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姚景程走前來和愛娣打招呼時,那丫頭昏昏沉沉擠了個笑,目送他們一行三人的背影消失後,眼淚才湧出來在眼眶裏打轉。

慶娣媽媽心疼地摟著愛娣,先哭出聲。自己的掌心被妹妹的指甲抓得生疼,慶娣知道傲氣倔強的愛娣又在故作堅強,她唯有哄她,低聲撫慰道:“景程說過兩天來家看你。”

她一心二用,既擔心妹妹,又掛念隨姚景程一起出去的那個人。趁著和舅舅一起去交錢,視線在走廊梭巡,沒看見那人蹤影,不免失望,失望過後又是釋然:丟人的事還是不讓他知道的好。

小愛血是止住了,可還要拍片檢查。上了二樓,慶娣意外發現薑尚堯竟然還在。醫院慘白的燈光斜斜地投下來,地板上他人影頎長。送妹妹進了X光室,她不知是在門口的長椅上坐下來,還是該過去問候一下。猶豫間,薑尚堯已經緩緩走來她身旁。

“又見了。”

她幹笑,“是啊,下午才說完再見。”指指X光室,“你朋友在裏麵?”

他邊坐下邊搖頭,“景程朋友。小孩打架打過火了。”

見她隻是表示了解地點頭沒再說話,他問:“愛娣是……?”

“撞到電視機櫃,撞了頭。沒什麽大事。”她搶著說,隻是交錯的兩手絞得緊緊的,泄露了內心的不安和尷尬。

舅舅過年來聞山,說上次舅媽問媽媽借錢蓋房子的事他不知情,堅持要還錢給媽媽。媽媽推拒的時候剛好趕著爸爸回家,嚇得鈔票散了一地。晚上爸爸追問媽媽錢是哪兒來的,是不是經常偷他的錢給舅舅。兩人爭執起來,當時慶娣在洗澡,趕不及出來,愛娣上去攔阻被爸爸一腳踹開。就這樣撞上了電視櫃。

住在她家的舅舅跳起來要揍混賬妹夫,爸爸大怒之下吼說叫他們全部滾。那陣陣咆哮此刻仍在慶娣耳邊嗡嗡縈繞不休,震得她耳膜隱隱作痛。她抬手捂住臉狠搓了幾下,心想滾就滾,天大地大難不成還活不下去了?

再仰起臉時撞上他眼中的關切,慶娣象小愛一般,也有種萬分委屈的時刻見著想見的人欲哭欲發泄的衝動。可猛吸了下鼻子,究竟是忍住了。

他沉默地把目光從她捏住的拳頭上發白的關節處收回來,“沒事就好。讓愛娣先在家養著,吉他班過完年開課也暫時別去了,不會的到時候我給她補。”

她勉強一笑,“謝謝了。”

薑尚堯交齊了一應費用仍未離開醫院並不是因為他心地善良夠義氣。他看多了聞山地麵的人物聽過太多傳聞,這些混混們幾乎都是出身於平常家庭,不乏貧苦人家,可他們好勇鬥狠恃強淩弱並以此為樂以此為榮,渾忘記自己出身於哪裏來自於同樣的家庭。對於這些人,他吝於付出自己的同情心。

黃毛出來時薑尚堯一眼就看見他頸間一圈深紫紅的印,心想這麽細的脖子沒被當場扭斷也算是個奇跡。

黃毛皮膚枯白幹澀,頭發像打穀場裏的幹稻草,形容猥瑣。白化病的他從小受得歧視多了,眯著眼看人的眼神格外陰鬱。薑尚堯知道這小子除了景程之外看誰都是一副死了老娘的麵孔,所以黃毛此時話也不說、人也不喊,隻拿一雙狼崽子般的眼睛盯著打了石膏的手臂,他毫不介懷。

倒是老小過意不去,說:“薑哥,大半夜的要你跑過來。”

薑尚堯攔住他,“別說這個,我可沒本事幫你們什麽忙,就這一次而已。醫藥費也不是個小數,以後遇事悠著點,別潑了命的打架鬥氣,不值。”停頓了數秒,等黃毛投向他的目光收回去之後他才接著問:“還跟謝小龍他哥混呢?”

