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齊策五(2)

“所以英明的君主和有遠見卓識的相國,如果想成就霸主事業,就不要輕易把武力擺在首位。戰爭既耗損國力,又讓都縣一級的財政虧空。國家的元氣已經遭到損耗,於是再也無力號令諸侯。戰爭對國家的損耗是顯而易見的。士人聽說國家有戰事,於是紛紛捐獻財產,以充軍備,而商人就運送酒肉糧食以犒賞三軍,長官讓人拆下車轅當柴燒,殺牛擺宴款待軍隊的士兵。其實這些都是有損國家的做法。

“戰前,國人為士兵祈禱,大王設祭祈福,大城小縣都設置神廟,凡有市場的城邑都歇業為戰爭服役,其實這也是虛耗國家的做法。決戰之後的第二天,屍橫遍地,哀鴻遍野,人們忙著救死扶傷,表麵看來將士立了大功,國家勝利了,而實際上,資財損耗之多,國人痛哭之慘,也足以令國君揪心。陣亡將士的家屬為安葬自己的父兄而傾盡家財,負傷將士也耗盡畢生積儲去求醫問藥,那些僥幸活下來的軍人,在家中大擺筵席以示慶賀,花費也不在少數。因此戰爭使人民耗費的錢財,十年辛苦勞作所得的收獲也難以抵償。

“軍隊出戰,矛戟弓弩,車馬刀矢,損失過半,再加上被人盜竊藏匿所造成的損失,也是十年勤苦勞作所無法補償的。國家肩負這兩筆巨大的費用,已是力不從心,哪裏還有能力號令諸侯呢?攻城拔地的時候,百姓作為軍隊的後方支援,替士兵縫補損壞的戰衣,運輸攻城的器械,日夜挖掘地道,被徭役折磨的疲憊不堪。將軍日夜督戰,顧不上士兵的休息,數月能攻下城池就快的了。將士疲弊不堪,連下三城之後,相信再沒有餘力去與敵人決戰。

[原文]

“故曰:彼戰攻者,非所先也。何以知其然也?昔知伯瑤攻範、中行氏①,殺其君,滅其國,又西圍晉陽,吞兼二國,而憂一主②,此用兵之盛也。然而知伯卒身死國亡,為天下笑者,何謂也?兵先戰攻,而滅二子患也。曰③者,中山悉起而迎燕、趙,南戰於長子,敗趙氏;北戰於中山,克燕軍,殺其將。

“夫中山千乘之國也,而敵萬乘之國二,再戰北勝,此用兵之上節也。然而國遂亡,君臣於齊者,何也?不嗇④於戰攻之患也。由此觀之,則戰攻之敗,可見於前事。

[注釋]

①知伯瑤攻範、中行氏:知伯瑤、範、中行氏都是晉國的六卿。②一主:此指趙襄子,也是晉的六卿之一。③曰:一說應為“昔”。④不嗇:沒有節製。⑤城郭露:城外無人居住。⑥鵠的:猶今之箭靶中的紅心。⑦便弓:巧妙地拉開弓。⑧惡其示人以難:憎惡它讓人難以射中。

[譯文]

“因此說,明君賢相要想圖謀天下,並不把武力放在首位。為什麽知道這樣呢?過去,知伯攻取範、中行氏,接著揮兵西向,圍攻晉陽,連下兩國,又逼得趙襄子走投無路,兵威可謂盛極一時。然而到頭來知伯卻落得身死國亡的下場,為天下人所恥笑,這是什麽原因呢?原因是知伯挑起禍端,而滅亡的災禍威脅到韓、魏二君的緣故。以前,中山國調動舉國的兵力,迎擊燕、趙兩國,敗趙國的兵馬於南方的長子,破燕軍於國境之內,並殺掉其領兵的大將。

“那中山僅僅是個千乘小國,卻自不量力與兩個萬乘大強國相抗衡,連續取得兩次決定性的勝利,成為用兵神勇的典範。然而這樣善戰大國卻免不了走向亡國的下場,以致國君逃到齊國為臣,原因是什麽呢?是因為它沒有考慮戰爭的禍患,接連不斷地發動戰火。由此看來,戰爭的弊端,可見於之前的史書事例。

“今世之所謂善用兵者,終戰比勝而守不可拔,天下稱為善。一國得而保之,則非國之利也。臣聞戰大勝者,其士多死而兵益弱;守而不可拔者,其百姓罷而城郭露⑤。夫士死於外,民殘於內,而城郭露於境,則非王之樂也。今夫鵠的⑥,非咎罪於人也,便弓⑦引弩而射之,中者則善,不中則愧,少長貴賤,則同心於貫之者,何也?惡其示人以難⑧也。

