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積沙河是黃河的一條支流。無數年黃河水滾滾而來,奔至聞山前水勢減緩,由上流帶來的大量泥沙淤積成一片淺灘。
聞山市近郊的此處小鎮,自久遠時便叫做積沙圍。
一九九九年的春節對薑尚堯來說和往年並無不同,年初五他必定要來積沙圍的這座小院走一遭拜個年。隻是今年他恭謹的表情中多了些真誠的笑意,因為服役兩年的黑子終於請了十天長假回家了。
德叔捧著茶壺坐在廳中一張老舊的黃花梨太師椅上,斜斜倚著扶手,一直笑眯眯地看著他們這對兄弟與眾不同的招呼與寒暄。一拳一肘間黑子興起,頭往門口一擺,問薑尚堯:“怎麽樣,出去搞一盤?”說著便要脫上衣。
“算了,天寒地凍的。”薑尚堯後退一步,單手揚起做個投降的姿勢。“我多久沒練過了?比不得你部隊出來的,一身腱子肉。”自己兄弟麵前,無所謂示弱與否。
黑子挑挑眉毛,躍躍欲試地還想著拿薑尚堯練練兩年來學到的手段,隻聽他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說:“黑子,這幾天你幹翻掉的人還少了?石頭難得上家門一次,給我安靜一會敘敘舊。”
薑尚堯久不聞自己小名,聽德叔這一喚,似乎回到少年時暑假與黑子來積沙河炸魚的記憶裏去。心上一暖,想說話被黑子搶先一步:“行,晚點再和你比劃。”
黑子握實拳頭手臂揚起,他這兩年間在部隊裏操練得更加壯碩,衣料下肌肉虯結。薑尚堯不受他恐嚇,捏住拳頭與黑子的在半空碰了一記,兩人相視而笑。
“石頭現在不逢年節就不來見你叔。說起來,不是你回家,今年還不知道他會不會上門。”德叔話是對黑子說的,臉卻朝著薑尚堯的方向。話裏帶著打趣的意味,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一雙眸子精光湛湛盯住薑尚堯,似乎有看透人心的力量。
薑尚堯心裏咯噔一下,知道德叔對他前幾次呼之不來暗藏三分惱怒。他斂了笑,在德叔旁坐下來,恭敬說:“德叔,段上倒班不穩定您知道,家裏又是一堆女人沒個頂梁柱。我要是禮數上缺失了什麽,德叔您體諒。”
德叔大拇指緩緩摩挲掌中的茶壺蓋,保養得極好的麵龐上因笑容綻開幾縷細紋,邊點頭邊說:“你這孩子心氣高,打小我就知道。”
薑尚堯無奈,說:“我能有什麽心氣?德叔不瞞您說,我這輩子也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了。”說著衝黑子笑笑:“這小子比我出息,部隊裏再混個幾年,比我有前途。”
“黑子?”德叔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黑子對自己叔叔的藐視也不以為意,拿手肘頂頂薑尚堯後腰,說:“老婆孩子熱炕頭?昨天去你家找你你不在,雁子招呼的我。她可是從你房裏出來的,怎麽,已經那個了?”
饒是薑尚堯自認老成,對上黑子促狹的眼光也不由得耳根發熱。“你小子……想到哪去了。”
“兩年不見,雁子可不一樣啊,大姑娘了。抓緊點。”黑子嘿嘿笑,又說:“我怕我拐了你出來一天,她別等會又哭哭啼啼追上門問我要人。”
說笑時,就有人在門口咳了一聲,跟隨德叔多年的大徒弟光耀上前說:“德叔,安排好了。在山口會和,對方說馬上出發。”
薑尚堯心中微微一動。昨天連續加班幾天回家後,他才得知黑子早三天前已經到家,電話裏約好了今天去聞山打獵。現在這一說,他才明白不僅隻是他和黑子的敘舊,原來德叔也要去,而且德叔似乎還有“公務”在身。
“德叔,那我就不打擾了,我……”
話沒說完就被黑子擠兌:“我說你現在怎麽生分起來了。我叔忙他的,我們管自己玩。”
德叔邊穿大衣邊回頭朝他們一笑。
“以前不都這樣。”黑子不由分說將搭在沙發靠背上的羽絨服遞給薑尚堯:“雁子那裏我早打過招呼了,她男人我借一天還不成?”
