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葬愛

我愛你,我不久就要死去;/我曾經旅行了迢遙的長途,隻是為了來看你,和你親近……

——選自惠特曼《從滾滾的人海中》

楚天承其實已經到殯儀館了。

他怎麽可能不來呢?盡管他不喜歡會議,無論是董事會、洽淡會,還是發布會、慶功會,他都不喜歡,他討厭一切形式上的東西。開會能解決什麽問題呢?一大幫人坐在那誇誇其談,各執其言,隻能使問題更複雜,除了浪費時間和金錢,什麽也解決不了。但這是妹妹的追悼會,他不會不來,也不會在會場和路大維動手,盡管心裏對他恨之入骨。

“讓她安安靜靜的走!”楚天承現在隻有這一個念頭。

這也是路大維的想法。這一點,兩個人倒是相同。除此之外,就再無共同之處了。

作為將門之子的楚天承,與草根出身的路大維就像兩個世界的人,出身與境遇的不同,使他們很難彼此了解,更不用說相互欣賞了。他們是那種即使天天見麵、也不可能成為朋友的人,但因為天愛的選擇,兩人成了親戚。

楚天承始終不理解,周圍那麽多青年才俊,隨便哪一個,都比這個來自海島的退伍兵強,天愛為什麽偏偏選中他?

楚天承不知道,像路大維這種出身貧寒、靠自我奮鬥躋身主流社會的人,更能激起天愛這種家境優越、備受寵愛的公主型女人的向往。他們血管裏流淌著原始的野蠻人的血,憑借這種原始的野性,他們與自然和社會進行著頑強的抗爭,贏得自己的領地。這種旺盛的生命力,是那些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官二代、富二代所不具備的。

但是楚司令員能理解,這位出身貧寒、15歲參加革命、兩次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老軍人,對人性洞若觀火,他一眼就看出路大維身上所特有的野性,這正是楚天承所欠缺的,盡管他身上流著自己的血脈,但男人的野性不是靠基因遺傳,而是在貧瘠的荒原、殘酷的環境中磨礪出來的,這也是他把楚天承送到特種部隊去的原因。

這位在戰火中成長起來的將軍堅信:男人,可以沒有過人的才華,但必須有過人的意誌,否則就無法在競爭激烈的社會生存。與意誌相比,才華是第二位的。世界上到處都是有才華的窮人,總是抱怨自己懷才不遇,其實有什麽可抱怨的,事實勝於雄辯,你至少還缺少一樣才華——營銷自己。更不要說意誌了——抱怨本身就是缺乏意誌的表現。

女人則另當別論,她不需要更多的才華和意誌,她的才華在於找到強勢男人,她的意誌僅用於維護這種關係。

在這位楚司令員身上,有著亞洲男人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義,在對待孫子和孫女的教育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對天承,他是嚴厲有加,而對天愛,卻是寵愛備至。天承可以去特種部隊接受嚴格訓練,但天愛連報考部隊歌舞團都不允許。

也許是母親的遺傳,天愛自幼表現出藝術天賦,歌聲優美,舞姿綽約,16歲那年,她瞞著爺爺報考海軍歌舞團被錄取,可軍裝還沒來得及穿,就被祖父阻止了。他固執地認為部隊這個大熔爐,隻適合鍛造男子漢,不適合天性浪漫的女人。

天愛開始絕食,以此作為抵抗。但她過高估計了自己的意誌,過低估計了食物的功能。堅持了三天,她屈服了。

這件事深深傷害了她,她原以為,祖父可以無限寵愛她,任她做自己喜歡的事,其實不然。在生活小事上,她盡可以任性,但事關前途命運,她不能違背他的意誌。雖然這是她自己的人生。

愛,都是有邊界的。

天愛曾一度變得消沉,偷偷躲在房間寫小說——她人生的第一部、也是最後一部小說——《愛的枷鎖》。

“愛,以她的方式,否則就會成為一種枷鎖。”小說這樣開頭,但隻寫了一萬字,就寫不下去了,她感到自己語言貧乏,感情蒼白。於是立誌報考中文係。

高考前報誌願,她選的都是外地學校,她要離開祖父的羽翼,飛向屬於自己的天空。

在北京讀書的四年,是她走向獨立、成長最快的四年。她喜歡這座城市,喜歡它的博大,開明,寬容,隨處散發的生機,追求夢想的腳步……她不想再回藍城。但最終還是回去了。不是因為祖父,而是因為路大維。

