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是的,我愛你

1.小易,有時候這就是愛情

再也不會有比這更驚人、更可怕、更有殺傷力的消息了,再也不會有了。

薑宇,那個薑宇,那個她曾經那麽愛卻也曾經那麽恨,恨了那麽久的薑宇,自殺了!

他自殺了!

當蘇易在女傭的引領下來到薑家的大廳,當她的腳步虛軟得不像是踩在地上,當她看到一室的死寂,看到所有人,仿佛所有和薑宇有關係的人都來齊了,當她看到Vivian穿著一整套的黑,看著她一貫的紅色高跟鞋在這套黑下突兀地存在著,她的臉上是沒有任何波動的平靜,不,死寂,死寂得不像是一個真的人,卻配上眼裏濃得化不開的哀傷。

就像當她的孩子永遠不會再回來的那一些時刻,她眼裏的哀傷。

蘇易終於真的反應過來,這一切不是個騙局,不是沈紹荷為了徹底拆散她和薑浩良再一次設下的騙局,因為,連她都哭得歇斯底裏,哭得撕心裂肺。

“蘇小姐,請坐,我將開始宣讀遺囑。”

“他真的……死了?”蘇易的聲音弱得就快消失,可是四周這麽寂靜,還是所有人都聽到了。

“閉嘴!你亂說,他沒死!他沒死!他一定是騙我的,他一定是想和我離婚所以才想出這個把戲!薑宇,你這個俗人,你這個懦弱沒有能力的男人!你給我出來,出來!我和你離婚,夠了吧?”

“嬸嬸!”薑浩良連忙站起,拉著歇斯底裏的女人,“叔叔已經走了,真的走了。”

“你騙我!阿浩,連你也騙我,對不對?”

他沒有回答,隻是臉上的沉痛掩飾不住。

沈紹荷突然像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光。

薑浩良、沈紹荷、Vivian、蘇易,遺囑裏提及的四個人,分別坐在圍繞著大廳的四張沙發上,通通到齊了。

律師的聲音在全場肅靜後響起:“我謹代表薑宇先生宣讀遺囑。

內容如下:這幾年走下來,我很累了,這陣子頻頻有想休息的衝動,李小姐,我想你早就看出來了,是吧?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女子,我一直都這樣認為。很多人都說我的人生從八年前開始走下坡,其實不是的,從接過薑氏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已經完了。隻是八年前,景希,我遇到你,我一度真的以為這是一道新的希望。後來所有事實證明,這樣的人生其實早已經注定,無論是誰出現了,它終究會沿著既定的軌道滑下去,沒有任何懸念。所以,景希,我最終辜負了你,這份債,卻讓你背負了一生。

“紹荷,你一直認為我恨你,其實曾經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你機關算盡,用了那麽多手段傷害我身邊每一個重要的人。可是提筆的這一刻,我很清楚,其實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因為我娶了你,給了你一個大型的別墅卻給不了你溫度,我給了你一個有名無實的婚姻,我給了你一個無時無刻不在打仗的人生。就因為你嫁給了我。最後,我們的恩怨還要牽扯到下一代。所以,浩良,我這麽久以來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在你身上了。就因為十幾年前我成了你的監護人,因為你姓‘薑’

而我的所作所為更加徹底地給你的‘薑’姓打下烙印,這一整棟貿易大樓的負擔就這樣壓到你肩上,最後成就了你不自願的婚姻。浩良,這一切都因我而起,你說你不怪我,但是我知道你的痛苦。因為八年前的那一刻,我心裏有多痛,我知道你現在就有多痛。

“我是一個罪人,辜負了太多人,這一輩子欠了太多的債。紹荷,你說對了,我是懦弱的,所以最後選擇了這條路來逃避現實。現在我手頭上擁有百分之三十薑氏的股權,一點五億的股票基金,七億不動產,還有各個國家銀行裏的儲蓄、保險櫃裏的現金若幹。請王律師以我的名義,將這些遺產如下分配: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分為兩部分,其中百分之二十分到薑浩良先生名下,除此之外還有一點五億的股票基金也交給他;另外的百分之十,贈予蘇易小姐。”