聞山市因聞山而得名。山不高,但有黃河水千年滋養,山裏物產豐富。春夏獵禽秋冬狩獸,是剽悍的聞山古輩的逸趣或添補家用的渠道。不過這幾年因為槍支管製,有資格端著獵槍進山的人沒幾個。
沒到山口薑尚堯已經發現薄薄一層積雪的路上有幾道烏黑的車轍,待走近了果然已有兩部越野車沒熄火停在山路一側。
看見他們兩部車行至眼前,對方仍不見有人下車,一直在和薑尚堯閑聊著軍旅生活的黑子有些不樂意,拖長了聲音喊了聲“叔——”
德叔臉上波瀾不興,微微昂著脖子說了句:“於胖子這幾年做礦做得風生水起,也學著會端架子了。”
其他人聽得德叔話裏隱隱有些不滿,一時間沒人搭腔,隻有黑子打破沉默發狠說:“就算他能把濟西的礦都挖穿到美國去,那也要看咱家給不給他運。”這一說,前座兩個兄弟頓時樂不可支,連薑尚堯也附和一笑。
德叔這些年停了一些小打小鬧的生意,隻專注於運輸一項,倒也賺得盆滿缽滿。聞山的運輸業早些年有些百花齊放的勢頭,後來被德叔明裏暗裏的手段整合到隻有寥寥四五家。可這兩年德叔突然停了手,似乎有點放任自流的意味。黑子和德叔一幹手下本期待的一家獨大通吃四方的想象撲了個空,或暗地裏摩拳擦掌,或腹誹德叔是不是年紀大了,沒有了當年的火性,但畏於德叔積威多年,沒人敢撩起這個話題。就連黑子偶爾提起,便會被德叔拿眼神掃過,輕飄飄說一句“黃毛小子,看不清楚形式。”
這次也是一樣。
德叔掃了黑子一眼,黑子立刻噤聲。
雙方僵持不過一分鍾,對方車門打開,率先跳下一個胖子。
這邊黑子和薑尚堯也相繼下了車,讓了德叔下來。
那胖子數九寒天裏連大衣也沒穿,腦門錚亮、圓頭大肚的倒象是廟裏的菩薩,笑起來五官擠成一團。
德叔和他握手寒暄,又指了指黑子介紹了一番,雙方人馬這才從後座拿齊了東西往山上而去。
聞山地勢不高,隻占個廣字,連綿數十裏都是國家林場,山裏物產豐富。雪豹早已絕跡於聞山,可還有白麂子偶爾得一見,至於其他的孢子黃猄野兔老山鷹,數不勝數。
一行十多人拎著雙筒獵槍和散彈槍踏著及腳踝的雪往林子裏麵走,薑尚堯看德叔和那個胖佛爺緩緩行走在隊伍中間,不時腦袋湊一起低聲說些什麽,心裏大概明白德叔誌不在打獵,應該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需要避人耳目,所以才會選擇在這個時節進山。他身為局外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行對他來說不過是玩而已。於是薑尚堯故意落在隊伍的最尾端,和黑子閑聊起這兩年跟車時的見聞趣事。
山裏天寞地寂,偶有山鷹長長的鳴啼劃過空曠廖遠的天際。
掛在樹枝上的積雪撲簌簌地在他們走過時落下肩頭,德叔和於胖子的談興很濃,隻是間中放了幾發,等徒弟們去拾撿獵物時兩人又收了槍繼續話題。
到了午後,德叔看看獵物頗豐,滿臉笑容說:“下山,到林場吃飯。”又拍拍於胖子後背,兩人親熱如多年兄弟,“我徒弟的親戚在林場幹活,叫他們拾掇拾掇,燜上一鍋香的,咱哥倆好好喝幾盅。”
落在後麵的黑子嘿嘿一笑,低聲說:“這事成了。”
薑尚堯平靜而沉默。
隻聽身邊的黑子邊走邊咬牙:“你說我叔當初幹嘛踢我進部隊?我跟著他又不是沒活路。”
薑尚堯想了想,“德叔不一直說你太粗了嗎?磨磨你、磨精細點。”
黑子早知是這個答案,他不過是抱怨一下而已。走了兩步自言自語:“你說將來這兩年聞山腥風血雨的,我錯過了不是太憋屈了?”
薑尚堯一怔,打趣說:“你武俠小說看多了。還以為跟德叔那輩一樣?拿把三棱刮刀碓掉兩個就能揚名立萬?”
黑子不滿地說:“別以為就你和我叔是靠腦子吃飯。我啥不懂?這年頭還能看拳頭是誰家硬?那是傻逼!靠的是啥你知道不?錢!前天兩個兄弟就打個架,花了這麽多才保出來,論人頭,五千一個!”他做個手勢,說著吐了一口吐沫到旁邊頂著滿冠積雪的荊棘叢裏,罵說:“娘的,打架都打不起了。”
薑尚堯微愕,五千是他一年半工資!聽到最後一句又忍俊不禁,“知道就好。德叔是望你走條好路。”
黑子想是走熱了,解了外衣前襟迎風而立,敞了好一會汗才壓低了聲音對薑尚堯說:“我叔說了,不把聶家老大老二搞死,他退休也不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