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馬勒戈壁隻是個地方(3)
倪亞蘭不由一怔,剛喝到嘴裏的一口茶險些被一口噴出來,嗆得她咳嗽了半天才說:“年就成老女人了?那我這七十年代的豈不成老太太了?”
高星險些脫口說出“你以為哪”,可話到嘴邊覺得不好,又急忙改口道:“你以……和他們不一樣,亞蘭姐,別自卑,其實你現在這個樣子就挺好,超帥!”
倪亞蘭被她那副滑稽的認真樣子給逗得哈哈大笑道:“我有什麽自卑的?對了,你剛才在電話裏說‘你妹’是什麽意思?”
高星嘿嘿地笑了笑說:“沒什麽實際意思,就是問候的意思。過去都問候老媽,這顯得太沒文化,也太不夠檔次,所以就問候妹了。”
“哦!”倪亞蘭算是明白了,現在都在講究提速,就連罵人也提速了,從過去問候老母到如今問候老妹,從語言上講文明了許多,但從內容上說,卻比過去更加惡毒了。正在想著的時候,她的手機忽然傳來了短信的提示音,趕忙伸手去摸過電話看了看,就直接把電話回撥回去,隻是簡單的幾句話,就掛了電話。
高星看著她打完電話才說道:“亞蘭姐,看來你已經老了。”
倪亞蘭莫名其妙地問:“我老了嗎?為什麽這麽說?”
高星咧著嘴道:“人開始老的八個特點其中之一就是來短信,第一反應不是回短信,而是回電話。這不是說明你已經老了嗎?”
“還一套一套的,那另外七個特點是什麽?”
“另外的七個特點,在你身上還沒有發現,可這些條件我媽現在都具備了。比如不喜歡喝飲料,開始喝礦泉水;不論上班還是休息,八點之前準醒;穿衣服越來越注重品牌和舒適度了;嘴裏天天念叨父母的話越來越有道理了;開始關注自己的健康了;沒有夢想,安於現狀了;開始明白知足常樂的道理了。大概就是這一些吧。”
倪亞蘭一邊聽她嘚吧嘚吧地白活,心裏卻在逐條地對號入座,結果高星所說的這八個特點,自己竟然一條不落地全部占滿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臉,抬起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高星卻寬慰地道:“其實,亞蘭姐,你也別往心裏去,這些都是瞎說的,再說,你一點兒也不老,很有氣質也很時尚。”
聽了這話,倪亞蘭心裏略感平衡,忽然像想起什麽似的微笑著問:“高星,我給你出一個問題,如果——你聽明白了,我說的是如果,如果你爸爸現在有一個億的話,你用四個字來回答我你的心情。”
高星像是突然喝下了一大碗雞血一樣,人“騰”地一下立馬就來了精神,瞪著驚愕的眼看著倪亞蘭道:“這是真的?暈,剛好四個字。”
倪亞蘭不置可否地笑笑道:“如果說萬一他有了呢?”
高星想了想,又吐出了四個字:“那是做夢!”
倪亞蘭有些無奈地看著她,輕歎了一口氣道:“真是個傻丫頭,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喲!”
高星惆悵地歎了口氣道:“那就是我在做夢嘍。亞蘭姐,你就別再雷我了,我知道我老爹那兩下子,他沒那個能力!實際上你不知道,我們這一代人實際很可憐哪,純粹都是在爹娘的強壓下生存,用他們的理論來禁錮我們的思想,就好像我們是他們的工具,用‘要聽話’來扼殺我們的自由,用‘要孝順’來扼殺我們的獨立,用‘就你跟大家不一樣’來扼殺我們的個性,用‘別整天琢磨那沒用的’來扼殺我們的想象力,用‘少管閑事’來扼殺我們的公德心,用‘養你這孩子有什麽用’來扼殺我們的自尊,用‘我不許你跟他/她在一起’來扼殺我們的友誼和愛情。”
倪亞蘭盯著她看了好長一會兒才問:“你的腦子裏一天到晚都裝了些什麽?這都是從哪來的些歪理邪說?”
“網上唄。”高星抬起頭看著倪亞蘭,忽然問,“亞蘭姐,你是什麽座的?”