“什麽?”大廳裏突然一陣欷歔,蘇易不敢置信地看著律師,其他人,除了低著頭的薑浩良和麵無表情的Vivian之外,全都以為自己聽錯,不敢置信地瞪向她。

律師沒有理會,繼續念下去:“Venus咖啡廳一直掛在我的名下,現在,我轉贈李微安小姐,除此之外,國際銀行裏的存款,亦歸到李小姐名下。剩下的,全部為吾妻沈紹荷所有。所有財產我已分派完畢,現在無事一身輕,望塵世的各位親友好好生活,勿念。”

整個大廳裏一片死寂。

王律師將遺囑收入信封裏:“各位,請擇日到律師所公證,那些遺產即可轉到各位名下。”說完,他收拾好公文包走出去。

大廳繼續死寂,沒有人有動靜。許久,隻有Vivian輕輕地站起,不發一言,往律師離開的方向走去。

蘇易看她離開,也站起走在Vivian身後。此刻她很疲憊,很無力,卻仿佛突然間千言萬語全湧上心頭,忘了前兩次見麵時的尷尬和爭吵,此刻她隻想對Vivian訴說。

“站住!”誰知,身後卻有聲音中斷了她們的步伐。

Vivian頓住,蘇易轉過身去,就看到沉寂了好半晌的沈紹荷,此刻突然像受到刺激如夢初醒,倏地,整個人從沙發上站起來,憤恨地看著她們。

周圍的氣壓一時降低,連空氣都仿佛停止了流動。

蘇易僵硬地站著,看著沈紹荷一步步向她們走過來。

她的眼神很冷,充滿怨恨,一步一步地走,走到她跟前,然後重重地揚起——“嬸嬸!”薑浩良的聲音響起,卻也來不及了——“啪——”

蘇易閉上眼,可是——久久,久久,身上都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

那一巴掌,落在Vivian的臉上。

“鬧夠了嗎?”蘇易睜開眼,看到的正是Vivian不知何時已擋在她身前,漠然到沒有任何內容的眼看著手仍在空中的薑夫人,“人都死了,到底還想爭什麽?”

“你……”沈紹荷的臉上一陣抽搐,“李薇安……”

她有點顫抖地看著她,而Vivian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薑太太,該散場了。”

沈紹荷滿臉不敢置信:“你說什麽?”

她看著她,完全不敢置信這一個跟了她丈夫足足七年多的女人此刻竟能如此淡然。

在接到這樣的分配,在付出了那樣的時光——這麽多年的跟從,大學至今的從一而終,坐在一家沒有任何發展前景的破咖啡廳,視自己的美貌才能等一切資本於不顧,就為了幫她的丈夫守住另一個女人——如今,竟得到這樣的分配!

沈紹荷的聲音顫抖:“難道你不恨……難道你不恨……”

“恨什麽?”

“恨……”她說不清是什麽表情的臉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人。

“你……你不恨?跟了他七年,打掉兩個孩子,流過一次產,浪費大把青春,他死後甚至除了一間破咖啡廳幾塊破美元外什麽都分不到!這一切,全是因為這個女人!你不恨?李薇安你真的一點都不恨?!”

她越來越激動,越來越不平:“李薇安,你憑什麽不恨?你憑什麽這樣踐踏自己?你憑什麽白白跟了他七年什麽都得不到……”

“你跟了他二十年,就什麽都得到了?”Vivian平靜地開口,沒有任何波瀾的聲音,卻讓沈紹荷所有的廝聲呐喊一時間全部中止。

沈紹荷怔怔地看著她,仿佛周圍所有的一切,全都消失。

四周很安靜,她一動不動地看著Vivian,許久,她笑了,嘴角咧出一抹很奇怪的弧度,然後慢慢慢慢地擴大,再然後,終於歇斯底裏——“哈——”肆意的笑聲充斥在偌大的安靜空間裏,“李薇安,你這是什麽問題?看你問了什麽——我什麽都得到了?不,我得到的不多,剛好就是你的一千倍、一萬倍還不止!你這個笨蛋……你……”

“那些都不是我要的。”Vivian淡淡的聲音又響起,不大,但再一次完美地中止了薑氏的歇斯底裏,“這麽多年來,我要夠了。這些東西對我來已經什麽都不是。我想要什麽?薑太太,我想要什麽難道你不清楚嗎?也許,我們想要的,其實是一樣的。”

