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要用什麽單位來計算我們之間的距離

(1)

今年的秋天似乎來得特別的早,美國街道上已經到處可以瞧見枯黃的落葉。

他穿著白綠相間的病服,在操場上散步,喜歡戴眼鏡的密斯陳早上已經給他做過全身檢查,臨走時還不忘誇他身體恢複得不錯。他一時興起,帶著點兒童的口氣說:“那就給我一個獎勵唄。”

密斯陳脾氣好,問:“除了出院,我什麽都可以答應你。”

“我想要穿回我原來的衣服,這病服實在太難看了!”

蘇默不幹了,他住院都快三年了,整整三年,卻從來沒有穿過別的衣服,隻有這綠色和白色相間的病服。

密斯陳笑了笑,看了看病房口,劉娜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門前了。

“瞧,你女朋友來了,你問她吧。”密斯陳用一口不太標準的中文打趣道,劉娜提著一袋新鮮的水果來到病房,一臉疑惑的表情。

蘇默聳聳肩膀,表示無奈。

劉娜是不許他穿回原來的那些純棉T恤的,那樣那些護士就不會把他當做病人來看,那樣蘇默就有機會溜出去玩了。

以前他就做過這樣的事情,穿著自己的衣服逃出了醫院,跑到大街上和美國小姑娘一起吹肥皂泡泡。劉娜當時就害怕了,她害怕在這個異國他鄉她再也找不到他,後來天都黑了下來,她才看見蘇默就站在醫院門前的那塊有著噴泉的水池前逗鴿子。

劉娜瞬間就落淚了。

她說,我以為你走了呢。

蘇默撫了撫眼鏡,說,我是不會再走的了,你放心,我不會不告而別。我隻是悶得慌,所以出來透透氣。

蘇默走路還是有點瘸,他的腿動了手術,小腿裏麵上了兩條鋼筋支撐著,每每一想到這,劉娜就一臉的難過。人是血肉築成的,可是蘇默不是。她多麽心疼他,可是他總是不會愛惜自己,這也怪不得劉娜生氣,她在美國這邊一個人承擔了多少,蘇默不用問也能猜得到。

當初劉娜毅然決定帶著蘇默來美國,就抱著和家人一刀兩斷的想法。所以她在蘇默的病情上花費的心思比蘇默自己還要多。

她愛他的生命,勝過蘇默自己。

她有時候比醫生還醫生,不許蘇默喝酒,不許蘇默抽煙,連蘇默從前每天必不可少的咖啡都不得不戒掉,晚睡的習慣也在醫院裏變態式的作息下改了過來,一日三餐都是搭配好的營養餐,每天吃什麽水果,早上喝什麽奶,都是劉娜安排得妥妥當當的。很多時候蘇默總有一種提前進入退休狀態的錯覺。

劉娜還幫蘇默報了康複訓練班,每天按時按點地監督他去上課。蘇默怕她,比怕醫生還要怕。

有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一天能走出這間小小的病房。每次除了劉娜上晚班後跑過來看望他,和他說話外,就沒什麽人能和他交流了,密斯陳的中文不太好,很多時候和他說話很費勁,蘇默覺得累,還不如一個人靜靜地待著。劉娜會給他買很多份報紙,每一份都是中文版的。劉娜知道,他想回去,每時每刻都想回去,對於他心裏最深處的那份牽掛,她是沒辦法的。

醫院所有人都以為劉娜是蘇默的女朋友,蘇默也沒有站出來否認,可是隻有劉娜心裏明白,他心裏還在怪她。

三年前,她騙了他,那次他因為救劉淺受傷後,腿就一直麵臨急劇萎縮的問題,蘇默不肯去美國治療,劉娜就騙他,說隻要一次手術的時間就可以回國了,頂多一個月時間。蘇默當時還是不願意,直到劉娜騙他說,若寒會陪同他去,那一刻蘇默的眼裏閃著光,他要求看周若寒的航班和護照,劉娜又想盡辦法走關係搞到一個假的護照給蘇默,蘇默這才顯得異常興奮,才上了飛機,可是一上飛機他就發現上當了,這裏哪裏有周若寒的影子!連個鬼都沒有。

