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5)

第三章(5)

薑珊說話的語速明顯加快了:“為了趕過來參加審定會,我和陳局長他們早上6點就在縣賓館吃早餐。這會兒我們已吃完,正準備出發去市裏。我現在是借上車前的一點機會,躲在衛生間裏,偷偷給你打的電話。有個新情況要告訴你,剛才在吃早餐時,陳局長無意中說漏了嘴,說他已做通了鍾林的工作,鍾林答應隻帶方案一上審定會。”

田曉堂大驚失色,卻又不敢相信,說:“陳春方亂吹牛皮吧?這怎麽可能呢?”他想自己昨晚10點鍾都還給鍾林打過電話,當時並未發覺有什麽明顯異常啊。

薑珊急促地說:“不管是真是假,你都不能忽視。好了,不多說了,我得去上車了,等會兒再見。”說完匆匆掛斷了電話。

周雨瑩早被他吵醒了,見他收了手機,就側過頭來衝他別有韻致地一笑,陰陽怪氣地說:“好哇,你這個副局長真是了不得,一大清早的,就有女人的電話追來了。你該不會說她是來向你匯報工作的吧。什麽工作這麽重要,還非得天剛亮,你還沒起床,就要聽她匯報?”

田曉堂正心亂如麻,哪有閑心理睬周雨瑩打翻醋瓶子,就說:“你少說風涼話。打電話來的是戊兆的薑局長,她還真是有重要事情。聽了她的電話,我快要急瘋了。”說完,就去撳手機,給鍾林打電話,不想卻占線。等了一會兒再撥,竟然還是占線。大清早的鍾林跟誰通話呢?田曉堂越發狐疑,對鍾林的怒火也越燒越旺。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厚道的家夥,竟然會耍弄他。

田曉堂正在穿衣服,鍾林的電話打過來了。田曉堂接通電話,正要問道理,卻聽見鍾林在那頭說:“田局長,我知道您有話要對我說。電話裏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我看不如這樣吧,我們一起去‘來一碗’水餃館,到那裏再細說。”田曉堂覺得他說的也在理,就壓住火氣,悶著聲說:“好吧。”

田曉堂趕到“來一碗”,鍾林早已到了。田曉堂這時已冷靜多了,見鍾林一臉苦相,就沒有先開口,等著看鍾林怎麽跟他解釋。

鍾林已從田曉堂那看似平靜實則暗含慍怒的表情中感受到了壓力,一開口就說:“對不起,田局長,真是對不起。”

田曉堂板著臉,不動聲色地望著鍾林,等他往下說。

鍾林垂著頭,不敢看田曉堂,低聲道:“其實,我一直是支持您的方案二的。當時您叫我為審定會準備兩套方案,我還有些抵觸情緒,我並不讚成方案一。後來陳春方找了我,勸我支持方案一,我搪塞說這事自己做不了主。陳春方不死心,多次纏著我,跟我軟磨硬泡,我始終不鬆口,陳春方這才說方案一其實是包局長的主意,勸我不要站錯隊,要我跟包局長保持高度一致,瞞住您,隻拿方案一上審定會,千萬不要把方案二在會上拋出來。我很反感他這樣逼我,可我也猜到陳春方很可能是得了包局長的授意,所以我很緊張,不知該怎麽辦。前天,包局長竟親自給我打來電話,含蓄地表明他的態度,要我好自為之。這樣一來,我的壓力更大了,內心非常矛盾。說實在的,我對那個方案一很反感,可是我哪敢得罪包局長啊。不過,直到這時我都還沒拿定主意。不想,昨晚7點鍾,包局長又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對我說了很多話,這就讓我一點退路也沒有了。我如果還敢違拗他,那就沒法在局裏待下去了。”

田曉堂倒抽了一口涼氣,難怪包雲河兩次拒絕聽他的匯報,原來包雲河對他的企圖心知肚明,對他早已不抱希望了,但包雲河並沒有坐以待斃,早就悄悄在背後做鍾林的“策反”工作,采取各種應對措施了。田曉堂想起直到昨晚臨睡前,自己對這事都還在盲目樂觀,便覺得自己真是幼稚可笑,心頭不由湧起一陣說不出的悲哀和淒涼。

