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上課鈴響起的同時,車裏扔了個煙頭出來,接著是改裝過的發動機的轟鳴。感謝上帝,又躲過去一次。姚雁嵐蹲得雙腳麻木,站起來扶著白樺樹,等那一線紅色從大街上飛速閃過,這才現出身形。

她以為再一次成功逃脫糾纏,正在暗自慶幸,沒想到還差一步將踏進校門時,手臂被一隻手由背後拖住。

果然是魏懷源得逞後肆無忌憚的笑,“就知道你躲著我,在倒後鏡裏看見了。”

姚雁嵐一甩胳膊沒甩開,聽見上課鈴嫋嫋的尾音,感覺到周圍幾個同學好奇揣測的眼光,當下臉上驚慌失色,隻知道重複:“我要上課了。”

魏懷源也不放手,看著她小臉慘白著,黑漆漆的眼珠子靈動而惶然地四下搜尋,似乎期待著有誰突然現身,拯救她於水火,心底不禁生出幾分捕獵的樂趣來。

“我知道你要上課,我也沒攔著。”

姚雁嵐強抑滿心的怯懼和委屈,反駁說:“那你放手啊。”

“哦,”魏懷源乍悟的樣子,鬆開手自問自答說:“放學幾點?六點?我等你。”

姚雁嵐才鬆了口氣,立刻又憋回去。“你——你別過分了。我不認識你,還有,我告訴你,我和慶娣是好朋友。”

這一說非但嚇不住魏懷源,反而逗得他奸笑不休,“那不更好?親上加親了。”

姚雁嵐理解不了這種人慣有的戲謔,隻覺得心裏湧起一股強烈的羞辱感,壓製住先始的怯意,鼓勵她轉頭往校門衝。

魏懷源猶自在身後喊說:“話還沒說完,晚上吃飯,這回可別躲我了,我耐性可不多——”

魏懷源話音一頓,因為他也看見姚雁嵐看見的人。

沈慶娣寒著臉站在校門的柱子底下,冷眼凝睇不知多久了。

對於這個表妹,魏懷源總拿不準該怎麽與之相處。愛娣可以言語上調戲一下,送些小禮物哄她開心,享受幾分被崇拜被需要的快感,慶娣不同。她慣來客氣,老實聽話,但沉靜的麵孔背後似乎總藏著一對居高臨下審視的眼睛。這讓魏懷源既惱火又渾身不自在。

而姚雁嵐甫發現慶娣的旁觀,特別是那樣凜然的旁觀,立刻有一種更強烈的羞恥感席卷而至,隨之而來的還有深深的委屈。她來不及研判何以會在慶娣麵前產生想辯解的衝動,第一時間選擇逃回自己的課室。

她離開後魏懷源故作瀟灑地揚揚眉,對慶娣笑笑說:“你同學——很有意思、很可愛。”

“懷源哥,過年時姑媽好像說今年你要辦喜事了。”

魏懷源目光閃爍,“沒定下來什麽都有可能。”話到此時,麵前這個表妹又是那般將對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充滿審判的意味,他即時不自在起來,接著說:“走了,我下午還有事。”

目光尾隨於他,直到魏懷源行過對麵馬路消失不見,慶娣緊繃的表情柔和下來,心中歎惋:姚雁嵐不是那種功利的女孩,而表哥不是東西眾所周知,為什麽她會像抓奸一般被激怒了?她又何來資格代替薑大哥生氣?

隻是到了晚間,姚雁嵐出現在高一一班門口等她放學,慶娣不由在好笑之餘生了些無奈來。

姚雁嵐趕走了弟弟之後問慶娣有沒有時間,慶娣多少明白幾分,將手上收拾好的書包重新放下。

已是早春天氣,課室外的老柏樹仍未發新葉,疏落的枝柯向天舒展,遠處天際那抹橘紅色的落日像掛在枝頭一般。慶娣將目光移向身邊的姚雁嵐,雁嵐低垂著頭,一截烏油油的馬尾搭在肩側,更顯得後頸膚色細白。

慶娣不禁豔羨。

這樣靜靜坐下去也不是辦法,她唯有先開口說:“我也不太清楚我表哥是從哪裏知道你學校的,大概是愛娣,他們一貫關係比較好。要是因為魏懷源冒犯了你,我雖說不能代表他,可還是要和你說對不起。”

姚雁嵐抬起頭,一臉的意外。

“你不用和我解釋什麽的。”慶娣為之前的冷淡抱歉地笑,補充說:“我表哥他——比較花心,哦,好聽點是多情。我明白你也為難。”

姚雁嵐輕籲一口氣,似乎得到慶娣的理解對她很重要。“那能不能和你哥說說,讓他別再來找。總是這樣我上學都不安心……麻煩你了。”看出慶娣神情為難,她的語聲漸弱。

慶娣不由納悶,“總是這樣?今天不是第一次?你沒拒絕過他?為什麽不直接和他說你有男朋友了?還有,為什麽不告訴薑大哥?”