她的聲音淡淡的,在這麽大的薑宇遺留下來的空間裏,中止了所有爭吵的聲音。

“就讓他安靜地走吧。別鬧了,無論如何,你至少還是薑氏,是薑太太,是……元配。”

而她,什麽都不是。

Vivian收拾起那一堆紅色高跟鞋,各種質地的紅,麂皮,牛皮,鱷魚皮……一雙雙整整齊齊地收拾起來擺到櫃子裏,一整排過去,蘇易數了數,一共是四十五雙。

“都是他送的?”

Vivian笑了笑:“是。他說,我的腳那麽細那麽白,穿紅色的高跟鞋真好看。”

她的思緒陷入回憶中,即使那些回憶很空,長長的七八年裏,見麵次數加起來也其實不過爾爾,絕無關朝朝暮暮,但她還是回憶著。

蘇易沒有打擾她,看著那一排鮮豔的紅。

“你一定很好奇,我怎麽會和‘他’扯上關係吧?其實一切都拜你所賜。”

“我?”

Vivian笑著點頭,目光並沒有看向她:“那時你被趕離黎家,他需要一個人代他來照顧你,而我需要錢,於是我們一拍即合。”

“剛開始隻是很淺的關係,隻是每次見麵一個上交情報,另一個付錢。後來,不知道是他喝醉了,還是我喝醉了,或者,我們根本都沒醉,隻是那晚都很需要一個擁抱,所以他抱了我,然後關係就慢慢演變成為今天這樣子。一個上交情報,付出身體,另一個付錢,享用這副身體。我和他的關係從來都是如此簡單,我付出多少,他就給多少,就是用物質來衡量,一切就隻是那麽簡單。”

“可是你愛他,對嗎?”

“愛他?”Vivian的目光緩緩地,慢慢地,從那堆紅色裏移到身邊白淨的臉上,“這很正常,不是嗎?他英俊,成熟,睿智,卻沒有一絲商人的銅臭氣,隻有憂鬱的文人氣息。愛上這樣的一個人,不是太輕易的事情嗎?”

她大大方方地承認,即使這些話她從未在薑宇麵前說過,即使每一次和他在一起,她都盡力地表現得那麽無所謂,那麽物質化,可是,這是她心底最深的秘密。

這一刻,毫無保留,公布於人。

蘇易看著她:“難怪很多人說你每天坐在咖啡廳的那個角落,就像在等某個人。剛開始我們還不相信,原來是真的……”她笑了笑,隻是這個笑容淡得快要沒有,“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你一直不肯放棄這家咖啡廳,到外麵開創自己的事業了。Vivian,沈紹荷說對了,你付出了一整個青春,付出人生中最寶貴的八年,可是,得到的卻隻有一家小咖啡廳。”

“不,還有其他東西其實他已經先送給我了。”

“是什麽?”

Vivian笑了笑,在這一堆鮮豔的色彩旁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對不起。”許久,蘇易的聲音響起。

Vivian看著她。

“你說對了,我們之間一起經曆過那麽多的事,這麽多年來互相付出,互相虧欠,環環相扣,其實早就不應該再有秘密揭發時叫囂著絕交的那一天。可是我還是那麽幼稚。Vivian,我對不起你。

而且,我也對不起薑宇的……”她訥訥地,在Vivian溫和的目光下,說不出最後的那幾個字。

可是Vivian替她說了:“一片深情。”

“小易,你總以為自己很慘,可事實上你已經很幸運了,那麽多人愛你,那麽多人為你付出。薑宇,浩良,浚偉,還有我。”

“對不起……對不起……”

Vivian輕輕地握住她的手:“不要再說對不起。”

蘇易的另一隻手也握住她的:“Vivian?”

“嗯?”

“你……恨過我嗎,為了薑宇?”

她一愣,但很快,唇邊溫柔的弧度重新揚起:“最早的那兩年,有時候吧。有幾次我真的覺得自己很恨你。不,與其說恨,不如說是妒忌你。可有時候我又想,如果不是你,我又憑什麽來到他身邊呢?”