之前匆忙沒來得及和姚景程對口供,旁邊的黃毛又是一副爹死娘不管的樣子,老小不確定薑尚堯是不是準備問他們老大要回墊付的醫藥費,遲遲疑疑說:“早沒跟了,去年下半年河西喪狗哥開了個場子,我們跟著討口飯吃。還是小龍他哥介紹的。”

所謂場子,無非是賭場浴室練歌房。黃毛這些混混的工作好聽點叫保安,實際上就是打手。

薑尚堯頓時就明白了。

這時已經走到醫院門口,他正打算說兩句就分道揚鑣,隻聽見一聲刺耳的刹車聲劃破寂靜,一輛小麵包轉眼已經來到身後,想是之前就伏在人行道上醫院圍牆根許久了。

他心下一凜,手隨心動探向後腰。隻見車門打開,探了半個腦袋出來。“上來。”車裏的人喊。

身邊兩人緊張的姿勢即刻鬆懈下來,車裏的應該是他們同伴,人影憧憧,不下五個。薑尚堯心想丟了這幾個小家夥在醫院作餌,其他人悄無聲息地守在門口圍捕和放風,進可攻退可散,這一招也夠狠的。

老小說了聲“薑哥我們先回了”,黃毛更是連招呼也沒打徑直上了車。車門一開一闔不過眨眼功夫,就是這一眨眼間,醫院昏黃的路燈下,薑尚堯還是看見了一張臉似曾相識。

直到那輛車一溜煙駛出視線之外,他仍未能在記憶裏搜尋到那張臉的主人,隻得忽略掉心底莫名而起的那抹緊張不安。

與此同時,景程在小客廳裏數著掛鍾的秒針等了許久,如坐針氈。明白他哥有話要問,可他萬沒想到的是薑尚堯回來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問他“賺了多少?”

驚慌失措之下,他腦子裏飛快閃過幾次拿到的票子,一時算不過來。隻聽他哥又問:“呼機也是喪狗給的?”

老大的名字都被叫出來了,姚景程心想完了。哭喪著臉問:“哥你都知道了?”

薑尚堯脫下的大衣還沒掛好,用手挽著站門廳裏也不知道想了一會什麽,然後說:“出來。”

姚景程再次心想完了。

“別吵著楊阿姨和你姐。”隨著他出門,薑尚堯邊說話邊小心闔上大門。

第三個完了還沒晃過腦海,姚景程就覺得被什麽東西兜頭蒙住了,想躲開,頭上那東西大力一扯,他整個人被扯了過去,跟著肚子被狠撞了幾下,力道之大他招架不及險些嘔出膽水來。意識到是膝蓋,他慌忙吸了口氣頂住,那口氣還沒來得及理順,背上又被硬物接連磕在脊骨上,他痛得半邊身子脫力,胡亂抓住了手邊的走廊欄杆,象隻蜷縮的蝦米一樣跪倒在地。

姚景程不敢出聲求饒,見他哥停了手,這才掀開蒙住大半個身子的東西,果然是他哥之前拎在手上的大衣。他收回一隻跪地的腿老實坐好,見薑尚堯眼眉也沒抬一下,正拿著那把套了鞘的匕首往後腰放,不由冷汗直冒,如果不是他哥下手減了力道,刀把又避開他脊柱中央三分,他以後就隻能坐輪椅數著少了的那幾根脊椎骨玩了。

“衣服。”他哥衝他揚揚眉,姚景程連忙把手上抱著的大衣遞過去。

薑尚堯穿好了在他身旁坐下,伸直了兩條長腿。“我都忘了上回揍你是幾年前了。”

姚景程想了想,也記不起來,七八年是有了的。媽媽糯性子,隻會絮絮叨叨說半天也說不到正點上,姐姐又隨媽,從小到大唯一管教過他的就是身旁這位。偏偏這位學了自己媽的教育方式,二話不說先抽一頓,打服了再慢慢細談,所以薑尚堯喊他出來門口樓梯的時候,他就明白這回免不了一頓拳頭。