蘇默鬧著要下飛機,要死要活要回國。劉娜像哄一個三歲孩子似的哄著勸著,好話壞話全說盡,蘇默卻一句話都不和劉娜說。她痛心疾首,卻什麽都說不出口來。

所有人都以為她隻不過是為了和他在一起,帶他離開原來的城市,來到新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這樣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和他在一起。所有人都誤解她,可是能說什麽呢?什麽都不能說,她不是那種自私自利的女人,也壓根不存在這樣的想法。

現在她隻想讓他快點好起來。

他縱有千般不願意,可是美國這片土地,他還是來了。

既然來了,那麽就安心接受治療吧!蘇默想快點好起來,好回國,好再次守在她身邊。可是這一治療起來又是三年之久,還不知道這條漫漫長路有多久,蘇默鬧夠了,也就不鬧了,這就是命吧。

命中注定要生離。

可是他還是關心著大洋彼岸的那個人,她還過得好不好,她是不是被劉淺寵得無法無天了,抑或被養成了一個小胖子了。他還是會擔心她在找不到劉淺的夜晚,提著一個包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己的門前。他有多想她,連他自己都沒有預料得到。隻想時間快點快點過,好早日見到她。還有劉淺,這小子也不知道過得怎樣了,他們有沒有結婚,孩子多大了,是男孩還是女孩,他想的還真是多,他甚至很擔心孩子已經出生了,可惜自己卻不在國內,不僅這個“幹爹”當不成,就是孩子長大了都不會認識他,連一聲“蘇叔叔”都不會叫。

就這樣,蘇默每天在沒人的時候想想這些事情,時間就會不知不覺過得快起來。

有時候他實在扛不過去,便躲過劉娜的眼,去廁所裏偷偷抽煙。煙也是從密斯陳的辦公室拿的,密斯陳抽的是洋煙,蘇默剛開始都抽不慣,十分想念家鄉的老煙,後來抽著抽著也就習慣了,隻有煙霧朦朧中才能覺得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後來被劉娜發現了身上有煙味,劉娜生了很大的氣,她苦口婆心地勸,最後他卻把她當賊一樣防著。

“蘇默,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回國嗎?這就是你為回國所作的努力嗎?你覺得你折騰自己了,你就能見到她了對嗎?好!如果你覺得這樣好,那你也不用防著我了,你要抽煙要喝酒要熬夜要死要活,都隨便你啦!我再也不會過問一次!”說著劉娜就從包裏掏出一把鑰匙丟到蘇默麵前,“這是那個存儲箱的鑰匙,你喜歡的東西都在裏麵!你自己愛折騰就折騰好了,我不會再管你了。”

她這次是鐵了心要放手不管了,推開病房的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蘇默感覺到格外的孤獨,卻怎麽都邁不出步子去追劉娜。她說得很對,難道這樣折騰自己就可以見到她了嗎?嗬,不能,這樣隻會離她越來越遠。

半夜裏,蘇默睡不著,輕手輕腳地摸著出了病房,這才發現劉娜根本就沒有走,她坐在醫院外麵的石板凳上,沉默著小聲在哭泣,哭累了就睡了,眼角還掛著淚痕,臉上的表情是掩飾不了的疲憊。

他見到這樣的她,立馬就狠狠地自責了。從來沒見過她哭,真的一次都沒有。她圖的是什麽呢?跟在他身邊,任勞任怨,還要被他氣。也許沒有周若寒的出現,他是真的應該娶像劉娜這樣的女生,一門心思地對自己好,什麽都不求,在這個現實的社會這多難得,卻被自己碰見,也算三生有幸了。可是他傷她太多了,太多太多。

十二月的時候,美國大街上到處擺著聖誕樹。這裏就是和中國不一樣,聖誕節是一場盛大的狂歡。蘇默是從來不過這洋節日的,可是他每年還是期待聖誕節的到來,因為十二月二十五號是那個人的生日。他每年都記得,每年他都會自己做一樣禮物,可是從來沒有送給她過,他都珍藏在自己的小盒子裏,那個走哪裏都會隨身攜帶的箱子。有時候他會用蠟捏一個小人,樣子和她神似七八分;有時候他會為她種一盆水仙花,悉心照顧等待明年的花開;有時候他會親自做一桌子飯菜,擺上兩副碗筷,然後一個人吃得精光。今年他在美國,他們之間隔著整整一個太平洋,遙遙相望,她的白天就是他的黑夜。整整一夜,月光那麽清涼,他坐在病房的陽台上看了一晚上的月亮,劉娜這時卻提著一瓶酒闖了進來,病房裏麵沒開燈,卻能隱約見到劉娜臉上悲傷又興奮的表情。