女人,天生就是感情動物,她們會為愛情改變自己。而男人往往不會,他們追隨的是事業的腳步。

開始,祖父自然反對,但天愛這次打定主意,絕不妥協。最終,還是老人妥協了,也不完全是妥協,他從路大維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有點兒喜歡上這個年輕人,所以接納了這門親事。不過,作為防禦措施,他讓天承從部隊轉業,去美國學習企業管理,兩年後,他學成回國,入主真愛集團。

對此安排,楚天承並不十分情願,他知道,爺爺是用他來牽製路大維。路大維依托楚家關係,進入房地產領域,迅速積累起巨額財富。這麽大一筆財富掌控在他手裏,老爺子當然不放心。人心莫測,不能不防著他,所以把自己安置進去,既是輔佐,也是牽製,同時也可以照顧妹妹,不要讓她受委屈。

可是現在,他竟然把妹妹照顧丟了!

楚天承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他早就覺察到,天愛的婚後生活並不如意,正如他當初預料的一樣,兩人性格、愛好、家庭背景都不一樣,談戀愛時彼此好奇,可能覺得浪漫,但結婚是過日子,磨合起來會很痛苦。可是木已成舟,他不希望他們離婚。這和戀愛分手不一樣,那僅僅是終結一段感情,婚姻要牽扯到很多利益。但他也不願看著她困在婚姻中,整天無所事事,所以想了一個折衷方法,讓天愛去國外求學,她喜歡音樂,也有這方麵的天賦,等她學成後回國,自己出資辦個藝術學校,讓她全權負責。隻要有事情做,多少可以衝淡婚姻生活的不和諧。為此,他和天愛長談了一次,她很想去,但又怕路大維不同意,她還是很在意他,所以遲遲下不了決心。

春節時,他們全家去海南度假,天愛說她想好了,去國外看看,遊曆學習,開開眼界。楚天承心想正好,袁琳在紐約,她們兩人可以做個伴。天愛特意囑咐他,先不告訴路大維,他肯定不同意,等手續辦好,再和他開誠布公的談。

出國手續8月份就辦好了,簽證也拿到了,天愛卻又猶豫了,一直沒和路大維談,說等過完生日再說。正好袁琳國慶節回國休假,楚天承想讓她們節後一起走。那天發布會他之所以提前走,是去機場接袁琳。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離開不久,妹妹就慘遭不幸,撒手人寰!

楚天承得知消息,已是第二天淩晨,他在睡夢中被電話驚醒,是方凱打來的,沒敢告訴他實情,隻說天愛出意外,讓他馬上來。

方凱怕楚天承情緒激動,與路大維動武,讓他回避一下,最好先離開別墅。但路大維不肯,方凱讓他呆在三樓小客廳,自己下樓去迎楚天承。他在門廳來回走著,心裏七上八下。馳騁商海多年,他什麽事都經曆過,當年做對日貿易,遇到台風,船在海上失事,價值千萬的貨物化為烏有,他都沒像現在這樣焦慮不安。因為那損失的隻是錢,可是現在,一個生命沒有了,拿什麽來安撫痛失親人的家屬?

方凱真為路大維捏把汗。

外麵傳來汽車聲,楚天承到了。方凱不能再隱瞞了,隻得如實相告。楚天承表現得頗為冷靜,其實他是被這個噩耗震蒙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上樓,怎麽走進房間的,他望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似的妹妹,以為是在做夢,他不相信這是真的!

袁琳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她撲到天愛身上,失聲痛哭,“天愛,你怎麽了?天愛,你醒醒,是我呀,我是回來接你的!我們不是說好一起去紐約嗎?我要陪你逛街,看電影……”

這撕心裂肺的哭聲把楚天承拉回現實,他像被什麽東西突然擊中似的,一下跌倒在床邊,兩手握拳,用力捶打自己,從胸腔裏發出一陣壓抑的吼聲,像隻受傷的野獸。

方凱不敢上前勸阻他,就去安慰哀聲痛哭的袁琳,他硬拉著把她拽開,“別哭了,哭壞了身體——”話還沒說完,就覺胳膊一陣酸痛,被人從後麵拽住了。

“你快說——”楚天承凶狠地瞪著他,“路大維在哪兒?”

