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是上初中的時候,才從鄉下轉學來到縣城一中的。

剛報到的那天,上課鈴響了,所有的同學都按過去的座位坐好,隻有我這個中途插班來的,老師還沒來得及編排座位。我羞澀地站在後麵不知所措,就看見倒數第二排有個空座位,於是自個兒就跑去坐下了,旁邊還有個同桌的位置也是空著的。

班主任見我自己找好座位,也就沒再安排,隻說還有個女同學請假了,正好就是我的同桌。那時候男女必須同桌,而且互相絕不講話。桌子上都劃有楚河漢界,誰也不能侵占誰的地盤。我不知道我的同桌是怎樣的女孩,一直隱隱期待她的出現。

突然有一天,我的身邊就多了她——麗雯。我坐靠走道的位置,她的進出必須要我站起讓位。她總是羞澀地低語兩個字——勞駕。這一稀罕的禮數,在當時的同學中並不常見。那時,她已經很美很美了,我能看出班上的多數男生,都會隔著操場遠遠地暗戀她。

她的來去都翩若驚鴻,每一次穿過我的座位,都要留下一點雪花膏的芬芳——我甚至能聞出,是那種百雀羚牌的味道,有一絲絲清甜。我們遵守班上的習俗,彼此從不對話。但是,我們和其他同桌的男女生絕不相同的是——我們一直暗暗地幫助著對方。比如我的筆要是掉地上了,她會無聲地幫忙撿起來遞給我,我們會對望一眼低頭,含蓄地表達謝意。她沒聽清楚老師布置的作業,我會自言自語地重複給她聽,眼睛卻看著別處。

之後不久,打倒“四人幫”了,“文革”結束,高考即將恢複。我們在高中突然麵臨要分文科理科班,我毫無疑問地選擇了文科,而她一直還在猶豫。我不斷高聲地告訴其他哥們兒我的選擇,內心卻是希望說給她聽,暗懷渴望她也能追隨我的選擇。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理科成績明顯好於文科,但是最終她卻坐到了文科班的教室。我隱隱覺得她就是為我做出的抉擇,我的眼中滿含謝意,她卻總是毫不理會。

很明顯,我為了買酒接近她,而加大了自己的酒量。我隔三岔五地故意出現,有時幹脆故意不和她說話,把瓷缸往櫃台上一擱,裝酒交錢走人,似乎是要生氣給她看。她永遠不喜不悲、不卑不亢地應對著我的到訪。她的冷靜加深了對我的傷害,我憋著一股莫名其妙的火焰,特別渴望一場發作。

又是黃昏再現,她悵然地準備關閉店門,若有所思之際,一臉不快的我闖進她的視線。

我生硬地進去,說再打半斤酒吧!

她冷靜地觀察著什麽,拿著竹提子慢慢斟酒。我接過倚在櫃台邊,故意有些挑釁地猛喝一口。她側臉掛著少有的冷笑,我頓時覺得口感不對;又品一口,然後噴吐於地。我指責說你這酒怎麽越喝越淡,度數完全不對了啊!

她似笑非笑地說:放久了,敞氣了,當然沒味道。

我高聲嚷道:瞎說,酒越陳越好,你是不是摻水了?你怎麽能這麽做呢?你自己嚐嚐!

她盯了我一眼,咬著櫻唇沉默不理,轉身要去掃地。

我終於按捺不住,有些咬牙切齒地說:你,我怎麽了你,你要對我這樣?一街的人,我就隻認得你這個朋友,天天惦記著來看看你,你至於要這麽做嗎?

我激動而結巴的譴責,非但沒有激怒她,反而讓她難得地笑道:酒,我是摻了水……

這是何必呢?你怎麽能賣假酒呢?——我一臉驚訝地質問。

她繼續苦笑道:這壇酒就是為你備的,隻賣你一人。

你憑什麽要對我摻水呢?——我還是不解地質問。

她忽然臉色很難看,第一次看見她柳眉倒豎地說:我……我不願看到你這副樣子。哼哼,以酒澆愁,就你懷才不遇,明珠暗投了?這一鄉還生活著多少缺衣少食的山民,你這鄉官知道麽?你為他們做了什麽?宣傳了嗎?呼籲過嗎?中學時,你還知道奮鬥,要考出大山,要成就大業,敢情上大學就學會了喝酒?剛遇一點不順就怨天尤人,就自我麻醉,都像你,這些農民就不活了?是的,我賣假酒了,錢退給你,你去告吧!我這才是多管閑事呢!

她說著就拉開抽屜要退錢,我急忙攔住她。我被罵得目瞪口呆,忽然意識到她對我原來心存關愛,又頓覺喜悅和感動,急忙道歉說:我……誤會了,對……對不起你。

我有些忘情地抓著她的一隻手製止退錢,她瞪著我,看我一臉尷尬和著急,似乎她眼中的陰雲又漸漸散去。她冷靜而又不失禮貌地抽回手臂,最後看著傻眼的我,一字一字地低聲說——你隻要對得起你自己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