“現在稱得上善於用兵的人,屢戰屢勝,善於攻守,天下人給予他高度的頌揚,如果舉國上下都依仗他就如同依仗長城一樣,那麽這並非是國家的好事。我聽說戰爭取得大捷,士卒傷亡慘重,百姓因防務而變得疲憊不堪,城郭也會損毀得麵目全非。士兵戰爭中犧牲,百姓在國內也為戰爭的事情弄的疲憊不堪,城郭破敗不堪。國君是沒有好心情的。我可以拿箭靶來打比方,它並沒有得罪什麽人,可是人人都會以強弓硬弩來射它,射中的就很高興,沒有射中的就滿臉沮喪,不論老少尊卑,都以能一射為快。原因何在呢?是人們厭惡讓人看出自己射箭能力不行。

[原文]

“今窮戰比勝而守必不拔,則是非徒示人以難也,又且害人者也,然則天下仇之!必矣。夫罷士露國,而多與天下為仇,則明君不居也;素用強兵而弱之,則察相不事。彼明君察相者,則五兵①不動而諸侯從②,辭讓而重賂至矣。故明君之攻戰也,甲兵不出於軍而敵國勝③,衝櫓不施而邊城降,士民不知而王業至矣。彼明君之從事也,用財少,曠日遠而為利長者。故曰:兵後起則諸侯可趨役也。

“臣之所聞,攻戰之道非師者,雖有百萬之軍,北之堂上②;雖有闔閭、吳起之將③,禽之戶內;千丈之城,拔之尊俎④之間,百尺之衝,折之衽席⑤之上。故鍾鼓竽瑟之音不絕,地可廣而欲可成;和樂倡優侏儒之笑不乏,諸侯可同日而致也。故名配天地不為尊,利製海內不為厚。故夫善為王業者,在勞天下而自佚,亂天下而自安,諸侯無成謀,則其國無宿憂也⑥。何以知其然?佚治在我,勞亂在天下,則王之道也。

“銳兵來則拒之,患至則趨⑦之,使諸侯無成謀,則其國無宿憂⑧矣。何以知其然矣?昔者魏王擁土千裏,帶甲三十六萬,恃其強而拔邯鄲,西圍定陽,又從十二諸侯朝天子,以西謀秦。秦王恐之,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令於境內,盡堞中為戰具,竟為守備,為死士置將,以待魏氏。

[注釋]

①五兵:五種兵器,兵有五,一弓、二殳、三矛、四戈、五戟。②北之堂上:打敗在朝堂之上。③闔閭、吳起之將:闔閶,吳起那樣的大將。④尊俎(zǔ組):古代盛酒肉的器具,尊以盛酒,俎以陳肉,此借為宴會之稱。⑤衽席:臥席。⑥宿憂:留憂,積憂。⑦趨:迎擊。⑧宿憂:長久的憂患。

[譯文]

“現在有的國家窮兵黷武,連戰連勝,其守衛也不可攻拔,這不僅僅是示人以難,同時還妨害到別國的利益,別國的仇視心理也就更重了。像這樣既勞民傷財,損害國家,又成為眾矢之的事,聖明的國君是萬萬不會做的。英明的君主賢相不會動不動就兵戎相見,以至於損兵折將,大傷國家的元氣。明君賢相,總是力求刀兵不動就能使諸侯臣服,用謙恭辭讓來獲得更多的財貨土地。因為明君對待戰事,不動用兵馬就能戰勝敵國,不動用武力就可掠奪到土地,別人尚未察覺就能成就王業。明君做事情,耗費很少的財力,用遠見卓識就能取得永久性的利益。所以說‘後發製人可以讓諸侯歸附並加以驅使。’”

“我聽過這樣的道理,戰爭之道主要不在於軍隊數量的多少,即使擁有百萬軍隊,也可以在朝堂之上打敗他們;即使遭遇闔閭、吳起那樣的將領,也可以在帷幄之中擒住他們;雖然有千丈高的城池,可以在宴飲之間攻下它;雖然有百尺高的攻擊戰車,可以在坐臥之間摧毀它。所以鍾、鼓、竽、瑟等絲管之聲不絕於耳,土地一樣可以擴張,自己的也一樣能夠實現;和著音樂之聲翩然起舞的歌女以及矮人的嬉笑永不休止,也可以令各國諸侯可以同一天前來朝拜。所以這樣的君主,名號齊於天地並不算尊貴,財權可以製服海內並不算雄厚。所以那些善於成就霸業的人,能夠使天下人勞苦而自己安逸,擾亂天下而能使自己安定,使諸侯的圖謀不能有出頭之日,那麽他的國家就不會有長久地隱憂了。何以知道是這樣的呢?生活安逸和社會安定在我方,而辛勞和擾亂都在他國,這才是成就王業的根本辦法。