倪亞蘭沒聽明白,遲疑地看著她,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你說我能是什麽做的?是肉和骨頭做的唄。”
“我狂暈!你讓我死五分鍾得了!不至於吧亞蘭姐,千萬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是什麽星座的。你是幾月幾號生日?”
倪亞蘭直接就笑噴了:“我還以為你問我的身體是怎麽做的呢。九月九日出生的,怎麽了?”
高星眯著眼想了想後才說道:“那就是處女座了。處女座的人談戀愛時容易胡思亂想,不能忍受被對方忽略忽視的感覺,一點點也不能,如果另一半不理他,就會自己胡思亂想一堆,鑽進死胡同後出不來。然後另一半一個電話,又瓦解了所有的胡思亂想。想要控製,卻又下不了決心。處女座表麵堅強,內心軟弱,想要占有,卻又怕太過火,不停地自信與自卑交雜、糾結,而且心裏能藏得住天大的秘密。我說得沒錯吧?”
倪亞蘭瞪大了眼,驚訝地說:“好家夥,你都可以去瞎漢街去給人算命了。”
“那當然,一般人我還不給他算呢!”沒心沒肺地突然從那張沒有遮攔的嘴裏冒出了一個與剛才對話毫無關係的話題,“亞蘭姐,我很想聽你講講你的故事,你以前的那個老公長得一定很帥吧?”
倪亞蘭聞聽此言,如遭受了雷打電擊一樣,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震,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臉色也隨之陰鬱下來,嘴唇哆嗦得利害。顯然,她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有些措手不及,麵部肌肉也隨之出現了輕微的抖動,哆嗦,厲聲喝道:“以後不允許你這樣問我!”
高星被她這一聲嗬斥給嚇著了,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用眼角的餘光看了看她的臉,卻看到在燈光映射下,那張臉突然變得有些猙獰,猙獰得讓人膽寒。
讓高星始料不及的是,這是倪亞蘭內心深處一塊任何人都不可觸及的禁區,敏感得像一顆隱藏很深的地雷,稍有不慎即有可能引爆。那個人和那些事,如同燦爛天空下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深深地鐫刻在心裏已經整整五年。
在這五年裏,表麵看上去她似乎心如止水,就像這個傍晚的時光一樣平淡而寧靜,沒有驚濤駭浪,沒有轟轟烈烈,然而深埋在內心的,卻是那一段永遠都不能對人說的過去,這種積鬱像一個個正在不停膨脹的大氣壓,遲早有一天會把她的精神給擠爆!
二十三、那些沒有消滅你的東西
高德明提著早飯走進病房的時候,見李素琴又在嘔吐,就急忙跑過去,把手裏的飯盒放在桌子上,伸出手去扶住她。
藥物點滴通過靜脈一滴一滴地流進李素琴的血管,隨著藥物進入體內,她的五髒六腑如一波一波泛起的狂瀾,不斷地衝擊她的喉嚨,讓她不得已地對著痰盂狂吐不止,嘔吐物濺得到處都是,仿佛連膽汁都吐出來了,隻感覺天昏地暗耳鳴目脹,不由痛苦地呻吟。那聲音聽上去很瘮人,一聲高一聲低,伴隨著嘔吐的“哇哇”聲,回蕩在病房的走廊中。
化療帶來的強烈副作用,讓她受盡了痛苦折磨,守候在一旁的高德明看到她被化學藥物折磨得如此痛苦,心裏那個滋味就不言而喻了,恨不能自己去替她遭這個罪。術後傷口的疼痛,藥物引起的強烈反應,還有因化療而導致的內分泌失調,眼見得她的頭發一把一把地往下掉,沒幾天工夫,原本那頭烏黑的秀發便大麵積脫落,枕頭上和床單上,到處都是一綹一綹脫落的頭發,而剩餘的那些也已枯萎,早已沒有了光澤,就像一蓬一蓬稀稀拉拉的枯草,稀疏散亂地殘存於頭頂,這一切都讓李素琴痛不欲生。而早在李素琴動手術前,高德明就已經把鏡子給拿走,目的就是不讓她看到自己的形象。
