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這是一座老式公寓樓。已經有一百年的曆史了。樓梯會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有一種搖搖欲墜的衰朽感覺。

年輕女人按響門鈴。門立刻吱吱呀呀地打開了。顯然主人已預知她的來訪。黴爛的氣味迎麵而來。一個奇異的大房間。明媚的午後卻掛著厚厚的窗簾。看不到窗外燦爛的景色。房間裏彌漫著近乎死亡的氣息。

不久前我才知道您是我姨媽。年輕女人開門見山。她在這個幾近恐怖的房子裏走來走去,您不介意我打開窗簾透透氣吧。年輕女人說著拉開窗簾,讓窗外的明媚照射了進來,她不管黑影中的老女人怎樣用手掌遮住眼睛。

你不用緊張,這也是你的家。房主人綻放出僵硬的微笑。

我想知道為什麽,我媽媽一直不願說出我有個姨媽。

老女人苦笑著搖了搖頭。

而這位姨媽我竟然認識,隻是從來不知道您是我的親人。

老女人無從解釋年輕女人的疑問,她隻是說,知道不知道沒關係,隻要我們是親人。

你們是姐妹,卻為什麽從不來往?有什麽樣的難言之隱,讓你們彼此深深恨著對方?

我們之間的恩怨跟你沒關係,你隻要知道我們都愛你。

我來,就是想知道我的父母到底是誰。為什麽你們對此都諱莫如深?我有權知道我來自何方,又是哪個男人丟下的垃圾?而那男人,如你們所說,真的是死了?還是仍舊活在某個肮髒的角落?姨媽,我不在乎那個男人究竟是誰,是否完美,我想知道的隻是我自己的身世,僅此而已。如果您真是我姨媽就不要再隱瞞了。

老女人不再講話,隻踟躕地望著窗外。她在想,到底該怎樣呈現那段傷痛的往事。她當然深愛著眼前這個漂亮的年輕女人,她也是她的孩子,她靈魂裏的骨肉。她不想欺騙她,更不想刺痛她。她不知她母親到底對她說了多少,而她們母女又是怎樣麵對那迷茫往事的。

這個被稱做姨媽的女人忽然關上窗簾。好像她終於作出了某種決定。像大幕落下,整個房間立刻陷入了詭異的黑暗中。年輕女人恍然覺得自己成了恐怖片中的人物。她於是不顧一切地拉開窗簾。

老女人斬釘截鐵,如果想要真相,就隻能在這樣的光線中。

你們,到底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我,如果坦誠,就不想看到你,更不想回憶這房間裏曾經發生的那一切。

為什麽?

所有的,曾經發生的一切,多少年來曆曆在目。甚至,這房間裏的擺設,也從未改變過,隻是物是人非而已。

那麽,好吧。年輕女人不情願地拉上窗簾。

故事就是從窗簾開始的。你媽媽,她站在窗簾後麵,他走過去。他說,陽光透過窗照在你臉上的那種感覺,就像是倫勃朗的畫。他說倫勃朗是一個能畫出金屬色的畫家,所以他喜歡。是的當你媽媽出現,一切就都改變了。人類永遠動蕩的天性,或許就是悲劇的起源。那喜新厭舊劣跡斑斑的男人們。妹妹愛上了姐姐的男人,抑或,姐姐的男人愛上了小姨妹。太低俗了,是不是?但就是發生了,在我們之間。我們曾經那麽深愛著對方,我是說,我和你媽媽。你或者可以猜出我們之間的關係了。

是的,年輕女人的嘴唇蒼白。

一開始我對他們的戀情一無所知。我隻是對他們之間的友好相處很欣慰。我希望我愛的兩個人,也能彼此尊重。我喜歡看他們說說笑笑的樣子,喜歡他們在我麵前無拘無束。你媽媽來的時候總喜歡站在窗前,就像你,那麽亭亭玉立地看窗外的風景。那男人,我的男人,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你妹妹,站在窗前,就像是一幅古典畫。他這樣說過一次、兩次,甚至三次,我都不曾在意,直到,我發現他總是用熱烈的目光追隨她。

我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很多時候,我去上班,家裏就隻有他們倆。你媽媽那時正讀大學,假期,就住在我這裏。她說她喜歡這個城市,喜歡我這間公寓,喜歡那些殖民地時期的老房子,而他,剛好就是繪圖師。

便發生了,那一切,隻是我還沒有看到。他們開始莫名其妙地鬧別扭,她甚至聲稱要離開我家。如果是正常狀態,她怎麽可能隨便對我的男人發脾氣?很多的白天,他們在一起,我也曾倏忽想到。但隻是閃念,像流星劃過夜空,不留任何痕跡,我也就無從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偶爾白天也會拉上窗簾。或許某個偶然的瞬間。但總之他們是相互欣賞的。這一點可以確信,從他們的目光中。

就是說,媽媽也愛上了那個姨媽的男人?還是,姨媽的男人,在強迫她?