“你怎麽來了?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去給傑克上中文課嗎?”傑克是劉娜家教的對象,她白天上班,晚上便去給小孩子上家教中文課。傑克一家很善良,當知道蘇默的情況的時候,全家還來醫院看望過他,帶來了好些禮物,讓劉娜心裏暖烘烘的,這還是她第一次感覺在美國他們是有了朋友的。

劉娜笑了笑,一躍便跳上陽台上的窗上坐著:“今天是美國人過年,我給傑克放了一天假。”

“明明就是自己好玩,還硬找借口。”蘇默絲毫不怪她打破了他的平靜。

“來,今天我給你帶了瓶酒,我們不醉不歸。”說著她便連杯子都準備好了,拿出來盛上,遞到蘇默麵前。

“你不是最討厭我喝酒了嗎?幹嗎呢?”蘇默不確定她是不是考驗自己,所以不敢伸手去接。

“喝吧,今天除外,我們一起幹一杯,祝她生日快樂吧。”她說,深情平靜。蘇默詫異,她怎麽什麽都知道,難道她真是他肚子裏的蛔蟲?

“你真神通廣大,在哪裏都會對我的事情了如指掌,你是不是請了全球的偵探啊?”他接過酒杯,喝了一口,頓時感覺神清氣爽,他是真的太久沒有喝酒了,喝上一口就覺得爽極了。

“我是誰啊,這個世界上沒有我辦不到的事情,隻有我不想辦的事。”她說著,和蘇默心照不宣地碰了杯。

一瓶酒熬過漫漫長夜數個小時,她沒醉,他也沒醉,卻背靠在一起沉默。

天一點一點亮起來,劉娜歎了一口氣,說:“蘇默,趁著今天過節,我要送你三件禮物。”

“嗯?”

劉娜從隨身帶的包裏掏出一個文件袋來,遞給蘇默。

“第一件禮物是你的出院證明。”

“可以出院了?”蘇默驚喜若狂。

“別打斷我,蘇默,聽我說。”劉娜絲毫不覺得開心,她拿出蘇默的手機,劈裏啪啦按了一通,“第二件禮物,就是這一串號碼,你按一下通話鍵就能聽到周若寒的聲音了。”

蘇默聽到那個名字,心狂跳不止,驚喜之後又有點被堵,喉嚨裏幹得發緊。

劉娜別過臉去,她受不了蘇默用那種眼神望著自己,她不要看他的整個臉上就寫著兩個字——“虧欠”。

“第三件禮物是,回國的航班機票。”她遞給他最後一樣東西,歎了口氣,終於在太陽升起來之前把東西都給掉了。

那是單人的航班機票,狂喜的蘇默卻沒發現,興高采烈地問:“我們是幾號的飛機?”

“最近的,明天下午3點的機票,你別遲到了。”說完她就背著包走了,她看了他最後一眼,那一眼勝過萬年。走出門那一刻,劉娜在心裏狠狠地說,蘇默再見!

“蘇默,我們來美國三年了,整整三年裏,你沒有一天忘記過她,我不是傻子。我原本以為隻要我帶著你走,我們來到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結識新的朋友,做新的工作,我們就都能從零開始。我能忘記心裏的那些黑洞,你能忘記往事的雲煙。可是我錯了,並且錯得很離譜,我忽然明白,原來有些東西,沒有就是沒有,不行就是不行,誰也勉強不了。在你身邊那麽久,看著你身邊的位置始終是空著的,可是就是這樣也沒有我的份。我為你拚命準備了這麽多年,到頭來不但沒有靠近你,反而與你越走越遠,我什麽都不敢希冀了,越希冀越卑微……我也是人,我也有心,我修補不好你的心,也連自己的心一並摧毀了。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就是一個上帝派入凡間的使者,帶著使命來到你身邊,幫助你,照顧你,完成了我應該做的,我就應該離開了。所以,蘇默,我能為你做的也就隻有這麽多了,你好起來了,就應該去尋找你的幸福,我想我也應該離開你,走我自己的路……”

這是劉娜留給蘇默最後的話,她沒有來,也不會再來。

這一次,她是真的決定放開他了,也許離開他是最好的結局。蘇默對周若寒不可思議的癡情讓她從傷心到絕望最後終於心如死灰,她這一世的愛情還沒來得及綻放就凋零了。

他獨自一人坐在機場大廳裏,反複聽著手機裏這一段錄音,險些落下淚來。他揚起頭,看見的都是美國天空上飄揚著的旗幟。

蘇默啊蘇默,你到底是做了些什麽呢!