姚雁嵐情急辯解:“我有拒絕啊,我每次都有和他說不認識他,每次我能躲就躲。至於說男朋友……能說嗎?那天晚上你也看見了,他朋友那個樣子,我說了會不會給我哥惹麻煩?”

她迫切想知道答案的無辜眼神讓慶娣有幾分委頓,看起來挺聰明的……

慶娣扶額歎氣,“有些事情自己能解決當然好,解決不了的別硬撐著。你不了解我表哥,他……”在外人麵前畢竟不好道家人長短,慶娣隻得再次歎氣,“和薑大哥說清楚比較好,我看他也不是個沒擔當的男人。”

“他忙,不想讓他為我多操心。”姚雁嵐低下頭去,“真沒別的辦法了?”

別的辦法?慶娣惡意地猜想若是給表哥製造些機會,他們是否有機會在一起?可那樣的話薑大哥……她咬住下唇,不齒自己居然生出這樣陰暗的念頭。

“我照你說的試試吧。如果、說了我有男朋友他還是這樣的話怎麽辦?”

姚雁嵐語調惶急,慶娣遙想去年姚雁嵐第一次真實地出現在她麵前的樣子,“我是姚雁嵐。”笑容溫婉,帶著幾許羞澀幾許自信。

慶娣自覺一直被姚雁嵐的陰影籠罩,功課樣貌,不及人多矣。就連同樣的初戀,姚雁嵐也比她先行一步。可此時,曾被妒意噬咬過的心,在麵對姚雁嵐那樣一雙充滿焦慮的眼睛時,漸漸完整。慶娣明白了為什麽薑大哥喜歡姚雁嵐,她如同能激發人強烈保護欲的小動物,庇護她是多麽理所當然的事。

慶娣躊躇說:“我表哥隻怕我姑父一人,我幫你想想有什麽辦法。”

姚雁嵐展顏而笑,“我就知道你會幫我。第一次認識你時我就知道你會是個好朋友。”

慶娣拎書包的手僵滯數秒。好朋友——像是在嘲諷她適才的陰暗。“我也覺得是。”她扯扯嘴角,站起來說:“該走了,再晚趕不上家裏晚飯。”

姚雁嵐笑容頓失,遲疑說:“你表哥可能還在外麵。”

“那我先出去,你等會來。”過年時聽姑媽喜不自勝地說起兒子的婚事,對未來兒媳非常滿意,說到未來親家時更加掩不住得意之態。慶娣當時在心裏長長喔了一聲,想起年前在網吧看見的那個五官平凡、神情高傲的姑娘,又隨即意識到姑父未來幾年升遷有望。

姑媽縱寵表哥,可她就不相信,姑媽會拿姑父的仕途不當回事。慶娣懊惱的是自己平常極力維護的老實做人循規蹈矩的形象毀於一旦,而這隻是為了幫姚雁嵐而已。

她回頭,姚雁嵐也隨她下了樓,遠遠地站在操場與大門的交界處,躲在樹後,對她舉起拳頭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算了,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做你的好朋友,我幫你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我自己。

慶娣這樣想著,一步步走向門口雙臂抱懷倚著車身故作瀟灑的魏懷源。

“你和他說了什麽?這麽好說話?”姚雁嵐瞪眼看著橘紅的尾燈逐漸消失在視野。

“就問他現在應該在省裏,如果姑父知道他不上班會怎麽樣?”慶娣把表哥恨恨的表情和最後一句咒罵拋諸腦後,輕描淡寫地說。“你放心,估計以後也不會再來了。”

“就知道你肯定可以幫到我。我該怎麽謝謝你呢?”姚雁嵐笑容可掬地問。

慶娣想事情了結該各回各家了,未及拒絕卻聽姚雁嵐繼續說:“不如去我家玩吧,我媽媽做菜手藝很不錯,去我家吃飯好了。還有,我攢了很多書,不知道有沒有你喜歡的,我聽說你也喜歡看小說的是不是?”

慶娣苦笑,她真被視若知己了?

“我哥今晚下班,要是早的話還能聚聚。他彈吉他很不錯,你沒聽過不知道。”

流水叮咚的吉他音符飄過慶娣耳際,她一時悵懷。對他的生活好奇已久,可當有機會可以奢侈地滿足好奇感時,她卻怯步。

“去吧。”姚雁嵐哀求。

去吧。慶娣心裏也有個聲音在鼓勵自己,就去看一眼,即便無法驗證他的吉他是否掛在他的床頭,能看一眼他家的樣子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