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看著女校長眼裏泛出淚光,女主編竟也不由自主地心酸起來。她說不會的,我女兒會全力幫助她。

她小小年紀,孤身一人,而美國又那麽遙不可及……

女主編情不自禁地擁抱了悲傷的母親。她覺得這一刻,她或許是需要安慰的。但是想不到卻被狠狠推開,畢竟,女校長怎麽能和自己的情敵同流合汙。

而這一幕,這個瞬間,竟然被剛好推門進來的專欄作家撞見。

如此,事態被陰差陽錯地扭曲了。

作家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衝過去,扶起被妻子推倒在地的女主編。偏偏女主編的額頭又碰到了桌角上,於是鮮血淋漓,殷殷地滴落在女主編雪白的襯衣上。

作家的憤怒可想而知。他想不到妻子會來這裏大打出手。他們剛剛在家中爭吵過,就為那本中傷了他們的《半縷輕煙》。他任憑妻子眼淚漣漣地離開家。他擔心極了,生怕她一時衝動想不開。他跑到學校卻遍尋不見。緊接著來到編輯部,希望女主編能幫助他。他不想因為那本書就改變他們現在的狀態,他不想失去他的家庭也不想失去他的愛。

作家惡狠狠地看著妻子。他不能想象她竟能如此不顧臉麵。他以為女人之間的戰爭最多停留在口頭上,而妻子怎麽能像母夜叉那樣動手打人呢?

盡管女主編不停地說,沒關係的,不要緊。她不是故意的,是我不小心。作家反而越發地不能原諒妻子了。他狠狠地看著她,哪怕她周身顫抖,連嘴唇都變得沒有了顏色。

丈夫的激烈反彈還表現在他對女主編的百般嗬護上。這也是第一次,他當著妻子的麵緊緊抱住那個流血的女人。

是的,無論怎樣解釋,女校長知道她都已無從申辯了。是的你為什麽要來擁抱我?你以為你是誰?而我,已經水深火熱不見天日了,憑什麽還要接受你的同情?你占有了我丈夫就能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為什麽還要用擁抱來羞辱我?相逢一笑,盡釋前嫌,不,那不可能,我不會接受的。隨便,你們愛怎麽解釋就怎麽解釋吧。反正在你們眼裏,無論我怎樣,都是惡人了。

她知道現狀已無法改變。一旦丈夫站在了那個女人一邊。但是,這場麵也讓女校長第一次意識到,或許丈夫也在劫難逃。她過去一直以為自己的男人之所以如此,全都是因為那蛇一般女人的百般誘惑。現在她看到了其實自己一直陷在誤區,那麽長久的兩個人的罪惡,怎麽能隻是由一個人承擔呢?是的她丈夫也是那段奸情的同謀,否則他怎麽會不計後果地當著她,將那狡黠的女人抱在懷中呢?是的,就在此刻,他不是還在擦拭女人額頭的鮮血嗎?是的如果不是她親眼所見,他和她的那一份令人惡心的親昵……

她還有什麽好說的。

於是女校長拂袖而去,將那對狗男女狠狠地甩在了身後。在大廳對麵的鏡子裏,她看到的竟然是一張浮現著勝利者微笑的臉。她原本以為鏡中那個勝利者與她並不相幹。待她離開那鏡像時才忽然意識到,那個勝利者其實就是她自己。於是淒苦的心,驀地剛強了起來。她用肩膀狠狠地撞了迎麵而來的女編務。反正她已經無所謂了,無論對誰。她看著趔趄的老女人不禁生出某種愜意。她說,遲早你們要遭報應的,瞧,這本書,《半縷輕煙》,寫得真是好啊。

然後她一屁股坐在蓼藍身邊,給我一杯水。又說,不然腦溢血了,也不會有人關心我。蓼藍怯怯的,臉蒼白。她隻是默默坐在那裏,不想被攪進任何旋渦中。

當女校長的呼吸終於平緩下來,她竟然開始撩撥蓼藍的煩惱。你,這麽年輕,真的自殺過?像那本書裏說的那樣,不值得呀,為那些臭男人。她不看蓼藍的表情隻是徑自地說,仿佛不停地饒舌才能澆心中塊壘。你那麽蒼白,一定失了很多的血。何苦要這樣對待自己呢?哪怕,我們是最無辜也最可憐的……

