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第四章(1)
紀委來了,局長不見了
想和領導叫板,不能這麽個叫法
田曉堂在辦公室閑待了一個星期,哪兒也沒有去,不過他的耳朵還算靈通,通過薑珊和王賢榮,他知道鍾林已在戊兆做方案一的細化工作,也知道包雲河明確提出“潔淨工程”在半個月後要正式動工。他深知,自己不可能一直在辦公室躲下去。盡管心中憋屈,但他畢竟是位副縣級領導,大局意識還不得不講,該他抓的工作也不能甩手不管。隻是,陳春方不主動來跟他聯係一下,不給他一個台階下,他還真不好意思貿然跑到戊兆去。
周六下午,陳春方總算打來了電話,稱自己在市區,邀他晚上一起吃個飯,田曉堂假意推辭了一番,就答應了。其實,他既想見到陳春方,但內心對見陳春方又有些排斥。想見,是為了麵子過得去;不想見,是為了內心安寧。他想,“官身不自由”這話說得一點沒錯。人在官場,每天要見不想見的人,說不想說的話,做不想做的事,這很無奈,卻又是一種常態。
田曉堂如約來到“黃玫瑰”娛樂城。陳春方把他迎進一樓包廂,等他噝噝地呷了兩口熱茶,才滿臉堆笑地說道:“田局長,真是對不起,本周我們縣裏搞個什麽比點觀摩活動,天天在鄉下東顛西跑,走馬觀花,累得腰弓背駝,骨頭散架,也抽不出時間來向你匯個報,還請體諒!”田曉堂覺得陳春方真夠滑稽的,這話哪經得起推敲,陳春方即便是忙得腳不沾地,給他打個電話的幾分鍾難道也擠不出來?陳春方隻是一周沒給他聯係匯報,居然就要道歉,可陳春方前些時上躥下跳,通風報信,拉攏勸誘,幫著包雲河和他爭來鬥去,讓他的一切努力都化為了泡影,陳春方為什麽不向他道聲歉呢?這豈不是避重就輕!不過,話又說回來,陳春方幫包雲河都是在暗處,他沒抓住任何把柄,陳春方當然隻會裝糊塗,哪會不打自招地向他道哪門子歉呢!再說,不管今天陳春方是為何事道歉,也不管說的是不是實話,畢竟已向他說了聲“對不起”,也算低了架子,他也就沒有必要得理不饒人,老和人家過不去。今後和陳春方還要長期打交道的,關係老僵著也不是個事。哪怕隻是表麵上的一團和氣,卻也是需要維持的。
田曉堂說:“我能理解,基層工作頭緒多,事情雜,難免分身無術。我這個星期也挺忙的,就沒有安排去戊兆,也沒有跟你聯係。”
兩人其實都知道對方的話說得言不由衷,但兩人又明白,至此他倆算是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和解。有了這個良好的開端,喝酒時的氣氛就融洽多了。陳春方見田曉堂態度還算友好,就放下心來,酒便喝得比較暢快。田曉堂不願和陳春方多搭腔,隻顧低頭喝悶酒,慢慢竟也喝多了。兩人都有醉意的時候,陳春方卷著舌頭,說話就放開了:“田局長,論職務,你是我的領導;論年齡,你還是我的小老弟。現在不是工作時間,我不叫你田局長,而是鬥膽叫你一聲田老弟,你肯認我這個老大哥嗎?”
田曉堂不曉得陳春方葫蘆裏賣什麽藥,隻是含糊地點了點頭。
陳春方“嗞”的一聲啜了一大口酒,說:“田老弟呀,我比你癡長幾歲,在這行政上也混了二十多年,接觸的人、經曆的事也不少了。說句推心置腹的話,你這次弄這個規劃方案,讓我真是看不太懂呀。”
田曉堂望著陳春方,默然無語。他知道陳春方酒後話特別多,傾吐的格外強烈,就等著陳春方往下說。
陳春方接著道:“我知道,你之所以力挺方案二,是你認為方案二更科學合理,更有利於節約成本,一句話,更符合群眾利益。在你眼裏,方案一是搞花架子,隻會方便領導撈政績。我承認,你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恕我借酒蓋臉,直言不諱,我覺得你的看法還是很片麵,顯得目光短淺了些。現在大家之所以喜歡弄政績工程,還不是因為上麵喜好這個,可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世風如此,誰又能免俗?按方案一施工建設,可以贏得更大的眼球效應,讓市縣的領導撈取更大的政治資本,這一點你是清楚的。但方案一還有一個好處,你並不一定知道,即便知道也可能不以為然。那就是按方案一實施後,可以讓省廳領導看了更高興、更滿意,省廳領導心情爽了,金口一開,大筆一揮,第二期、第三期工程就會給戊兆下撥更多的項目資金,甚至會成倍地增長。如此說來,方案一豈不是更有利於維護戊兆群眾的利益?方案二固然能夠方便施工,節約幾個成本,但節省的那幾個小錢,和方案一可能爭取到的新增數百萬、數千萬資金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方案一、方案二究竟孰優孰劣,應該不難掂量吧?”
