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但女校長終究是女校長,她忽地掉轉船頭,開始心平氣和地述說學校裏曾經發生過的那些案例。她說在她任上至少就有三個學生自殺,而且都是在學校裏。其中有當場斃命的,有留下終生殘疾的,也有被送進精神病院的。而這些都被她處理得相當妥帖,沒留下任何的後遺症,何況,教師隊伍中那些難免的緋聞。

然後,主編辦公室的門從裏麵打開,你走出來。你那麽春風得意,豔若桃花,一看就知道你被弄得很舒服。而你身後,緊接著就是那位儼然情人的作家,這些我們全都看到了。如果單單是我們,自然無足輕重,既然整個辦公大廳都已經司空見慣。但唯有我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仔細觀察了女校長的表情。複雜的難以形容的略帶敵意的,又無限欣喜。記得,自從她得知你就是她丈夫的老板後,她就經常到編輯部來了。她或者就是為了向大家昭示,他,這個風流倜儻的作家是有家也有老婆的。是的,那一刻,她幾乎是微笑著迎向你們,那麽欣然的目光,仿佛沒有任何懷疑。她當然看到了你們開門的那一瞬間,看到了你們怎樣迅速分離的那兩隻緊握的手,因為,我也看到了。但是,她竟然沒有因此而改變她的表情,到底是經過風雨的老手。她的微笑,甚至變得更平靜也更真誠了,那姿態,那大度,那雍容華貴,就仿佛皇後麵對後宮嬪妃,抑或大太太對待姨太太。她或者以為那是天經地義的,是人世間美好的事物之一。總之無論她怎樣想的,她做得都非常得體。你甚至會覺得她是那麽由衷地欣賞你們,進而欣賞你們這種郎才女貌的關係。她不止一次地標榜過,說喜歡看到你們這樣珠聯璧合地一起工作。

是的,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曾以為她會大打出手呢。我甚至覺得已勝券在握,為著你即將被羞辱甚至被毆打而滿懷欣喜。想不到這個看似潑婦的女人竟如此通情達理,是她打亂了我的計劃。

不錯,在女校長身上我打錯了如意算盤。什麽叫宰相肚裏能撐船,看看這女人就知道了。於是我冥思苦想,不知道自己錯在什麽地方。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首先,女校長的尊嚴是必須維護的,所以她當然不會輕易失態。其次她不想失去她丈夫,為此她寧可忍受你們的**風流。她知道寬容是留住丈夫的唯一方式,為此她哪怕忍氣吞聲。我隻是不知道作家在和你做過之後是否還和他老婆做?

她當然不會永無止境地縱容你們,她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而她所謂的“時候”就複雜多了,諸如她兒子的婚禮,你女兒為她女兒申請的美國大學,甚至作家是從你這裏開始出名的,而她作為妻子,當然不能過河拆橋。何況如果沒有了《霓裳》,他依舊會變得一無是處,潦倒不堪,這也是她不願看到的。總之所有的這些都要仰仗你,所以比起她丈夫和你睡覺,當然她子女的未來要重要得多。於是她不想得罪你們更不願撕破臉皮,她要保住這個支離破碎名存實亡充斥著欺騙和謊言的,他媽的婚姻。加之她知道若真的失去丈夫,她將再不會有婚姻的可能,所以哪怕僅僅是為了維持表麵的假象,她也要深明大義,勉力為之。

至於我們的女兒,她怎麽會偏偏繼承了父母基因中那恣意妄為的秉性?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隻是她更放得開,更**,更肆無忌憚,也更加無所謂。她搶了蓼藍的男人,而後,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酒店遍布他們的瘋狂。無論在哪兒,也無論白天還是夜晚,甚至教研室的桌子也不放過。我曾經對這場苟合寄予厚望,我覺得這簡直是報複蓼藍的天賜良機,絕不能錯過。

是的,你算什麽?女編務將仇恨的目光投向蓼藍。寫幾首色情詩就高高在上啦?整個編輯部,就你,最最鄙視我。你或者覺得看我一眼都是對你的褻瀆吧?而你又有什麽了不起的呢?你是清朝遺少還是民國後裔?這偌大城市,還輪不到你在我眼前搔首弄姿!無非一堆連韻腳都弄不明白的求愛詩,其實誰都知道你家三代同堂,住一間草屋。好不容易才上了幾年師範,就想麻雀變鳳凰?然後是沒完沒了的白日夢,以為要想出人頭地,就得多睡幾個男人。都叫你酒吧女郎,當然你對此從不諱言。是的一旦醉生夢死,爛到了頭,你還有什麽可所謂的?但終究,你那花心的男人到底抵擋不住來自美利堅的誘惑,這難道不是你的命中注定?