這就是愛情最初的原貌,可恥、卑微。可是也就因為這樣的可恥和卑微,她的愛情一走就是那麽多年。苟延殘喘,卻生生不息。

那麽多次,她以為要斷了,就快斷了,馬上就不再愛了,可是當他再一次出現在麵前,內心所有暫息的感情一瞬間又全部燃起。於是她知道,這一輩子,是再也掙不出這樣的命運了。

“小易,有時候,這就是愛情。”

2、周諾,我愛你

於浚偉找了兩天,幾乎所有可能的地方都翻遍了,周諾卻始終沒有音訊。甚至連她上班的黎氏,於浚偉去了兩趟,都隻發現秘書台前坐著其他員工。

“黎世伯,諾諾她……她這幾天有來上班嗎?”

“沒有啊,她和我請假了,說是家裏有事,我還以為她是在替你忙那些畫展呢,難道不是嗎?”

“沒……沒有。”

“於世侄,你們怎麽了嗎?吵架了?”

“也許……是吧。”

他走過秘書台前,看到另一個女孩子坐在那裏,但是秘書台上還是掛著原來的牌子,上麵端端正正的宋體字,印著“周諾”。

周……諾。

周諾。

於浚偉駕車離開,去過Venus,去過從前的酒吧,去過一切有他們共同記憶的地方。他突然發現,原來他們共同的記憶是那麽少,除了那間畫室,幾家餐廳,還有他的那間一次次在她手中變廢為寶的公寓,幾乎沒有其他什麽地方。

她喜歡做什麽,喜歡去哪裏,他竟然一無所知。

可是諾諾卻永遠隨時隨地可以背出他最喜歡的食物、娛樂、服裝品牌、車型、畫家、好朋友。媽媽說對了,像他這種人,活該回家跪搓衣板。

兩天後,於浚偉終於徒勞地把自己扔到公寓的沙發上,一邊打電話囑咐所有的朋友,一旦看到諾諾就馬上通知他。另一邊學蘇醋桶借酒澆愁。

Vivian在電話裏問他:“諾諾對你真的那麽重要嗎?”

“你對她分得清是感情還是感激嗎?”

“既然早知如此,為什麽從前不多放點心在她身上?”

他一愣,回答不上半句話。

Vivian無奈地把電話掛了,重新把目光放在眼前這位幾分鍾前才失魂落魄地走進Venus,坐在她對麵的女子身上。

“多給他一點時間,他會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的。”她微笑著說。

周諾毫無希望地搖著頭:“他想要的其實一直很清楚,隻是我總以為日久天長後自己可以改變他,卻不知道原來這就是自不量力。”

“你確定?”

“難道不是嗎?”

Vivian但笑著,不置可否,招來工讀生給周諾送上一杯紅茶:“你的精神很差了,不要再喝咖啡,來,嚐嚐我的阿薩姆紅茶。”

“我聽說你的事了,你教一教我,你是如何調節自己的心態,才能每次在醒來時都對薑宇微笑的?我也想永遠對他微笑。”周諾淡淡一笑,陷入回憶裏,“二十歲的時候,我總幻想著要有一個完美剔透的愛情,要一對一,要轟轟烈烈,要兩個人都全心全意,所以二十歲的我和浚偉之間就隻能當朋友。二十七八歲的時候,我讓步了,我要的隻是一個完美的結局,哪怕隻不過看似美好。可是,原來連看似美好的結局都是難得的。因為我高估了自己,我根本沒有勇氣在一切裸的現實麵前還對他微笑。Vivian,你能不能教教我,你處在那樣絕望的境地,怎麽還能那麽優雅自若,那麽雲淡風輕?”

原來這就是她來到這裏的目的。

Vivian笑了笑,長長的煙灰燃到盡頭,終於無法自持,掉到了地上。

她重新抽出一根點燃,深吸一口後就不再急著放到唇間:“這個問題我也曾經想過。”

周諾安靜傾聽。

“這都歸結於愛情觀。”

“愛情觀?”

