾國藩去世,兩人之間再沒任何私下交往。正如薛福成雲:“左文襄公自同治甲子與曾文正公絕交以後,彼此不通書問。”

左宗棠如此對待曾國藩,可謂恩將仇報,實出乎常情常理之外。那麽,左宗棠是隻對曾國藩一人如此,還是對所有朋友也這樣呢?或者說,左宗棠的做法,是他的一貫性格使然,還是曾國藩有未被揭發出來的對不起他之處?

考諸左宗棠的生平,我們很容易發現,他一生於朋友之道不屑用心講求,先後絕交的朋友不止曾國藩一人。

郭嵩燾是左宗棠的發小,也是曾國藩的金蘭之好。他曾經在皇帝麵前多次舉薦左宗棠,因此使左宗棠之名深入皇帝腦海。當左宗棠身陷樊案之中,他為營救左宗棠更是費盡苦心。潘祖蔭上書,實際上就是他運作的結果。從這個角度說,他可稱得上是左宗棠的最大恩人。

天京城破,太平軍殘部流入福建廣東。此時郭嵩燾正署理廣東巡撫。雖然早年關係極好,但是由於與曾國藩走得過近,在左宗棠看來,郭氏此時已經是“曾國藩的人”,讓左宗棠心生反感。加上郭嵩燾此時與總督不和,廣東官僚體係運轉不力。正如當初向曾國藩發動的突然襲擊一樣,左宗棠在郭嵩燾毫無心理準備之時,參奏郭氏“應變之略,非其所長”,把做官本領平平的郭嵩燾趕出了廣東。

如果僅止於此,左宗棠也可以解釋為這是為了天下大局,大義滅親。但問題是他事後又百般推托,不承認是自己將郭氏排擠出廣東。郭嵩燾氣憤至極,寫信給曾國藩說:“鄙人致憾左君,又非徒以其相傾也,乃在事前無端之陵藉,與事後無窮之推宕。”

兩個發小因此恩斷義絕,郭嵩燾從此對左宗棠恨之入骨,在左宗棠去世後,郭嵩燾的挽詩中有這樣兩句:“攀援真有術,排斥亦多門!”

縱觀一生,左宗棠在人際交往上是失敗的。他的高己卑人,剛直無飾,盛氣淩人,使他沒有多少朋友。在官場上他也天馬行空,獨來獨往,對下屬和同事都缺乏包容,這大大影響了他事業的局麵。

左宗棠做事“喜專斷,務淩人”,所以許多有識之士,對他都敬而遠之。曾氏幕府人才濟濟,左宗棠幕中卻人才不多,文人如吳觀禮、施補華輩,與左氏相處不久,都見機而作,托故而行。李雲麟本為左宗棠努力招致,也不歡而散。幕客嚴鹹甚至因為在左宗棠幕中不得誌而自盡。

左宗棠用人,喜歡使之盤旋自己腳下終生不得離去,所以往往並不實力為部下保舉,直到他自己可能要離開高就的時候,才會給部下請功。劉錦棠在他麾下屢立大功,卻始終是一個道員銜,多年不得升遷,氣得他一度想辭職回家。終其一生,左宗棠提攜起來的人很少。他的部下中,沒有一人後來擔任朝中一、二品的文官,在地方出任督撫的也很少。

左宗棠一生與同事共事,糾紛不斷。他的鐵杆部下劉典,與他分任陝西督撫時,因為督撫不和,曾經憤然告歸。左宗棠前期與沈葆楨一拍即合,後來卻也因意見不合撕破了臉皮。他與李鴻章雖然沒有公然決裂過,但私下裏卻彼此瞧不起。左宗棠西征時,想招曾門大將鮑超。鮑超卻拒不從命,不敢與他合作。細細閱讀左宗棠的一生,我們會發現,除了早死的胡林翼之外,他交朋友幾乎沒有善始善終的。雖然英雄一世,但缺乏友情一環,不能不說是左宗棠一生的最大遺憾。

相比之下,曾國藩的人際交往就比左宗棠成功多了。曾國藩一生朋友如雲,且其所深交,都是相當傑出的人物。曾國藩一生功業,半受朋友之助;他事業的成功,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善於用人的成功。反過來說,他更善於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對朋友提攜報答,不遺餘力。曾國藩的部下幾乎都經過他的舉薦,其中有二十六人成為督撫、尚書,也就是正部級官員。有五十二人成為三品以上,也就是副部級以上大員。此外,道員、知府、知州、縣令,更是數不勝數。天京克複前後,湘係“文武錯落半天下”。英國曆史學家包耳格曾經說:“曾國藩是中國最有勢力的人,當他死去的時候,所有的總督都曾經做過他的部下,並且是由他提名的。如果他曾經希冀的話,他可能已經成為皇帝。”(《馬格裏傳》)話雖誇張,但從一個側麵反映了曾國藩影響之大。

後人的一般印象中,曾國藩是一個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道學家,其實這是一個極大的誤解。生活中的曾國藩是一個極富風趣,極重人情的人。在他的一係列頭銜比如軍事家、政治家、道學家之外,還可以加上一個,叫大社交家。親情和友情,是他一生快樂的兩大來源。他長於言談,也頗具幽默感。和朋友們詩酒往還、傾心吐肺地長談是他最愉快的時光。檢點《曾國藩全集》,除了奏折公文之外,其他的文字,絕大部分都與朋友有關:除去卷帙浩瀚的往來書信不說,他的詩作,幾乎除了安慰遭遇不幸的朋友、懷念遠方家鄉的朋友,就是與身邊的朋友相唱和;他的文章,幾乎除了墓誌、壽詞,就是給他人文集寫的序言。作為一個詩文造詣頗深的文章大家,他的筆墨絕大多數都消耗在社交之中,並沒有留下多少“個人化”的文字。在曾國藩的人際關係史上,絕大多數人都終生與曾國藩保持著深厚的個人感情。胡林翼始終自居曾國藩之下,說“小店本錢,出自老板”。李鴻章則終生以做過曾國藩的學生為榮,開口閉口我老師如何如何。老朋友郭嵩燾認為,漢代以來兩千年,“德業文章兼備一身”,未有超過曾國藩的。劉蓉在曾氏死後,寫了整整一百首挽詩。即使是多次受過曾國藩彈劾的李元度,在曾死後也毫不報怨曾對自己的打擊,在挽詩《哭師》中寫道:“雷霆與雨露,一例是春風。”並且說下輩子還要再做曾的學生,“程門今已矣,立雪再生來。”曾國藩死後,鮑超每“遇歲時伏臘及生辰”,都要設曾國藩的牌位,“焚冥楮若幹,以誌追感”。這種舉動持續了一生。趙烈文於曾死後,更於每年正月初一日早起,拜天、孔子及祖先畢,必拜曾國藩遺像。

曾國藩一生辛苦自持,自言很少有生趣。然而在友情方麵的付出與回報,均遠多於常人,考曾國藩於人生五倫,幾乎沒有任何缺憾。在這一點上,曾勝於左何止一籌。

相忘於江湖

失和之後,曾國藩從來沒有公開說過左氏一句壞話,私下裏也不怎麽對人談論他與左氏的是非短長。真的做到了“相忘於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