方凱下意識地往對麵客廳看了一眼:“他,他不在。”

楚天承鬆開手,旋風般的衝出去,方凱急忙跟了出去,袁琳也跟著跑出去。

楚天承一腳踹開客廳門,衝到沙發前,一把揪住路大維的衣領,把他從沙發上拎起來。“你這個混蛋!你做了什麽?你對我妹妹做了什麽!”他發瘋似的喊道,兩眼瞪得通紅,噴著憤怒的火焰。

方凱衝過去,用身體護著路大維,“天承,你冷靜點!這是意外,不能怪他。”

袁琳撲過來,抓住天承另一隻手,“天承,你要幹什麽?你別做傻事啊!”

楚天承一把甩開她,又去推方凱,“你讓開,這沒你的事!”

方凱被他推了一個踉蹌,倒在後麵沙發上,他掙紮著想站起來,這時路大維開口了,“方凱,呆在那別動。”聲音嘶啞,聽上去有氣無力。但方凱被他不怒自威的氣勢震住了,老老實實坐在那,緊張地看著他們。

楚天承右手揪著路大維衣領,左手握緊拳頭,路大維一動不動,默然看著他,絲毫沒有反抗的跡象,好像等著他揮拳似的。

兩個人對峙著,空氣似乎靜止了,戰爭一觸即發。就在這當兒,袁琳撲過來,拉著天承的胳膊:“天承,你別做傻事,你要想想,我們怎麽和爺爺交待!”

頃刻間,楚天承滿腔悲憤化為無限哀傷!他寧願死,也不願意告訴爺爺這個噩耗!

他猛的一推,路大維一個趔趄,摔倒在沙發上。

“路大維,你等著,我絕不會放過你!”楚天承惡狠狠地道,轉身衝出門去。

袁琳緊跟著跑了出去,在別墅門前追上他,“天承,你去哪?”

他也不知道自己去哪兒,他隻想離開這陰森森的凶宅,再呆下去非發瘋不可!

“怎麽和爺爺說?他現在可能還在睡覺,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天愛已經走了!讓他再安靜睡一會兒吧,這是他最後一個安靜的睡眠,從今以後,等待他的將是無數個不眠之夜!”

楚天承滿懷哀傷的想,就覺鼻子發酸,眼睛發熱,他急忙轉過身,向遠處望去。

天已漸亮,空氣中飄著一層淡淡的晨霧,一輪紅日從遙遠的海平線緩緩升起,海麵上映照出一片紅光,與空氣中的白霧聚合在一起,形成一個色彩奇異的光柱,像一道天梯,架在蔚藍色的海麵上。他看著看著,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流了出來。他想起小時候,和妹妹去海邊看日出,她總是一蹦一跳的,歡快地道:哥哥,快看,今天日出多美呀,如果能把它畫下來就好了!

是呀,今天的日出多美呀,可是她再也沒有機會看到了!她的生命永遠停留在昨夜!

楚天承心痛如絞,仿佛一把匕首插在上麵。“路大維,我一定要讓你付出代價!”他望著朝霞映紅的海麵,默默發誓。

複仇的火焰,讓他冰冷的心燃成一片火海,衝淡了悲傷,衝走了哀怨,留下的,隻有無邊無際的恨,像一望無際的海洋!

楚天承以驚人的毅力,在一天之內,安排好善後事宜,他說服爺爺,不去參加追悼會,他們先在家裏舉行一個告別儀式。哀慟欲絕的老人,被這從天而降的噩耗打垮了,失去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一切事宜均聽從楚天承安排,他現在成了楚家的頂梁柱。

告別儀式在祖父家舉行,這幢爬滿常春藤的小紅樓,是天愛從小生活的地方,處處留下她成長的足跡。這是她生命開始的地方,也讓她在這結束吧。

一樓大廳被布置成靈堂,正麵牆上,掛著天愛的照片,鑲嵌在黑色相框裏,兩邊側牆上,掛滿了她的照片,有兒時的,讀小學時的,大學時的,照片上的她無憂無慮,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參加告別的有祖父、伯父、伯母、堂兄,堂妹,還有外公、外婆,都是至親。