(2)

蘇默沒有回國,他拿了護照和機票,急急忙忙趕到劉娜的住處。

“我們倆一塊兒來的,怎麽可能我一個人回去!”蘇默跑得氣喘籲籲,劉娜住的小隔間在19層,正好碰上電梯維修,蘇默一口氣爬上來的,整個背上都是汗。

劉娜正在家裏洗衣服。她有一個怪癖,心情不好,或者壓力特別大的時候就喜歡把家裏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洗一洗,無論能洗的或者是不能洗的,都要泡一泡,似乎隻有刷刷洗洗這件事才能夠轉移她的注意力,心就不會那麽痛。

她散著發跪在地板上擦地板,聽見有人敲門也不出聲,心情煩得根本沒心思去理會別人。

可是蘇默闖了進來,他看見房間門口的拖鞋就知道她在屋內。

“你怎麽沒走?”劉娜瞪大了眼睛,不太相信現在站在自己麵前的就是蘇默,那個歸國心急如焚的蘇默。

“你不走,我怎麽會走?!”他蹲下來,在她麵前,揪著心地幫她理清額前散落的幾縷發。

“你不走,那你娶我嗎?不走,那你就娶我。”劉娜逼著說。

蘇默不說話,不知道說什麽。

“你可以跟我一塊兒回去。”

“回去看你奔向另外一個女人嗎?蘇默,我真的沒那麽偉大,我已經眼睜睜看著你愛了周若寒這麽多年,我已經受夠了,你還要我繼續看下去嗎?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蘇默,你有為我想過嗎,有一次嗎?請你不要太過分了行嗎?!”

“可是娜娜,難道你就不想回去嗎?難道你就不想回到你父親身邊嗎?想一想曾經你是多麽寶貴,你是你爸手裏的掌上明珠,含著怕化了,捧著怕傷了,可是現在你為了我落得這般境地。這裏異國他鄉,一個親人朋友都沒有,這種感覺我懂,住院的時候要不是還有你,我想我是真的要瘋掉的,我不會丟下你走,但是我也不能娶你,我不會和你結婚,我這一輩子隻能愛她一個人。”蘇默說。

“爸爸,嗬,我還有爸爸嗎?因為你,我早就放棄了所有的親情,你以為我的爸爸會容許我帶著你來到美國嗎?蘇默,很多事情我不說,我以為你會懂,可是現在看來,你什麽都不明白,不明白我的付出,不明白我的感情。既然你不能娶我,那又何必和我在這裏耗著?我不會和你一起回國的。”劉娜說。

“那我就陪你在這裏吧。我等你想明白了,再一塊兒回去。”

“你不用可憐我,我很喜歡美國,我根本就不打算回去,並不是因為你我才不回去的。”劉娜紅著鼻子逞強地說著。

“好吧,隨便你怎麽以為都可以,我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我不會和你回國的,我已經和我爸吵翻了,回去也沒有一個家可以回,在哪兒都一樣,當初出來我就沒想過回去。”劉娜轉過身,繼續擦洗著地板,不再理會蘇默。

兩個人在這個問題上僵持了很久,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劉娜以前不會這麽歇斯底裏地去探究他們三個人的關係,可能是壓抑在心底太多年,所以爆發起來跟火山一般。

蘇默從來沒有招架過,所以也不知道如何說服她回國。

最後蘇默還是在美國留下來了,陪在劉娜的身邊。第二年,美國就開始大幅麵遭遇病毒感染,劉娜不太幸運被感染了,被隔離了起來。蘇墨想盡辦法才可以進去見她一麵。那時候她以為她要死了,死之前還不忘記想嫁給他,哪怕他不是真心想娶她。

蘇默最終還是沒讓她失望,當他從身後拿出那枚亮閃閃的戒指的時候,她號啕大哭了起來,比孟薑女都哭得帶勁。

蘇默看著這個沒頭沒腦,卻隻會一門心思對自己好的傻姑娘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的,一時間哭笑不得。那時候他是真的要娶她,絕無戲言。