鍾林又說:“可是,我順從了包局長,又對不住您。我真不想這樣,說句良心話,我一直認為您的意見是對的,您提出的方案更科學,老百姓更擁護,我也很欽佩您這種不盲從、不唯上的勇氣。但包局長畢竟是一局之長,他把該說的話都跟我說完了,我還從沒見他跟一個中層幹部這麽耐心地談過話,我再愚鈍,也知道他說這些話的分量……其實,昨晚從包局長辦公室回去後,我一直就想給您打電話,但又很猶豫,您給我打去電話時,我開始不敢接電話,後來接了電話,仍沒敢跟您說出這些實情。晚上折騰了一宿,我終於決定不再瞞您……對不起啊,田局長,還請您理解我的難處。”

田曉堂無言以對。包雲河把工作都做到位了,對鍾林肯定是既威逼,又利誘,既曉以利害,又封官許願,鍾林不是鋼筋鐵骨,哪能招架得住?他能怪人家鍾林嗎?鍾林實在也是被逼無奈呀。但他對包雲河卻不能釋懷,覺得包雲河的手腕真夠陰的。他心裏很是憤憤不平,不想就此罷休,決計等會兒開審定會時,抓住自己發言的最後機會,拋出方案二來,讓方案二在領導、專家麵前亮個相。包雲河不讓在會上下發方案二的材料,不讓鍾林陳述方案二,那就由自己來口頭推介方案二好了,包雲河總不至於當場堵住他的嘴吧,好歹他也是一個副局長,又不是包雲河的奴才!

審定會在市中心一家賓館舉行。田曉堂故意拖延時間,他幾乎是到會最晚的一個。他按桌簽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抬頭往會場裏掃視了一遍,除了薑珊以外,竟再也沒有人來接他的目光,和他對視一下。包雲河正忙著和身旁的韓副市長一邊比畫一邊說著什麽。華世達麵前放著一份材料,正在專注地看著,連頭都沒抬。鍾林則耷拉著腦袋,誰也不理睬。陳春方、薑珊隻是列席會議,坐在後排。陳春方昂著頭仰望著天花板,似乎是有意躲避什麽。隻有薑珊,當他把視線投過去時,她的目光立即迎了過來,四目相對,田曉堂一下子就讀懂了她目光中蘊含的信息,有探詢,有勸慰,亦有一絲感傷。麵對這善解人意的目光,田曉堂感覺心頭舒暢了一些,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像個男人。

會議按議程有序進行著。在包雲河主持下,鍾林先作主題發言,當然隻是陳述了方案一,不過他從頭到尾都是照著稿子念,念得結結巴巴、有氣無力,沒作任何即興發揮。主題發言結束,接下來就是討論發言。與會領導和專家一個個對方案一品頭論足,有的洋洋灑灑,高談闊論,有的則寥寥數語,惜字如金。不過所講內容都大同小異,無非是先給予充分肯定,再說點欠缺和不足。反正隻有一套方案,沒有其他選擇,說它行當然是它,說它有一點毛病也無傷大雅,結果仍然還是它。有毛病可以改嘛,沒有誰敢說這方案渾身是毛病,無可救藥,應該推翻了重來,參會者都不會幹這種打人臉麵,讓人下不來台的蠢事。他們心裏再清楚不過,人家邀你來參加審定會,就是要你來捧個場,可不是讓你來唱反調的。不過,還是有三個人的發言有點出人意料。這其中一個就是華世達,他隻說了一句“我尊重在座各位領導和專家的意見”,就不肯再多言。再就是雲赭某學院的兩位教授,他們說了一些質疑的公道話,不過卻也遮遮掩掩,猶抱琵琶。在大家發言的過程中,包雲河始終笑容滿麵,氣定神閑,哪怕是那兩位教授說得有點過,聽起來不大舒服,包雲河仍然平靜如常,聽得還是那麽認真。

聽著參會者的發言,看著包雲河的臉色,田曉堂的心情越來越低落。這審定會不過是認認真真搞的個形式,熱熱鬧鬧走的個過場,最終的結果是毫無懸念的。包雲河在會場上那麽從容,那麽沉著,說明包雲河對這次審定胸有成竹,認為自己是誌在必得、穩操勝券。他田曉堂自作聰明地耍些小花招,使些小計謀,老謀深算、洞若觀火的包雲河能識不破嗎?他自以為是,不聽包雲河的招呼,堅持自己的主張,可他強得過老包嗎?人家是大腿,他隻是胳膊,擰得過嗎?他真是蚍蜉撼樹,自不量力,不知天高地厚,小瞧包雲河的本事了。人家革命生涯幾十年,什麽樣的風浪沒有經曆過?更可笑的是,明知大勢已去,為發泄不滿,竟然還要硬撐著把方案二抖出來。這樣做不僅於事無補,還會把包雲河得罪得更徹底,讓自己更加被動,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啊!田曉堂這麽尋思著,心情越發沮喪、鬱悶。