她點頭:“每個人的愛情觀都不一樣,蘇易和浚偉太相似,他們要的愛情是完美無瑕,是雙方付出,是我愛著你你也必須愛著我,否則我如何能以愛的形式和一個不愛我的人在一起?而我們不同。周諾,其實從本質上看來,你和我一樣,我們從來不講求平等。很多人都問‘這樣的付出值得嗎’,可是什麽叫值得?其實,我反倒覺得我們比他們快樂,至少我們每一次的付出,都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看到浚偉的畫展圓滿成功難道你不開心嗎?我每次看到薑先生眉間的褶皺稍稍平坦,就覺得再也沒什麽事能比這更讓人歡喜。這天地這麽大,不能說我是為了他而存在的,但至少,我做的這些事,都是因為愛情而存在。周諾,你已經做了這麽多,難道真的舍得放手嗎?”

她沉默地看著她,回答不上來。

“我相信你不會的。因為你就像很多年前的我,掙紮久久之後,就開始相信宿命。一定,是它引領著我,來到他身邊。”

周諾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半夜,Venus裏顧客逐漸稀少。

身後突然有一張溫暖的手擱到她肩上,Vivian的笑容輕揚起,她知道是誰來了,這一陣子,她對這隻手已經逐漸熟悉。

“要休息了嗎?老是這麽晚睡覺,又抽煙又喝咖啡的,對身體不好。”張卓風坐到她對麵,就著周諾剛離開的那個座位。

Vivian溫和地說:“再等一等,我還睡不著。”

“那我就犧牲一下小我,陪陪你吧。”他開玩笑著說。

外麵的天黑得就像永遠也不會醒回來,Vivian的中南海整包抽完了。她看著張卓風,突然建議道:“我們一起去廈門吧?”

然後她微笑著,等待他的回答。

她沒有問他,薑宇是什麽時候安排你去那裏旅行的,你一定也覺得他是個好老板吧,他過世了你會傷心嗎。

她隻是微笑著看著他,等張卓風點頭,帶她一起離開這座城市。

順便,帶上她那四十五雙鞋子。

於浚偉大門不出的第三天,於媽媽終於忍無可忍地打電話給蘇易:“小易小易,你快去看看浚偉那孩子吧。他瘋了,天天把自己塞在家裏。你不是一向對他最有辦法的嗎?於媽媽求求你了,快去勸勸他吧,再不出來,我看他就要發黴了。”

“好的,於媽媽你放心,我這就過去。”

這是一個四月的下午,原本氣候已經有春暖的趨勢,可是一陣寒流從北方降下來,城市到處又變得陰冷潮濕,連太陽光也異常微弱。

公寓的門鈴響起來,於浚偉一喜,某種幻想中的可能性讓他快速扔掉握了好幾天的素描筆,興奮地跑去開門。

然而門一打開,看到的卻不是欲料中的人。

“醋桶?”於浚偉有些微驚訝,他以為以蘇易的性格,那晚的事情過後她可能得再過好長一段時間,等他放下身段去安撫一番,她才會消氣。沒想到這一回她卻主動找上門來,而且臉上沒有一絲絲生氣的神色,“你怎麽來了?”

“我不能來嗎?”蘇易瞪著有些疲態的他,顯然於媽媽愛子心切誇張了。

她不請自入,看著公寓裏亂七八糟的,這裏是酒瓶那裏也是酒瓶:“於浚偉,你瘋了?是什麽事惹得你非要把自己關上好幾天來喝悶酒?”

“我沒有喝悶酒,”他懶懶地坐到沙發上,重新拿起素描筆,“我隻是在找靈感。”

“找靈感怎麽不去畫室?”

“懶得出門。”

她無言,公寓裏又恢複回之前的死寂。於浚偉拿著畫筆,可是麵前的畫紙上隻被畫了一筆,那是兩天前,他畫上去的第一筆,此後再也不知如何下手。

“也許你說對了,”他驀地扔掉畫筆,“我真的沒什麽天賦,是應該乖乖聽我老子的話,回去繼承祖業。”

“於浚偉……”

“那段日子如果不是諾諾支持我,我早就扔掉這支筆了。其實她一定也看出我沒什麽天賦了吧?可還是鼓勵我做自己喜歡的事,她就是這樣,從來都是以我的感受為出發點。我想要幹嗎都不顧後果地幫我,結果慣得我越來越彭脹,越來越自以為是。”

蘇易從未看到於浚偉這麽頹廢的一麵,這樣異於往常的神色讓她莫名地心驚:“浚偉,你怎麽了?你受到了什麽刺激?”