因為那是他欠她的。

有些過錯永遠都彌補不了,比如說他和若寒之間。

而有些虧欠是可以補救的,比如說他和劉娜之間。

他們結婚了,沒有夢想中的婚禮,也沒有太多親朋好友的祝福,還是在隔離病房裏結的婚。結婚之後劉娜的身體竟然好了起來,一個月後她奇跡般地走出了這個病房,兩個人的日子過得平平凡凡,劉娜卻很滿足。每天早上和蘇默一起起床,她給他做早餐,周末的時候蘇默也會耐心地陪劉娜一條街一條街地逛到底,隻是劉娜一直沒有和家裏聯係。也好幾年了吧,蘇默一直不知道當初劉娜跑出來的時候和家裏鬧成個什麽樣子了,隻知道劉娜的父親曾經說過,隻要劉娜和自己在一起一天,就永遠不要進劉家的大門。可是在蘇默看來,劉娜和她父親的關係遠遠比這樣惡劣。可是每次問劉娜,她都搪塞了過去。直到有一天,劉娜接到了哥哥打到劉娜工作單位上的電話,說是家父病危,讓劉娜速回。她心裏還是惦記著那個家的,雖然這些年一句話都沒提過,可是蘇默知道她心裏對父親的愧疚,但她就是一個這樣剛強的人,認定的事情就絕對不回頭。

這幾年她連個電話號碼都沒給家裏留,蘇默一想到這兒,心情就異常沉重。這就是他的妻子,為了愛他,犧牲了所有,無論是親情,還是事業,這一切都讓他情何以堪?當天晚上,他們就買了回國的機票。

一路上劉娜都在擔心,害怕回去晚了一秒,父親便撒手人寰。

蘇默環住妻子的肩,以表示安慰。這個時候他除了抱住她,別無他能。

“他會沒事的。”蘇默安慰地說。

下了飛機,是劉娜的哥哥來接的機,很久不見東方臉的麵孔,蘇默覺得倍感親切,劉娜更是淚光閃閃,一副情不自禁的模樣。劉娜的哥哥看見兩人手指上戴著的戒指,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說什麽,上前緊緊地擁抱了兩人,然後三人直奔醫院。老爺子是冠心病發作,那天晚上吃完晚飯,他就進了房間看書,後來一聲響,保姆推門進去就看見老爺子躺在了地上,差點就一命嗚呼,幸好當時劉娜的哥哥在家,馬上送到醫院搶救,現在已經搶救過來了,轉移到ICU病房裏觀察。

裏麵不許進人,都是由貼身護士在照料著,劉娜就一整天一整天守在外麵,寸步不離。蘇默有時候擔心她的身體,要她回去休息一下,自己來守著。可是劉娜就是不願意,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盡過孝道,這一次隻能用這樣的方式補償。

終於有一天,老爺子醒來了,護士們把老頭從ICU病房轉移到了普通病房。

劉娜驚喜地跟了過去,站在身後的蘇默猶豫著要不要隨著進去,怕老爺子一見自己就激動萬分,使病情惡化。可是劉娜一刻都沒放開蘇默的手,她拉著他就進了病房,對躺在病床上的人叫了一聲:“爸。”

老頭偏過臉來,一見是劉娜,兩眼頓時淚刷刷齊落。

劉娜拖著蘇默一起跪下,說自己不孝。

老頭用著全身的力氣搖搖頭,作勢要坐起來,蘇默立刻站起來,扶著老爺子的肩:“爸,對不起,我們……”他很久沒叫這個字了,這次叫出來,還真感覺別扭,頓了半天不知道怎麽繼續說下去了。

還好劉老爺子不再為難這對人,他拍拍蘇默的手,含著淚,關切的眼神就已經說明了一切問題。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女兒也在外麵顛沛流離了這麽長時間,最終他們還是在一起了。自己已經老了,風燭殘年的時期,孩子有孩子自己的幸福,自己能插手的事情也不多了,所以此刻同意不同意兩人在一起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都回來了。

劉娜在病房裏悉心照顧著,和父親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訴說,蘇默識相地退出了病房,走到走廊上去。

在醫院門外,蘇默靠在牆上抽煙,心事沉重,這個地方好熟悉,太熟悉了。這間醫院似乎就是四年前自己住過的醫院,這些種在自己病房後麵的花現在依然還在,隻不過是枯萎了罷了。

他一回到這個城市,這個地點,就像被勾了魂,思緒不知道飄到了哪裏。心口的痛楚感越來越明顯,他不該回來的,回來了就又開始發作了。

蘇默記得,一直都記得。

周若寒抓著他的衣領不停地叫著:“你要給我活著!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手上!”