可惜我又算錯了牌。還沒有等到我呼風喚雨叱吒風雲,就傳來了你自己了斷自己的噩耗。你不知我聽到這消息後怎樣地扼腕歎息,不是惋惜你年輕的生命,而是你特立獨行,最終沒有落入我為你設計的陷阱,那個更加悲慘的結局。不過你的自殺還是讓我感到了某種由衷的快慰,我把這想象成一種報應,一種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不過幾行情詩,就以為優雅清高,有那麽了不得嗎?而我稍加用心,便洋洋萬言,行銷天下,這是爾等所能仿效的嗎?而自從屬意於《半縷輕煙》,那些用來形容你這種偽高貴偽浪漫甚至偽虛偽的詞匯就像雪片一樣,紛紛墜落於我的筆下。你問我為什麽要在同義詞中偏偏選擇那些醜惡的?是因為隻有那些醜惡的才最接近我的情懷。譬如在、****、**以及通奸這類近似的詞匯中,我當然首選通奸,因為通奸是醜惡的,而且罪不容恕。

最終我還是姑息了你。但那決不是有意為之。當《半縷輕煙》已開始印刷,我才忽然意識到,我應該在書中提醒我的外甥女。我有責任讓她知道,和你這種賤人搶一個男人多麽不值得,哪怕自殺讓你搖身一變,又成了男人心目中的烈女節婦。

再有就是,你以為你偷偷看到了什麽,如獲至寶,你還自作聰明地複印了那些文字。這些在複印機上都會有所顯示,你幾點幾分,複印了什麽,複印機都會完整地記錄下來。你以為自己聰明絕頂,卻忽略了我們已進入了高科技的時代。以為被什麽人遺漏的那些,其實就是為了讓你看的。讓你知道你丈夫是怎樣和主編女兒通奸的,進而摧毀你的靈魂。讓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不是隻有你一個能幹的女人。樓外有樓,天外有天,這才是你要麵對的現實。

果然,就奏效了,你被拖入絕望的深淵,很快就乖乖地將自己泡在了血水中。那生不如死的劫難徹底摧垮了你的傲慢。我隻是沒有算到飛往法蘭克福的飛機那天停飛,於是你幸運地躲過了一劫。但從此你羸弱慘白,如風中枯葉一般地慢慢破碎,你以為你的靈魂還在嗎?

然後離婚,這也是報應。而離婚時,我的外甥女早就離開了你的男人。我們沒有被羞辱,也不曾失去什麽。她早就不想玩兒這種爭風吃醋的遊戲了,在這一點上,她比我和她媽媽都灑脫。是我們把她送走的,她沒有眼淚,也不曾牽掛。這就是結局,你的結局。為你的傲慢和淺薄,你所必然要付出的代價。

是的我總要找到一個發泄的方式。報複也好,在親人中厘清真相也好,或者,寫書也好。我告誡自己,不要被仇恨蒙住雙眼,作出匆忙或錯誤的選擇。於是我隱忍,我知道我還有時間,還能在最後的一刻決出勝負。

最終,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我無數次說過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現在,我終於在最好的時間以最好的方式,報複了所有令我懷恨在心的人。我記得魯迅好像說過,對他的敵人,他一個也不饒恕,這便是風骨。無論你們怎樣看我,但至少,我做到了如文壇巨匠一般地懷著堅強的意誌,絕不饒恕。

現在好了,你們終於看到我的書了。我的書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為你們寫的,你們這些當事者。我隻是想要看到你們自慚形穢,羞愧難當,看到你們在我的《半縷輕煙》麵前無地自容。我還要你們透過我殘忍而犀利——我知道你們這樣議論過——的文字,照見你們的內心。讓你們看到自己到底有多無恥,多醜惡,多不配披著這身虛偽而華麗的外衣。是的,是我讓你們認識了自己,也是我,洞穿了你們惡濁的靈魂。更是我拯救了你們,至少,你們再不敢像從前那樣為所欲為了。

那麽,是的,那麽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那麽,我就勝利了。

然後她開始收拾她的書桌。事實上她早就清空了一切。她說,天價的稿費會讓我度過富裕而有尊嚴的晚年。甚而,我可以坐著飛機到美國去看望我的外甥女。此處,她故意加重了“我的”兩個字。她甚至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茫然中的女主編。然後她拎起她一向拎著的那個香奈兒皮包。隻是這一次她把這包包拎在胸前,向整個大廳展示。然後頗有深意地強調,這是地道的真貨。

她緩步輕搖地飄然而去,仿佛不帶走一片雲彩。

她就那樣走著,步履輕盈,那所有人生的重負被《半縷輕煙》卸下。

在自動門打開的那一刻她突然停下。她轉過身來,對辦公大廳的所有人說,斯賓諾莎有一段精彩的格言。道德和幸福是同一性的,而那個最符合道德標準的行為,就是盡情享受不違反理性的樂事。這句話,你們可以在《半縷輕煙》中找到。再有就是最後一頁:一切發生的事都早已決定了,所以無論發生什麽,都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