我也曾和別的男人,蓼藍突然說,一報還一報,這些書上也寫到了。

女校長不解地看著這個弱小的女人,就是說,你也成了她們那樣的人了?你不覺得她們就像妓女,母女都是,看上去光鮮靚麗,實則齷齪無比。可是我們,我們難道隻能這樣逆來順受嗎?女校長說著不禁悲從中來。

這是女校長在編輯部裏第二次啜淚。第一次僅僅是閃著淚光,就迷惑了女主編那柔弱的同情之心,也就釀成了自己無端的被傷害。而這一次,女校長是真的流淚了,她說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她覺得一個當校長的女人,就應該堅強。所以很多年來她總是把眼淚往肚子裏咽,除了這一次。此刻她覺得她真是傷心欲絕,甚至閃過了想要自殺的念頭,所以才來向她谘詢。你自殺一定是覺得生不如死吧,就像我現在的這種痛苦的感覺。我甚至想好了自殺的方式,就在那婊子的辦公室裏,並且就當著我男人的麵撞碎封閉的玻璃窗,然後像子彈一樣地飛出去……

您不會的。蓼藍說。

你覺得我沒有勇氣?

您還有孩子,況且,您丈夫並沒有離開您。

但遲早是要離開的。

據我所知,主編她似乎並不想……

告訴我,你是怎麽做的?

您真的想知道?

我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告訴我,怎麽才能徹底獲得解脫?

那麽,首先,我自殺了。我做到了,隻是,沒有死。其次,我報複了,勾引了別人的丈夫,盡管,那是種惡性循環。第三,我離婚了……

你離婚了?

因此而回歸了我自己。從此我自由了,不再被別人的陰影籠罩。

女校長怔怔地看著蓼藍,就是說,傷害了攝影師妻子的那個女人就是你?

所以我說是惡性循環,冤冤相報。他妻子因此而離開了他。從冰川回來以後,他找不到她。沒有人知道她的去處。他因此而怨恨我,不原諒我,可我,又能怎樣補償呢?

相形之下,我可能更悲慘。女校長粗野地抹掉她不斷湧出的眼淚。我沒有自殺沒有外遇甚至沒有勇氣離婚。馬列主義老太太般的、古板而又扭曲的女人。我知道人們就是這樣看待我的,包括我的家人。可作為一個中學校長我又能怎樣呢?我總不能像他們那樣老大不小地玩著豔遇的遊戲吧?我不能,而他們能,這就是我的悲劇。但是,是我在擔負著為青少年建立正確價值觀的使命,我活在這個世界上難道就沒有意義嗎?

我覺得,蓼藍遲疑地看著女校長,我是說我不知該不該對您說。

我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我的煩惱和苦衷。就因為我的命運和你相似,我才來找你。我隻是想要找到一個知己一個同盟,她能告訴我,未來,我到底該怎麽辦?

您隻須些微地有所改變。蓼藍靜靜地說下去。其實我也曾為您想過,為什麽中學校長就一定要正襟危坐?譬如,您總是一成不變的套裝,難道就不能不穿這種僵硬的服裝嗎?還有您總是被發膠固定的頭發,看上去既古板僵硬又很虛偽。還有,您或許應該改變一下說話的方式,不要總是教訓人的口吻,尤其對那些開朗活潑的孩子。事實上這是種不自信的表現,誰說和顏悅色就不能扭轉乾坤?您又把這種工作中的狀態和腔調自然而然地帶到家中,難怪您丈夫會喜歡上我們主編,您別介意,這種女人更溫柔更有誘惑力。

她天生就是婊子,誰知道她女兒是誰的野種?

再有,我建議您不要總是講德育課,為什麽不開設一門詩歌鑒賞課呢,既然您也是學中文的。古往今來,東西南北,從《詩經》開始,然後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兼及歌德、拜倫、濟慈,直至戴望舒和徐誌摩。這將是一個怎樣脫胎換骨的華麗轉身。如此,您就完全不一樣了,甚至會在女校長的行列中脫穎而出……

女主編辦公室的門終於打開。這是蓼藍從女校長的目光中看到的。蓼藍忽然意識到,事實上女校長的眼睛一直在盯著那扇門。自然是女主編和專欄作家一道出來。他們談笑風生,受傷反而讓他們更加親近。他們如入無人之境般地伸出手臂摟住對方的腰。他們相親相愛就那樣蕩漾著愛意地招搖過市。

女校長像子彈一樣倏地飛了出去,緊緊追趕著那對情深意切的男女。但就在追上他們的那一刻,她卻驀地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遠遠地看著那個早已淡定如水的蓼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