“精兵來攻來就全力抵抗,禍患到來就正麵迎擊,使諸侯的陰謀不能得逞,那麽我們的國家就沒有永久的隱患了。怎麽會知道這樣呢?過去,魏惠王擁有方圓千裏的土地,穿甲胄的戰士三十六萬,仗恃自己強大的國力,攻下趙都邯鄲,又向西圍攻定陽,後來又聯合十二諸侯去朝見周天子,並為西去圖謀攻擊秦國做準備。秦孝公知道了這件事,內心很害怕,寢食難安,食不甘味,於是就在國內下一道命令,動員全國的力量,修繕城牆,準備器械,加強邊防的軍事設施,同時招募敢死隊,調兵遣將,嚴陣以待魏軍的攻打。

[原文]

“衛鞅謀於秦王曰:‘夫魏氏其功大,而令行於天下,有十二諸侯而朝天子,其與必眾。故以一秦而敵大魏,恐不如。王何不使臣見魏王,則臣請必北魏①矣。’秦王許諾。

“衛鞅見魏王曰:‘大王之功大矣,令行於天下矣。今大王之所從十二諸侯,非宋、衛也,則鄒、魯、陳、蔡,此固大王之所以鞭箠②使也,不足以王天下。大王不若北取燕,東伐齊,則趙必從矣;西取秦,南伐楚,則韓必從矣。大王有伐齊、楚心,而從天下之誌,則王業見矣。大王不如先行王服③,然後圖齊、楚。’魏王悅於衛鞅之言也,故身廣公宮,製丹衣柱④,建九斿,從七星之旟。此天子之位也,而魏王處之。於是齊、楚怒,諸侯奔齊,齊人伐魏,殺其太子,覆其十萬之軍⑤。魏王大恐,跣行⑥按兵於國,而東次於齊,然後天下乃舍之。當是時,秦王垂拱⑦受西河之外,而不以德魏王。故曰衛鞅之始與秦王計也,謀約不下席,言於尊俎之間,謀成於堂上,而魏將以禽於齊矣;衝櫓未施,而西河之外入於秦矣。此臣之所謂北之堂上,禽將戶內,拔城於尊俎之間,折衝席上者也。”

[注釋]

①北魏:擊敗魏國。②箠(chuí垂):馬鞭子。③先行王服:先準備帝王的服製。④製丹衣柱:猶言裁製紅色的龍袍。⑤太子:指魏惠王太子申。覆十萬之軍:覆滅魏國十萬大軍。指公元前341年齊、魏馬陵之戰,齊軍大敗魏軍之事。⑥跣(xián險):光著腳。⑦垂拱:垂衣拱手之間。

[譯文]

“這時,商鞅向秦王出計謀說:‘魏國勢力強大,號令天下,而且曾經約合十二個諸侯朝見周天子,魏國的黨羽必定很多,一個秦國很難抵擋強大的魏國。大王何不派我前去見魏王,我一定能使魏軍全身而退。’秦王接受了商鞅的計策。

“商鞅前去拜見魏惠王說:‘大王的功勞可以威震四方,號令可以遍行於天下了。可是現在大王聯合的十二個諸侯,不是宋國、衛國,就是鄒國、魯國、陳國、蔡國,這些原本就是大王用馬鞭子就能驅使的國家,依靠它們怎麽能夠成就天下霸業。大王為什麽不向北聯合燕國,向東攻擊齊國,那麽趙國必定聽從大王的號令了;再向西約合秦國,向南攻擊楚國,那麽韓國必定聽從大王的號令了。大王有討伐齊國、楚國的心願,就順從了天下人的意願,那麽大王的王業就顯而易見了。大王為什麽不先穿上帝王的衣冠,然後再圖謀齊國、楚國。’魏惠王聽了商鞅的話,內心十分高興,因此依照天子的體製,親自指揮擴建宮殿,裁製紅色龍袍,樹立天子龍旗,趕製了帝王出兵時才能使用的畫有朱雀、七星的旗幟。這些都是天子的地位,可是魏惠王逾越了。於是齊國、楚國大怒,而各國諸侯都投奔到齊國去了。齊國率領軍隊討伐魏國,殺了魏國太子申,殲滅了魏國十萬大軍。魏惠王害怕極了,匆忙收兵光著腳逃回國內,後來又向東奔到齊國請求講和,這樣天下諸侯才停止攻打魏國。正當這個時候,秦孝公就毫不費力的取得了西河之外的土地,對魏惠王沒有絲毫的感激之情。所以說商鞅當初和秦孝公謀劃的時候,計謀約定在坐席之上,談論在宴飲之間,計謀形成在朝堂之上,可是魏國的將領已經被齊國擒獲了;攻打戰車等還沒有被使用,而西河以外的土地就已經劃入秦國版圖了。這就是我所說的在朝堂上打敗敵人,在帷幄之內擒獲敵將,在宴飲之間攻下城池,在坐席上摧毀敵人的兵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