“我能受到什麽刺激?再大的刺激,也沒你和Vivian辛苦,她都告訴我了。”於浚偉抬起頭來,看著蘇易因為緊張而蹲到她麵前的身體,“你還好嗎?”

“很好。”

“那就好。”他看上去像稍稍放心。

可是從前的於浚偉從來不會這樣的,他從來不會問她“你還好嗎”,因為她不論好不好都不可能逃出他的火眼金睛,他說這句話不過是廢話,是不熟悉的人才會問的。而他,會做的就是竭盡全力將她的“不好”通通變成“好”。

“浚偉,”蘇易突然握住他**在襯衫外的手臂,“我們結婚吧。”

話語突而其來。

“你說什麽?”於浚偉大大震驚,臉上終於不再是她甫進門就看到的頹然,“蘇醋桶你瘋了,你剛剛說什麽?”

他驀地揮開她的手,站起。

蘇易也跟著站起身來:“我說,我們結婚吧。”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和我結婚?你最想嫁的人不是薑浩良嗎?為什麽突然想要對我說這樣的話?”他的表情不像是欣喜,不管曾經多麽愛眼前的女人,這一刻他隻有猝不及防的錯愕。

“浚偉,”蘇易卻很平靜,“其實周諾那晚說對了,我就是那麽自私那麽可恥,我又不是沒有眼睛,這麽多年來怎麽可能看不到你的感情?可是我明知道你對我的感情,始終不接受也不拒絕。浚偉,我錯了,我看過那麽多事情,經曆了那麽多人的感情,尤其是Vivian的,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那麽自私。浚偉,你會原諒我嗎,在我這麽多年來都對你做了這樣的事情之後?”

可是,於浚偉說:“我們之間從來就不存在原諒不原諒的問題。

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浚偉……”

他沒有讓她打斷話:“很多年前我總是想,為什麽我已經表現得那麽明顯了你卻始終無法理解。後來我發現了,其實不是無法理解,你隻是不想去理解。這不是諾諾所說的‘故意不接受也不拒絕’——醋桶,我了解你——隻是因為很多看上去很美的事我們總是因為太過珍惜而不願去揭開它的表皮,怕一旦揭開了,它就會麵目全非。我那時是這樣的,因為我愛你;你也是這樣的,因為你不愛我。”

“浚偉,我……”

“蘇易,你想想,你再想一想,為什麽要和我結婚?究竟是因為你突然愛上了我,還是不能沒有我?”他的表情越來越趨於平靜,不同於以往任何時刻,卻也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在她一次次探錯某些路程後,循循善誘地帶她回到正軌。

蘇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於浚偉突然笑了。雖然仍不複往日的神采,但這一笑讓他的臉比剛才好看多了:“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七八年來,我不是沒有機會對你下手,機會太多了你知道嗎?以我這樣的條件——你要說我自戀也好,可是誰都知道我是什麽條件——追一個女生不容易嗎?可是我知道,我不會是你心裏的那一位,你心裏承載了太多的哀傷,你需要的是另一份質地相同的憂鬱,所以遇到薑宇遇到薑浩良,你可以奮不顧身。所以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和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蘇易,也許我不是一個很有天賦的藝術家。但我本質上還是一個藝術家,對美和愛情的追求,都是純粹的,無瑕的,潔淨的,是一對一的,我們……都不要去破壞。”

蘇易沒有再說任何話,她說不出任何一句話,隻是呆呆在站在廳堂裏看著他。

冬天的太陽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悄悄隱退,夜幕降臨,她眼前的男人也一點一點被黑暗包攏。

終於,蘇易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他:“對不起!”