討論發言持續到上午11點鍾時,正好坐在田曉堂身旁的一位專家把不痛不癢的話講完。田曉堂準備接著也說幾句,這時他已心灰意冷了,決計隻說一點套話算了。畢竟他是製訂這個規劃方案的責任領導,若一言不發,總不大好。不想包雲河朝他擺擺手,又同一旁的韓副市長耳語了幾句,就麵向大家大聲說:“韓市長等會兒還要出席另外一個活動,我看討論發言就進行到這裏。還沒來得及發言的同誌若有新的意見,會後再和我們交換。下麵,讓我們歡迎韓市長作重要講話!”會場上頓時響起一陣劈裏啪啦的掌聲。就在這片掌聲中,田曉堂一下子對包雲河徹底服了氣,覺得自己遠不是人家的對手,隻有甘拜下風的份兒。他還以為包雲河堵不了自己的嘴,可人家略施小計,不露一點痕跡,就正大光明地剝奪了他開口的權利,還讓他不敢有一絲抱怨。他在開會前還準備最後博一博,可萬萬沒想到,包雲河考慮問題滴水不漏,早就防了一手,根本不會給他留下任何機會。

審定會結束後,一連幾天,田曉堂上了班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看看報紙、文件,上上網。他跟誰都不聯係,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了。而跟他主動聯係的也隻有薑珊,她給他發來短信,安慰他:“別把這事憋在心裏,你已經為百姓利益盡力了!”

田曉堂有些感動,回道:“謝謝!隻是事未辦好,總覺遺憾。”

薑珊在短信中說:“這世上憾事太多,哪能一一掛念在心,若能一切隨他去,便是世間自在人。”

田曉堂覺得這話還頗有意趣,品味了一番,回道:“我本俗人,難得自在呀!”

薑珊又說:“你雖敗猶榮,師妹深感欽佩!”

片刻過後,薑珊又發來一條:“其實,從曉得方案一幕後推手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注定要失敗!”

田曉堂很吃驚,問:“此話怎講?”

薑珊說:“你在辦公室嗎?我們通過QQ聊吧。”

連上QQ後,薑珊寫道:“你鬥不過包局長的。他是個很強勢、很霸道的人。我聽別人講,他早年在戊兆工作時,曾被一些老百姓稱為‘包霸天’。起因是戊兆曾有一個流氓團夥,為頭的人自稱‘蘭霸天’,無惡不作,犯下數起命案,卻一直逍遙法外。包那年做了分管政法工作的副縣長,看到舉報信後拍案而起,頂著種種壓力,將‘蘭霸天’一夥捉拿歸案,後‘蘭霸天’被判死刑,包因此被受害群眾譽為‘包青天’。不想接下來包牽頭主抓舊城改造,在拆遷問題上態度強硬,搞‘通不通,三分鍾’,引起拆遷戶的強烈不滿,他們去找縣委書記告狀,竟然說‘才斃了蘭霸天,又冒出個包霸天’!”

田曉堂說:“包的作風不至於如此不堪吧?這些老百姓也真有意思,竟然貓鼠不辨,敵我不分,把包和蘭相提並論。不過,包在市局這些年,口碑一直不算差!”

薑珊說:“什麽山頭唱什麽歌,什麽位子說什麽話。霸道是要有資本的,他做有職無權的副局長時,腰杆子不硬,隻得‘緩稱霸’。現在做了一把手,不用再夾著尾巴,野性就顯露出來了,想不霸道也難!”

田曉堂覺得她說得挺有道理,心裏就有幾分感慨,又問她:“既然你早就知道我逃不脫失敗的結局,當初為何不及時提醒我、阻止我?”

薑珊說:“我清楚,我攔不住你。你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再說,我也想看看,你和包局長是怎麽鬥智鬥勇的。嗬嗬!”

田曉堂說:“你是存心要看我的笑話了。”

薑珊辯解道:“不是。我是用一種讚賞的眼光在看待你的悲壯之舉。我心底其實還是懷著一絲微弱的希望,希望奇跡會發生在師兄身上啊!”田曉堂心裏又潮起一陣感動,回道:“感謝師妹理解、支持!”他本想還發一句“知我者,師妹也”,字都敲上去了,忽然又覺得肉麻了些,就動手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