高德明麵對李素琴所遭受的痛苦心如刀絞,他實在不忍心再看到她如此痛苦地捱過每一天,幾次都想衝出去找醫生要求停止化療,希望她能安靜地度過最後這段時光。然而,他知道這是癌症患者一個必須要走的過程,在沒有更好治療辦法的前提下,大多數實體腫瘤都是通過有效化療來緩解癌痛。而李素琴又是晚期癌症,通過化療所要達到的目的不是為了根治疾病,更多的隻是為了降低腫瘤細胞負荷,從而盡量減輕癌症的疼痛,以此保證她的生活質量,不再承受更大的疼痛。從某種意義上說,化療隻是理論上可以控製癌症的一種藥物方式,實際有沒有真正的效果,就連醫生也沒有把握。
在這種情況下,高德明隻有想方設法地通過食物來抵消李素琴因為化療所付出的身體成本,隻要聽別人說吃什麽東西對身體恢複得快,李素琴第二天的夥食中就肯定有,再加上白蛋白、營養液,高德明的態度很明確,不要考慮錢的因素,隻要能用的,全給她用上。都說癌症病人在化療過程中因為嘔吐而會使身體消瘦,可李素琴卻在一個療程中非但沒瘦,身體反而胖了不少,這讓高德明不安的心裏感到了些許的欣慰。
高德明一手端著痰盂,另一隻手扶著李素琴,生怕她從床上滾下來。李素琴因為嘔吐所致,鼻涕眼淚抹得到處都是,不時地抬頭看他一眼。他的心被李素琴的目光揪得生痛,不敢與之對視,躲閃著轉向一側,可眼淚卻始終在眼圈裏打轉。平日裏那麽咬牙的一個女人,現如今被病折磨到如此程度,連性情都發生了變化,莫名其妙的就暴跳如雷地衝著他大發脾氣,他隻能默默忍受,心酸卻無計可施,皺著眉頭一臉愁容。
實際上,李素琴每次發完了脾氣後也是特別後悔,可這脾氣說來就來,連她自己都控製不了,隻要哪一句話稍微不中聽,肚子裏的那股邪火一下子就衝出來,對著高德明就是暴風驟雨般地一頓破口大罵,再氣不過了就動手,對著高德明又抓又掐,常常搞得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似乎不這樣發泄出來就過不去了一樣,會憋得她難受一樣。麵對她的情緒變化,高德明心裏更加難受,知道這是藥物起到的作用,也就盡量克製住自己的脾氣,不去和她計較。
“德明,”李素琴深情地看著高德明問,“還記得你生日那天晚上我給你說的話嗎?”
高德明問:“你和我說的話多了,我知道是哪一句?”
“我說過,等我死了以後,找一棵樹把我的骨灰埋下。你找到那棵樹了嗎?”
正當李素琴剛剛把胃裏的東西吐空,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大口喘氣的時候,李玉婷一臉陰鬱地走進來,看到痰盂裏的嘔吐物,連她都覺得惡心,可高德明卻絲毫不嫌,耐心地將迸濺之處一一清理幹淨,又將痰盂端進衛生間。看到這一切,李玉婷更覺得這個男人的可敬之處,如今的男人還有幾個能像他這樣的。她出神地看著高德明的背影,隻十幾天的工夫,他似乎一下子就老了很多,駝著背佝僂著腰,臉盤子像被刀砍斧鑿一般地瘦下去一圈,再加上也沒刮胡子,看上去憔悴得像個小老頭。
李素琴指了指病床對麵的沙發,示意李玉婷坐下,有氣無力地說:“你的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李玉婷淒楚地笑笑說:“沒什麽。姐,我已經離婚了,剛辦完了手續。”
盡管李素琴心裏很清楚,他倆離婚是遲早的事,可聽到李玉婷親口說出後還是顯得有些驚訝,數落道:“玉婷,你說你都這個年齡的人了,做事怎麽還這麽草率呢?上次我和你姐夫給你說了那麽多,你怎麽就不往心裏去哪。離婚這麽大的個事,唉!我問你,接下來的事你都想清楚了沒有?”