“白癡。”他也抱住她,“去吧,趁薑浩良還沒結婚,再去努力一次,求沈紹荷也好,求黎玉珊也好,求你媽也好,把她們偷蒙拐騙在你身上用過的所有伎倆全還給她們,用盡一切辦法對付她們,為了薑浩良再努力一次。”

“可他們很快就要結婚了。”

“那又怎麽樣,還有時間不是嗎?再努力一次,即使最後輸光了,薑浩良還是要和黎玉珊結婚,但至少你盡力了,你還是蘇易,忠於自己的愛情。”

“好。”蘇易點頭。

那一年十九歲,她太年輕,不懂得愛情。以為愛就是一對一,你付出多少我就付出多少,你放棄了,我也沒必要再堅持。

可是現在的她,二十八歲,也許,愛情還是可以撕心裂肺地再爭取一次,不問結局,不論付出,不管多麽興師動眾,我隻知道我愛你。

於浚偉把蘇易送回家,幾天來第一次出門,回家的時候路過樓下的便利店,買了啤酒、香煙和幾袋方便麵,重新回到那間屋子裏。

安慰過蘇易之後,他隻覺得自己再也懶得動彈。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醫者不可自醫。

於浚偉自嘲地笑了笑,拉開一罐啤酒,把擺在麵前的畫紙撕下來揉成一團,扔到旁邊。

滿室漆黑,他隻在進門時亮起玄關處的一盞小燈。

外麵的門鈴聲突然間又響起,就像下午一樣,某陣驚喜再次閃過他腦袋,但隨即,於浚偉又頹然地低下頭,因為他知道外麵的人一定是老媽,在派了蘇易過來探監之後,自己再親自上陣——這就是這個老女人慣用的伎倆。

所以一直等到門鈴聲已經持續地響了好久,於浚偉才慵懶地站起來,走到門口拉開門。

但是下一秒,他愣住了。

眼前的人,不是老媽,不是老爸,不是Vivian,不是此時此刻他不想見到的任何一個閑雜人等,她——正是周諾。

有那麽一秒兩秒,於浚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是啞口無言,呆呆地愣在門口。

“我落東西了。”真的是周諾,就是她的聲音——她站在門口,依舊像往常那樣纖細而高挑而富有古典美,隻是憔悴了,可嘴角還是帶著隱隱的笑。

是的,這就是他的周諾,不,他曾經擁有的周諾。待在他身邊的每一分每一秒——除了那些冷戰的時期——她什麽時候不是盈滿笑意的?

於浚偉有些呆滯地看著她,被酒精麻痹的大腦一時間做不出任何反應。

“你不讓我進門嗎?”周諾輕聲問,依舊淡淡地笑著。

於浚偉這下連忙放開拉著門的手,騰出空間讓她走進。

周諾不再說話,直接走進兩人曾同居的房間裏,片刻後走出,手上多了一條圍巾。

“天氣不知為什麽突然又轉冷了呢。”周諾淡淡地笑著,縮了縮脖子站在他對麵。

於浚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指間的香煙已經燃出一段長長的煙蒂。但他動都沒動,看著她的表情,就像最後的逡巡。

過了這一分鍾,如果諾諾就這樣走出去,也許他再也無權用這樣的眼神看她。下一次,當兩人在街頭、在商會場所,於茫茫人海中無意地相遇,也許,也許她隻會揚起職業化的微笑,用聽上去很熱情其實很疏遠的聲音喚他“浚偉啊,好久不見”,然後,再用看上去很熱情其實也很疏遠的力道上前和他握手。再然後,走出他的生命。

“你……沒有話對我說嗎?”她依舊是淡笑著。

他的胡楂爬滿了整個剛毅的腮幫,至少有兩天沒刮了吧?

從前,如果她還住這裏的話,一定會趕他進浴室刮胡須的,因為那些東西每次都把她弄得好癢。他們每次都可以圍繞那一小片胡楂討論半天,最後討論得她都生氣了,他才不甘不願地進浴室。

那樣的日子,連生氣都如此溫馨。可如今他們站在這裏,明明還可以討論那個舊話題,可是中間的距離卻這麽遠。

於浚偉的嘴角動了動,想說什麽,卻很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諾……”

既然如此——她笑了:“那就讓我來說吧。”

她的眼神從他英俊的臉上飄移到房間,然後再飄出來:“我落了一些東西,除了圍巾之外,還有一些東西。可我找不到了,怎麽辦?”