“蘇默,你要死了,閻王爺也不會放過你!”

……其實他想笑,這倒還真像她講的話,夠狠心的。可是他開心,她終於擔心自己的生死了,原本以為他活著、死了對於她來說都沒意義,原來她也還是會在乎。那一刻他隻想笑著摸她的臉,告訴她,他死不了,貓還有九條命呢,更何況自己比貓還強。

可是他什麽都做不了,手抬不起,嘴張不開,隻能死死地躺著,直到眼前變成白花花的一片,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他記不起來了,身體越來越冰,隻想好好睡過去,可是耳邊總聽見有人在叫他,忽遠忽近。

這聲音闊別四年他都記得,並且念念不忘。

四年了,他又重新回來了。

那扇門還是那扇門,那戶窗還是那戶窗,隻是那個人再也不是那個人了。

“蘇默!你怎麽會在這裏?你回來了?!”背後有人拍他的肩膀。看了好久,蘇默才發現是羅簡,他還認得蘇默,四年前出了那麽大的事情,都登了報紙,他很難不記得他。

“羅簡……”蘇默愣了一下。

還沒開口再繼續交談下去,對麵就有一個小女孩猛地跑到羅簡麵前叫:“舅舅。”羅簡一把抱起地上的小女孩,親昵地捏捏她圓乎乎的臉蛋,叫她睽睽。

原來羅簡和周宜已經相認。因為那件事,羅簡在這個世界上也就這麽一個親人了,心裏倒再也沒有那麽多恨了。對於周宜,他選擇的還是諒解,並且用兄長的身份留在若寒身邊,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而楊芸也並沒有當年那麽堅持,她剛開始心裏還是有著疙瘩,可是羅簡的耿直和誠懇讓楊芸也是欣喜,默認了羅簡,家裏就多了個兒子似的,逢年過節很是熱鬧。這樣也挺好的,周宜的身體比以前差了很多,去年得了一場大病,進了醫院,開了刀,人老了,一動刀子就整個體質下降了,那時候全是羅簡在家裏打理,到底是男人,奔波來奔波去,也吃得消。這個家更加對羅簡依賴了。對於若寒的事情,羅簡也是想得很明白,縱然還是喜歡還是愛,但是他已經把那種喜歡和愛轉變成兄長之愛,他想前麵也許還有更適合自己的女人在等著他。

每次他看見睽睽的笑臉,總有一種滿足感,幸福的感覺油然而生,哪怕這幸福並不屬於自己經營的家。

“這是……”蘇默詫異地問,其實心裏也已經猜到了半分。

“這是若寒的女兒睽睽。”羅簡親了一下小姑娘的臉,笑嗬嗬地對她說,“快,叫叔叔。”

“叔叔好!”小女孩奶聲奶氣地叫著。

雖然和猜測的結果是一樣的,但是蘇默還是愣了半分鍾都沒有回過神來。其實這個結局多麽完美。自己和若寒都找到了最合適的歸宿,大家都幸福著,這多好。可是他為什麽那麽疼?

劉淺提著一大包零食什麽的朝這邊走來,嘴裏還念叨著:“我說,睽睽啊,你跑那麽快,是想累死我嗎……”蘇默感覺心跳越來越快,有點不知所措地麵對這些好久都不願意麵對的事情。劉淺越走越近,每走近一步他就慢一點,最後他終於看清楚,那是他,闊別了四年的臉,他回來了,他是蘇默,他還活著!