田曉堂不由得暗暗吃驚,陳春方所講的道理,包雲河並不是沒有對他提過,但把這個道理這麽充分地加以闡述和剖析,他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原以為,陳春方賣力地幫包雲河對付他,心裏多少還是有些理虧,有些發虛的。他沒想到,陳春方那麽做竟然還有充足的“理論依據”,認為自己做得理直氣壯。那麽,是誰錯了呢?是他嗎?這真是太有意思了。陳春方振振有詞地為方案一辯護,田曉堂憑直覺認為這不過是詭辯,但真要他來反駁陳春方,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陳春方借著酒勁,又說:“現在人們都對政績工程深惡痛絕,是因為某些政績工程完全置群眾利益於不顧。方案一卻不一樣,如果說它也算政績工程的話,那它在為領導贏得政績的同時,也為老百姓帶來了更大的利益。可謂是‘領導得政績,群眾得實惠’,兩全其美,各得其所,如此美事,何樂而不為呢?”
田曉堂意識到,以前真是小看陳春方了。陳春方腦子一點兒也不笨,比他想象的聰明多了。不過又想,陳春方善於經營關係,擅長溜須拍馬,得到了幾任市局局長的信任,如果腦子太笨,哪能做到這一步?拍馬屁、抬轎子的學問大著呢,也是需要高智商的呀。田曉堂突然也意識到,陳春方的一番話即使是詭辯,也不能說一點兒道理也沒有。他被搞糊塗了,難道真是自己錯了嗎?這些日子,為了把方案二推出來,他操碎了心,也傷透了心,可現在回過頭看,卻發現這一切竟然意義不大,這讓他怎麽能接受啊!
喝完酒,又飲過漱口茶,陳春方爽快地說:“今天我就陪田局長盡興放鬆一回,咱們來個喝酒吃飯、唱歌跳舞、桑拿鹽浴一條龍。”田曉堂根本沒心情留下來“放鬆”,卻又不好生硬地拒絕陳春方,隻得跟著陳春方到二樓歌廳去。
田曉堂慢吞吞地爬著樓梯,陳春方見他走得慢,就說:“我先上去安排啊。”田曉堂揮了揮手,陳春方噔噔噔幾步就衝到上邊去了。
田曉堂走到二樓樓梯口,卻意外地看見劉向來站在二樓走廊上打電話。劉向來顯然也喝了不少酒,一臉酡然。劉向來打完電話,看見田曉堂,便疾步走了過來,笑嘻嘻地說:“田局長今天親自視察來啦!”
田曉堂說:“不要一開口就夾槍帶棒的,我剛在一樓吃了飯。”
劉向來還是油腔滑調的:“吃過飯,就該上這二樓唱歌了。領導也是人,也需要放鬆嘛。哎,你怎麽一個人,埋單的家夥呢?如果沒人埋單,我來請客好了,機會難得啊,平時想接你這樣尊貴的領導都接不來呢。你知道嗎,到‘黃玫瑰’來玩可是有講究的,這裏一層樓就是一種娛樂項目,每種項目又有眾多花樣,從一樓玩到五樓,一般不到淩晨三四點休想回去。有道是:吃飯以後怎麽辦?歌舞廳裏轉一轉;轉完以後怎麽辦?桑拿浴裏涮一涮;涮完以後怎麽辦?找個小姐按一按;按完以後怎麽辦?麻將桌上搬一搬。”
田曉堂笑了起來,說:“你還一套一套的,說點正經的吧,你幫我個忙,我這會兒就想躲開那個埋單的家夥呢……”
劉向來說:“行啊行啊,我也想離開我那幾個客人,正愁找不到由頭。你也給我打個掩護,我們算是互幫互助吧。”
正說著,陳春方從服務台那邊歪歪斜斜地摸過來了,田曉堂忙把陳、劉兩人介紹給對方,然後對陳春方說:“我這位老同學趕過來,有件急事要找我,我看你就忙你的去吧,不用陪我了。”
陳春方顯得有些失望,卻也隻好說:“那好吧,包房我已經訂好,你們進去談吧。賬掛在這兒,由我來結。”
田曉堂說:“好的,好的。”