“是……嗎?”於浚偉的聲音沙啞,每一個字都仿佛說得很艱難。

可是周諾沒有回答,她徑自說著自己想說的話:“我走了很久,這幾天,住酒吧,住賓館,住朋友家,住從前的公寓,可是我覺得不管住到哪裏,每晚還是難以入睡。我剛剛走進你房間,我真的很生氣——為什麽明明前幾天我才整理好的,你又把它弄得那麽亂?你不知道我每次整理你的房間都好辛苦嗎?我好想拿起圍巾就走,可是我又怕,我怕我走了之後,誰來幫你整理這間狗窩。我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是不是把自己標榜得太重要了?於浚偉,你告訴我不是的,這個房間隻有我有耐心整理,你不會在我搬走後馬上又帶其他人住進來。

你告訴我……”

“諾諾……”他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上前一步想抓住她。

可是周諾退後了:“我想不會的,對不對?你不會那麽快就讓別人來整理你的房間對不對?於浚偉,你為什麽不說話?家裏沒有沙子啊,你為什麽眼紅了?你……你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哭了?

你……”

“周諾!”於浚偉驀地扯過她,不管站得多麽遠,他奔上前一步一把拉過她,緊緊地抱入自己懷裏。

“你……你叫我什麽?”

“周諾!”

“再叫一次……”

“周諾周諾周諾……”

“於浚偉……”

“閉嘴!不要說了,閉嘴!”

“於浚偉……”

“閉嘴!”

她終於閉嘴了,在寒冷的冬天,淚流滿麵。

3.我確定

黎家燈火通明。

“爸爸,你說定在七夕那天好不好?剛好是我們中國的情人節,在這個日子裏結婚很有意義呢。”

“傻孩子,你不知道薑家現在在辦喪事嗎?我們這裏的習俗就是家裏的紅白事挨得越近越好,說是‘衝喜’吧,也不完全是,但就是有這種說法。所以你沈阿姨的意思也是盡快結盡快好。”

蘇喬雲笑著說:“我看就定在五月吧,浩良,你覺得呢?”

“你們看吧,我都可以。”

原本熱烈的場麵突然冷下來,黎玉珊忍無可忍地拉下臉:“浩良,到底是你結婚還是別人結婚?”

“你決定就可以了,我尊重你的意見。”黎玉珊一拉下臉,薑浩良立即起身,懶得應付這種場麵,“公司還有點事沒處理,我先過去了。”

“現在都十點多了……”

“現在薑氏隻有我在打理了,加班加點也得去。”

“可是……”

回應眾人的,隻是他拿起西裝外套,冷淡地往大廳外走去。

門鈴在薑浩良走到玄關處時響起來,管家跑過去開。

下一秒,映入眾人眼簾的,是蘇易。

這一晚她略加打扮,看上去精神而美好。

薑浩良的腳步突然頓住。

而她卻迥異於他的錯愕,微微一笑走向前去,路過他身邊時說了句:“你等我一下,很快就好。”接著,走入燈火通明的黎家大廳。

黎玉珊的臉色突然間蒼白起來,就像某種可怕的預感突然襲上她心頭:“你……”

“黎千金……”真好,她主動開口,蘇易剛好直接麵對她,“上一次你對我說‘對不起’,好的,我接受。你還說你是一個女人,對於自己想要的幸福拚了命也會爭取,我非常佩服你的勇氣和毅力,所以現在,我決定學你。”

“你……你是什麽意思?”黎玉珊一愣,同時,她身邊的人也都愣住了——黎世軒,蘇喬雲。

蘇易微微一笑:“沒什麽意思,我本來隻是來問浩良一句話,看到你,就順道告訴你我的計劃。”

說著,她轉過身,不再看背後那三個目瞪口呆的人一眼,她轉過身,筆直無比,毫不猶豫地朝薑浩良走去。

這一路上,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

一直到走到他麵前,她都始終看著他,看著這雙眼眸,在行走的每一分每一秒裏感受著他眼裏的變化。

終於,她走到他麵前,頓住:“你那天說還有很多話想和我說,是什麽?”

然後她不再說話了,安靜地站著,看著他沉默的臉。

許久後,在這雙清澈的眼眸裏,有一隻手慢慢地升起來,慢慢地,撫上她的臉。

“是‘你可以等我嗎’。”

“那我現在就可以回答,當然可以。”

“但是可能要很久。”

“沒關係。”

“可是我不確定……”

“我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