劉淺手裏的東西散落一地,衝上前去擁抱住蘇默:“蘇默!你是蘇默,你真的是蘇默!你還活著,真好!你還活著……”

當初蘇默從倉庫被救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快麵目全非了,血不停地流著,傷口在背上,是被王胖子用砍刀砍了兩刀,因為傷口過大,止不住血,當時血庫又沒庫存,是劉娜衝進來輸了血,他們倆的血型剛好是一樣的。

後來她就帶他走了,說是出國了,可是具體去哪裏了,劉淺他們都不知道,隻見第二天早上病房裏就沒有蘇默的身影了。

劉淺始終不知道蘇默的生死。

現在他重新站在自己麵前,劉淺內心裏的那些愧疚和自責終於可以放下來一些了。

睽睽在羅簡的肩膀上吵著要吃飯了,肚子餓。蘇默笑嗬嗬地拍拍劉淺的肩說:“走,哥們兒幾個一塊兒找個地兒吃飯吧,還好多話說呢,四年啊,得說上幾天幾夜啊。”

說著他就給劉娜打了個電話,說自己遇見劉淺了,得一起去吃飯,晚上吃完再回來守著老爺子。

劉娜沉默了一下子,最終還是答應了,既然她做好了準備回來,那麽就應該早就做好了準備麵對那一切。

他又活了,在這個充滿過往和記憶的土地上。

睽睽吵著要吃兒童餐,幾個大男人想找間酒館喝酒嘮嘮嗑,可不滿足睽睽的要求,她就哭,最後蘇默被小孩子哭煩了,就對劉淺隨意地說一句:“我說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我們幾個大男人的出來喝酒,幹嗎還帶著個孩子啊,打電話讓若寒趕緊過來給抱回去。”

他說出那個名字來,自己也有點心驚,分不清是因為想見她所以那樣說的,還是真的就隨口說出來了。

反正就是說了,豁出去了。

氣氛突然就凝固了,誰也不吭一聲了。

劉淺低著頭,不說話。

羅簡也不說話。

最後劉淺拍拍自己腦袋,喝了一口酒說:“蘇默,這次你回來了,你也應該去見見她了。”

蘇默瞪著眼睛望著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3)

電影院裏熒幕上放著《麥兜響當當》。

麥兜拿著包子說,我忽然明白,原來有些東西,沒有就是沒有,不行就是不行,沒有魚丸,沒有粗麵……拿著包子,我忽然想到,長大了,到我該麵對這硬邦邦,未必可以做夢、未必那麽好笑的世界的時候了,我會怎樣呢?

蘇默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麵,突然淚如雨下。

原來有些東西,沒有就是沒有,不行就是不行,就像他,不能和她在一起,就是不能在一起,連上帝都會阻擋。

一部動畫片就能把他看哭,這也太稀奇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選了這麽一部電影,當他像一具遊魂一樣漫無目的在街上飄蕩著時,就對什麽都不那麽在乎了,在哪裏都好,去哪裏也無所謂。

清平山上的霧水很重,因為是墓地,所以常年蔓延著一種陰冷的氣息。

“你應該來看看她了。”

蘇默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原來她在這裏,一步都沒有離開,蘇默想撕心裂肺地喊叫,卻對著那一寸黑白照片揪著心,透不出一絲氣來。

若寒……我回來了,可是你怎麽成了一堆塵土了呢?

他泣不成聲,抓著心髒差點窒息過去。

她沒有和劉淺結婚,在蘇默去美國後不久,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已經三四個月了。睽睽不是劉淺的孩子,若寒知道自己懷孕後,堅決要生下孩子,可是後來被查出胎位不正。若寒還是堅決要生下孩子,她是死在產房裏的。在睽睽生下來的那一刻,她就走了。

若寒說,不知道現在蘇默是生是死,這個孩子就當是給他在這個世界上留個後,所以說什麽她都堅決要生下來。

他曾經以為她會結婚,會生子,會當媽媽,帶著滿麵笑容地送孩子去上學前班,會給丈夫做可口的飯菜,會是全天下最迷人的妻子,可是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她為了給自己留下這個孩子,選擇了和死神做買賣。

蘇默在墓碑邊上坐了一夜,他很冷,他就問若寒,你會冷嗎?這裏是不是沒有人和你說話,你一個人會不會怕?冬天的時候肯定很冷,春天雨水多,沒有傘你怎麽辦?你以前很愛看書,走的時候劉淺有沒有給你燒份報紙啊?若寒,若寒,我回來了,我回來看你了,你為什麽每次都不等我?高中的時候就是,不等我去找你爸爸解釋,所以讓你爸爸誤會。後來你一直都不等我,急著要和劉淺在一起,急著要躲開我,急著要開始幸福生活。現在你又不等我回來,就自己一個人離開了這個世界。若寒,你都沒等到我跟你說一句我愛你呢,你怎麽就能走了呢?!