送走陳春方,劉向來把他拉進一間聲浪喧天的包房。包房內彩燈閃爍、光線幽暗,田曉堂剛開始什麽也看不清,隻聽見一個男人唱歌的聲音似鬼哭狼嚎,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劉向來拉著他往裏走,田曉堂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的環境,這才發現沙發上東倒西歪地躺著三個男人,每個男人懷裏都坐著一個打扮妖冶的女孩。除了一個男人的歌聲在聲嘶力竭外,其他兩個男人都在和懷裏的女孩逗弄調笑。田曉堂睜大眼睛看了看,那三個女孩都不過十七八歲。可三個大男人都四十好幾了,說他們“懷裏抱著下一代”還真是名副其實,一點也沒冤枉他們。
挪到沙發跟前,劉向來示意那個唱歌的男人暫停,然後介紹了田曉堂,三個男人這才戀戀不舍地放開懷裏的女孩。劉向來說:“田局長找我商量個事,我隻得先走一步,失陪了。請大家一定要放下身份,放下地位,隻記得自己還是個男人,花心的男人,多情的男人,在這裏放開地玩,盡興地樂,想怎麽happy就怎麽happy,好不好?單由我來買,大家不用管的。”
退出那個鬧哄哄的屋子,兩人鑽進陳春方訂下的包房。待服務生端來水果點心,倒上茶水後,田曉堂問:“剛才那三個家夥是幹什麽的?你也不給我介紹介紹。”
劉向來說:“是市規劃局的三個科長。他們一人摟著一個小姐,我怎麽好意思當麵向你介紹人家。我今天請他們的客,就是想讓他們在這裏從一樓到五樓玩個遍,玩個痛快的。可我在場他們又礙三礙四,放不開,我就想自己借故先離開,好讓他們自個兒放開手腳去玩。正愁找不到由頭讓自己走得自自然然,不露痕跡,恰好你就來了。”
田曉堂問:“你幹嗎要請他們?”
劉向來說:“我上次不是跟你說過,我目前正在做點生意掙錢麽。我找規劃局,正是為了這個事。”
田曉堂又問:“你做什麽大生意啊,還用找規劃局?”
劉向來說:“事情剛剛起步,我本不想對任何人說,但你不是別人,不妨向你透露一二。我幫一位浙江的宋老板在雲赭市做房地產開發,利用自己的人脈資源,替他疏通一些關係,在他公司裏拿點酬勞。”
田曉堂說:“真想不到啊,你都快成生意人了。也許,你在官場難得得意,在生意場上卻能如魚得水呢。”正聊著,包房的門突然推開了,五個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孩嫋嫋地魚貫而入,在兩人麵前站成一排,對他倆嬌滴滴地打招呼:“先生晚上好。”
這五個女孩全都個子高挑,容貌姣好,靚麗可人,讓田曉堂看了也難免怦然心動。他知道她們站在這兒是讓他倆挑選的,可他並沒有叫小姐呀,就問:“誰安排你們來的?我們正在談事情,不想被人打攪呢。”
為首的女孩笑道:“是陳先生剛才吩咐過的。如果你們要談事情,我們不妨先出去,待會兒你們談完了,也談累了,我們再過來幫你們放鬆心情,好不好?”
田曉堂敷衍著連聲稱好,把她們打發走了。劉向來顯得有些憤憤不平,說:“這年頭,好白菜都叫豬拱了,好好的女孩子都進了娛樂城、夜總會,被臭男人糟蹋了!他媽的,真是暴殄天物啊!”
田曉堂卻說起了正題:“今天湊巧碰上你,我正好有事要找你呢。”
劉向來叫起來:“你還真的有事啊。”
田曉堂就把起草、審定規劃方案的前前後後說給劉向來聽了,又把陳春方剛才和他喝酒時說的一番話也告訴了劉向來。
田曉堂說:“這事弄得我壓力不小。我曾經很自信,認為自己的固執和堅守是有道理的。但近兩天來,特別是剛才聽了陳春方的一席話,我產生了動搖。我開始感到懷疑了:莫非自己真的做得不對?我那些努力和抗爭,是滑稽可笑的?”
劉向來呷著清茶,微眯著眼,似在沉思。良久,劉向來才說:“照我看來,你一開始就錯了。不管這事本身是對是錯,不管方案一、方案二孰優孰劣,反正你是錯定了。你不聽包雲河的招呼,對他陽奉陰違,跟他對著幹,這就注定錯了。”
田曉堂不以為然,說:“你這樣講,我可不敢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