告別儀式後,家人為她守靈,直到淩晨。按楚天承的安排,他和袁琳、堂兄、堂妹去殯儀館開追悼會,長輩們都留在家裏。可就在他們動身時,祖父非要和他們一起去。楚天承怎麽也勸不住,最後,是袁琳的外公、與爺爺有著生死之交的高政委出麵,總算勸住了。可是,楚天承剛到殯儀館,又接到高政委的電話,說爺爺非要來,已經打電話讓警衛員開車去接他,他沒攔住。楚天承掉頭往回返,在半路上截住警衛員,讓他把輪胎紮破,鏡壞在路上了。

這麽來回一折騰,楚天承到殯儀館時,已經八點了。

他一到,追悼會就開始了。來賓進入會場,方凱走上台宣布:楚天愛女士追悼大會現在開始。

大廳裏響起悲壯的《安魂曲》,來賓懷著沉痛的心情默哀,悼念。

李市長代表來賓講話,他神情肅穆,聲音低沉,對楚天愛不幸早逝表示沉痛哀悼,對她的生平給予肯定。說她熱心慈善事業,關注弱勢群體,先後捐資300多萬元,資助貧困失學兒童。2008年汶川地震,她將自己收藏的名畫、古董拿去義賣,將所得款項全部捐給災區。

由於多年官場浸染,即使是致悼詞,還是帶著些許官方色彩,讓人油然而生一種距離感。

接下來,是楚天承代表家屬講話。他身著黑色西裝走到台前,靜默片刻,滿懷哀痛地道:

各位親友、來賓:

今天,我們懷著沉痛的心情,追悼我的妹妹楚天愛。我代表我們全家向大家致謝,感謝你們前來送別小妹。她正值芳華,告別人世,讓我們大家一起,祝願她安息!

小妹熱愛藝術,對藝術有著深深的情懷。在這裏,我想用她生前喜歡的一首惠特曼的詩,向她做最後的告別。

音響裏響起聖桑的《天鵝之死》,那低沉、哀婉的曲調,如泣如訴,像一首悲壯的驪歌,楚天承開始誦讀:

從滾滾的人海中

從滾滾的人海中,一滴水溫柔地向我低語

我愛你,我不久就要死去

我曾經旅行了迢遙的長途,隻是為了來看你,和你親近,因為除非見到了你,我不能死去,因為我怕以後會失去了你。

現在我們已經相會了,我們看見了,我們很平安,我愛,和平的歸回到海洋裏去吧,我愛,我也是海洋的一部分,我們並非隔得很遠,看哪,偉大的宇宙,萬物的聯係,何等的完美!

隻是為著我,為著你,這不可抗拒的海,分隔了我們,隻是在一小時,使我們分離,但不能使我們永久的分離,別焦急,——等一會——你知道我向空氣,海洋和大地敬禮,每天在日落的時候,為著你,我親愛的緣故。

他悲慟蒼涼的聲音,讓人潸然淚下,大廳裏一片啜泣聲。小柔靠在楊一肩上,眼淚如泉水一般。簡雪與莞爾相互攙扶,早已泣不成聲。

追悼會結束了,來賓退場,留下家人,向親人遺體做最後告別,這是最令人心碎的時刻!此刻一別,陰陽兩隔,一個美麗的生命就將化為雲煙!

一向堅強的路大維,這時再也忍不住,他熱淚縱橫,撲向天愛的靈柩!方凱和助理兩人好不容易把他攙走。

楚天承麵色冷峻,他一滴淚都沒有掉。他的心早已經碎了,是仇恨的火焰把它們粘合在一起,他現在隻想讓妹妹入土為安,然後,他就可以向路大維開戰了!

追悼會結束後,大部分來賓走了,至親好友留下來,等遺體火化後,去墓地安葬。

楚天承都沒有和路大維商量,他要把妹妹葬在自己家族墓地,讓她陪伴兩年前去世的祖母,和英年早逝的父母。

楚家墓地在陵園山頂上,他們沿著台階攀行而至,楚天承走在最前麵,他捧著蓋著紅布的骨灰盒,緩緩走到墓碑前,這方寸之地,就是妹妹長眠的地方!

楚天承強忍著,不讓眼淚湧出來。他右腿蹲立,左膝跪地,將骨灰盒放進墓穴,捧起一把土,慢慢撒在上麵。

就在這時,山下傳來一陣汽車的疾駛聲,他回身望去,一輛綠色吉普停在墓園入口處,從車上跳下一位軍人,接著,一位長者從車上走下車。

楚天承“騰”的站起來,是祖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