……蘇默覺得他整個腦袋都要爆炸了。喝了一宿的酒後,躺在酒吧的沙發上,怎麽都立不起來。劉娜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蹲在牆角邊上吐了。

“消失了幾天了,到處找你都找不到,你幹嗎去了?又幹嗎喝成這樣啊!”劉娜把蘇默接回家,打開門,蘇默就整個倒在了地上。

劉娜想抽身去給他拿毛巾,卻被他一把拉住:“她死了!”

“嗯?”她沒聽清楚。

“她死了!”他朝著她耳朵裏喊。

“誰?”

“周若寒!”

“她死了死了死了,是為我生孩子死掉的!死在產房裏!你知道嗎?!”蘇默發瘋似的搖晃著劉娜的肩,劉娜整個人都蒙了。

“我想我沒辦法了,她居然死了,我一點也不相信,坐在她墳前的時候我都還不相信,可是怎麽一下山了後,這感覺就越來越清晰了呢?我多想這是一場夢,夢一醒,她就還在,對我凶,躲著我,哪怕她和劉淺結婚了,我都不在乎啊,隻要她還活著……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活著那麽重要!

“以前我愛她,卻因為仇恨而勢不兩立。好不容易我放下了仇恨,又因為她說她要重新開始自己的幸福我選擇了緘默。後來,我去了美國,生死未卜,本以為老死不相往來,再不會相見,所以愛也不曾說出口,現在呢?我忍了那麽久,掩飾了那麽久,她卻死了。我以為我的隱忍隻會讓她活得輕鬆一些,可是,她死了,他媽的她死了!她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啊!我他媽要什麽破孩子啊,一萬個孩子都抵不過一個她……“我想她,真的太想她了,我沒辦法了,我完了……”

蘇默思維不清地胡亂說著這些話。呆若木雞的劉娜坐在沙發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良久,劉娜站起身來走出去。

三天過去了,劉娜沒有回家,蘇默待著抽煙,不敢出門。

三天後,劉娜回來了,一臉平靜地回來的,推開門,看見亂糟糟的蘇默,她幫他洗了一把臉,扶著他坐到沙發上,然後進廚房給他下了一碗雞蛋麵,兩個人之間沒有交流。

坐下來後,她終於說了第一句話,她說:“蘇默,我們離婚吧。”

“嗯?”

“我想了三天,終於想明白了。她愛你。一個女人肯為一個男人冒著生命危險生孩子,除了愛他,還能有什麽?”

劉娜知道這個秘密後,連自己都不禁打了個寒戰。

她愛他。埋藏了多久的秘密。她竟然可以閉嘴不提,把這份愛帶進了墓地。

看不破的永遠是真相。

飛蛾赴火的愛,要麽死亡,要麽涅槃繼續愛,而她選的恰恰是死亡。

(4)

“爸爸,為什麽太陽公公要用金黃色的水彩筆畫啊?”

“因為太陽公公是金子,當然要用金黃色。”

“爸爸,我好像看見有人朝我們招手了。”睽睽指了指樓下的那棵老樟樹。

“她就站在那裏,笑著對我們招手呢,你說那會不會是我的媽媽啊?”睽睽睜大了眼睛望著那棵老樟樹,長長的睫毛上像滴了淚珠,眸子裏清澈又明淨。

蘇默心裏一緊,朝著那個方向望去,正是周宜家樓下的那棵樹,曾經他就是在那棵樹下等她,看她樓上的燈滅了才會離開。

她真的就站在那裏,迎風而立,素白的裙子,讓她看上去像一朵白蓮。她的長發烏黑柔軟地在腰間飄著,裙角也被風吹得張揚而起,像是電影裏靜默無聲的長鏡頭一般。一瞬間的光影迷離,恍然若夢,仿佛塵埃落定,他的心慢慢沉澱下來,那些遙遠芬芳的記憶,迎麵而來,飄散的往事裏,所有的痛楚統統消散不見。

他隻看見她對著他笑,那夢寐以求的笑,帶著全部的眷戀和愛,帶著餘生全部的想念和希冀,他們久久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