姚景程知道他不應該和黃毛小板走太近,不應該跟喪狗混,可他同時又認為不應該做的事如果必須要做,那也不算太錯。

樓道的窗戶沒關嚴實,漏風,他吸吸鼻子,今晚吃的拳頭不少,感覺全身快散了。

“那些事哥沒參與過,可聽的不少看的不少。一撥撥人出來,一浪浪淘過去,跟在河裏淘沙篩金似的,淘掉多少人?德叔那一輩,殘廢的、勞改的、死在街上連家裏人都不願去收屍的,還剩下幾個?就連德叔——”薑尚堯謹慎地收了口,躊躇著,還是低聲把下半句說完:“也不知道有幾個晚上能踏踏實實睡一覺。”

“我沒想過出去混。”姚景程悶聲反駁。

見他不繼續,薑尚堯平靜的目光凝視他半晌,問:“那你腦子在想什麽?好玩?”

姚景程想我隻要錢。

“現在更是比不得當年,以前德叔那一輩還講個江湖道義。現在出來混的,幾張票子就能把媳婦兄弟賣了。你覺得你能好好混下去?”

姚景程聽出話裏的那絲輕蔑,不由倔強地咬緊牙迎視他哥。

薑尚堯巋然不動,“不是?”

“我隻想賺錢。”姚景程移開臉,這句話說完,沉滯壓抑的氣氛裏他盯著樓道口的眼神逐漸渙散,“都知道我爸在哪,都瞞著我們,都以為我們家的人好欺負。他過年還知道寄錢給小叔就不知道打個電話給我們?我小叔假惺惺拎幾條香腸上來,我媽還忙前忙後地招呼,背地裏被人笑話過多少回了?當我們家都是女的除了哭隻會哭、當我不是男人是不是?”

姚景程深吸一口氣,極力克製心裏翻滾的濃鬱恨意,以至於五官都有些變形。“就想讓他們看看,沒他我們一樣過得好好的。等我姐大學畢業了,我再多賺點錢,讓我媽住大房子,班也別上了,找幾個人天天陪她坐家裏打麻將!讓以前笑話過我們家的再去笑去!”

沉默在空氣裏延展,薑尚堯第一次發現身邊這個看著大的小子竟然還有這麽重的心事,一時不知如何開解。

他隻能顧左右而言他。“喪狗是河西的?以前沒聽過。”看晚上的形勢是連馬回回都怕了他的,薑尚堯想不起來什麽時候聞山地麵冒出個這樣的人物來。“跟我說說怎麽回事?”

“今晚——是去收賬。喪狗在東門口弄了個館子,那位置好,有個大地下室開賭局。馬回回的舅子去過兩回,來了勁這段時間見天往那跑。今晚喪狗哥說看馬回回的麵子這賬年前拖到年後,可不能再拖了,我們幾個就去了馬回回舅子家。在他家話說到一半,剛巧他們的人來找他,就這樣撞上了。平常真沒什麽事,喪狗又不是傻子,沒錢的人他哪會隨便賒賬啊。一般嚇唬兩句誰不是爽快掏錢?這次遇見釘子了。再說,這筆數收不到的話喪狗也不可能不出麵找馬回回的是不是?那就輪不到我們管了。”

薑尚堯沉吟,“輪到你們管的時候就該出命了。”

“哥!”姚景程氣餒,他哥怎麽就不明白呢?

青春期的叛逆是秋風裏的火種,禁不起半點撩撥。薑尚堯站起來,麵龐慣常的平和與波瀾不興,說話的語氣卻不容置喙的堅決,“你給我把他們的聯係都斷了,好好上你的學去。過兩年畢業了,腦子會想事了,愛走哪條道隨你。”

“哥!”姚景程跳起來。

“就這麽說了,呼機你自己明天還給人。還有,那把匕首是我爸的遺物,上回你說好看拿去玩就算了,以後別再和我提這事。”

“我說,哥,我還打算給我姐攢大學學費的!”情急之下,姚景程隻想出這一個理由。

薑尚堯開門的手停滯了數秒,“你姐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