李玉婷歎了口氣說:“事已經到了這一步了,也就沒什麽好想的了,這個世界離開誰都能活。這男人一旦變了心,你就是留住人也留不住心了,你說還留著他做什麽?活活地被他給氣死?”她回頭看了看正在衛生間裏忙碌的高德明,又接著說道,“姐,說真的,我很羨慕你,有我姐夫這麽個好男人。”
李素琴順著她的目光往衛生間方向瞄了一眼道:“你老姐這輩子就是個勞碌命,老天爺再不給我安排個好男人,你說我這輩子的命豈不是也太苦了點兒?什麽是老公?我告訴你玉婷,老公不是像你們這些有文化的人那樣,又得浪漫,又得情調。我的老公是這樣:抱起來很溫暖,看不見很懷念,吵完架做錯事,還會厚臉皮跑來牽你的手,最喜歡看你開心地大笑,然後也對著你傻笑。漏接你電話,就會打爆你手機,電話簿裏有對你的特別稱呼,為你哭,為你笑,為你去傷別人的心。你姐夫就是這麽一個人。”
李玉婷低著頭,似在回味她的婚姻,婚姻對她來說,像一台謝了幕的話劇,用她在課堂上給學生們上課的話說,很多事情,是需要親身體驗才有切膚之感的。傷過才知疼痛的滋味,哭過才知無助的絕望,傻過才知付出的不易,錯過才知擁有的可貴……體驗了失誤,才會更好地選擇;體驗了失敗,才會更好地把握;體驗了失去,才會更好地珍惜。隻有體驗過了,你才真正懂得,沒有什麽不可以割舍,不可以放下的。
想到這裏,李玉婷苦笑了一聲,抬起頭悵然地自嘲道:“也不知道我這輩子有沒有那個福分,遇到一個我姐夫這樣的好人。說起來,我現在也想明白了,人這一生打從娘胎裏出來開始,就坐上了一列開往墳墓的火車,路途上會有很多站口,可沒有一個人可以自始至終陪著你走完,你會看到來來往往、上上下下的人。如果幸運,會有人陪你走過一段,當這個人要下車的時候,即使不舍,也該心存感激,然後揮手道別,因為,說不定下一站會有另外一個人會陪你走得更遠。”
李素琴黯然地低下頭道:“我這趟車怕是快要到站了,也不知下一站是哪個女人在等著他。這些日子,晚上我整夜地睡不著,想得最多的還是高星,萬一我死了,這丫頭落在後娘手裏,還不知要遭多大的罪呢。”說著,眼裏撲簌撲簌地滾下了兩行熱淚。
李玉婷趕緊掏出紙巾給她擦了擦臉,安慰她道:“你這是在說什麽呢?什麽死啊活啊的,就動了個小手術還至於讓你想這麽多?”
李素琴淒然地一笑,仰麵長歎了一口氣道:“行了,你們也都別演了,我得什麽病我自己心裏最清楚,你們以為我就那麽傻呀,什麽病打化療?你說我能不多想?實際上從那天晚上我看到高德明在電腦上查肝癌,心裏就有數了,所以這些日子就拚命地在想,我恐怕是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你姐夫還好說,我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高星,這個苦命的孩子,這麽小就沒了娘,往後的日子可怎麽辦哪!”
李玉婷哄著她說:“姐,你就別胡思亂想了,現在醫學這麽發達,除了艾滋病以外,還沒有說治不好的病。你就放心吧,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再說,高星還有我呢,姨娘也是娘呀,反正我現在也是個女光棍了,這輩子找不到高德明這樣的好男人,就不結婚了,以後再出門的時候,左手紀然右手高星,兒女齊全了,這該有多神氣。”她忽然覺得自己所說的話有毛病,就趕緊收住了嘴。
李素琴已經聽出了她的意思,詫異地看著她,卻什麽也沒說。正在這個時候,李玉婷的手機響了,是短信。她掃了一眼屏幕,顯示的號碼是紀建國的,隻有短短的一句話:“你滿意了吧?”
紀建國給李玉婷手機上發短信的時候,正開車拉著李戰去找薑寶山的路上,在等一個很長的紅燈時,順手給她發了這麽一句話。這場離婚把他給折騰得措手不及,而且異常狼狽,隻要李玉婷別鬧,其他事都好商量,畢竟在這個敏感時刻他不敢聲張造次,唯恐被另外兩個競爭對手得知此事而大做文章,所以隻能悄悄地去婚姻登記處,悄悄地把事給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