你媽媽的行軍床,就放在這個屏風後麵。整個的假期,我們幾乎沒有,就為了你媽媽。隻隔一個屏風,能聽見靜夜中每個人的呼吸聲。怎麽可能,哪怕他要,我唯有拒絕。

後來,就要了她。你媽媽。屏風後的女孩。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亦不知如何去做。他脅迫她?還是,她想要他的激情?總之我不在家的時候,他們之間的通奸,就發生了。那時候你媽媽還是處女。這是對少女的一道很嚴酷的信條。不知道她為什麽情願獻出貞操。

全都是猜想和揣摸,全都是冥冥的感覺。直到她開始莫名其妙地嘔吐。這嘔吐日複一日,不見轉好,當決定送她去醫院的那天,他終於站了出來。一陣歇斯底裏的爆發之後,大家都沒了主意。這時候怨恨已經被未來的恐懼所替代。無論將誰供出來,都將滿盤皆輸。在所有的愛恨之間,都是我的親人,也都是我所怨恨的,他,還有她。

在我們的那個時代,這可謂大逆不道。“亂搞男女關係”甚至有了孩子,就不僅僅是名譽掃地,甚至還會被送進監獄。從此不堪的家庭,破碎的關係,及至,你媽媽腹中的那個生命……

我?

而這些,如若回到舊的時代,幾乎天經地義。不說王宮後庭,三千佳麗,六宮粉黛,即使尋常人家,也前屋後院,妻妾成群。然而叫梁啟超的思想家何以不容徐誌摩?不容那個時代浪漫的愛情,自由的婚姻?而梁的至少在兩個女人之間的睡來睡去就一定是道德的嗎?為什麽恪守三妻四妾的舊禮就是合理的,而追求愛的自由婚姻的自由一夫一妻的自由就不是進步?已經是民國新時代了,已經有了很多的新思潮,而梁,又號稱掀起新民主主義運動的大師,何以,他就是不容誌摩和小曼那執著的愛情,進而,在他們的婚禮上對他們大加斥責。不錯,徐誌摩是奪了他人之妻,但這掠奪,至少是建築在愛之上的,至少,昭示了誌摩所追求的愛的理想。他們是在掙脫了各自的束縛之後開始的一段新的婚姻,那麽,誰才是更道德的,梁,還是徐?

年輕的女人靠在窗前,在夕陽中,或者,她也像一幅倫勃朗的畫。她隻是想不明白這位蒼老的姨媽,為什麽要發出這樣一段和她毫不相幹的議論?但無論如何,她為姨媽所說的那些故事所吸引,她並且當下決定一定要找來梁啟超和徐誌摩的傳記來讀。她覺得平日所見的女人和眼前這個激越的姨媽簡直判若兩人。她聽到過編輯部同事對她的種種指摘和攻訐,她也覺得這個近於殘酷的女人確實有些變態,確實像極了《蝴蝶夢》中那個最終選擇了燒死自己的女管家。

追求自由的愛情,無疑是浪漫的。姨媽嘶啞的聲音再度響起。但倘若這個男人同時被兩個女人愛上,而這兩個女人又剛好是親姐妹。如果是外人如果沒有扯不斷的血脈,當然,你可以毫無顧忌地去搶奪。但是,在自己的至親麵前,在你曾經那麽疼愛的妹妹麵前,你,你能夠不顧一切地去爭搶嗎?哪怕,那男人原本就是我的?

於是,難以取舍的兩個我深愛的人。我,誰也不想失去。於是墜入深深的苦境。更深的恨,是因為,我們必須要做出選擇。選擇,才能了結這無望的一切。在道德的層麵上,誰的罪惡更大?無疑,男人,無論怎麽難以割舍。無須辨析男人的對錯,至少,他毫無節製地濫用了他的自由和他的愛。

是的,男人的自由。為什麽,總是將愛的自由賦予男人?古往今來,無論高高在上的皇帝,還是庭前院後的老爺。他們可以自由地出入女人的房間,而女人,不不,這不是我要說的,而是痛恨。為什麽,當她懷孕,你媽媽。她還那麽年輕,有著美好的未來,她無需任何用心就能找到屬於她的白馬王子。但是為什麽,當她懷孕,當她不再能滿足他的,那個深夜,他竟然強行爬到我的身上。他做,幾近於瘋狂的,他似乎不再顧忌什麽甚至不再顧忌屏風後那個懷孕的女人。他盡他所能發出所有誘惑的聲音,在床板上,翻江倒海,破浪一般地喘息,直至,絕望般地喊叫。而我聽到的,卻是屏風後你媽媽的啜泣,這個無恥男人,從那一刻起,我就隻想殺了他。

如果是您在誘惑他呢?年輕女人詰問,如果是您將我媽媽置於如此窘境呢?如果……

任何女人,都不可能真正地完全徹底地占有一個男人,你何嚐不是如此?你以為你擁有了某個男人,但他還是要回家,要睡在妻子身邊,無論他怎樣信誓旦旦。隻要他們之間還殘存著最後的愛,隻要那男人還有著哪怕一絲的歉疚之心,他就會千方百計地補償。尤其那些想要洗刷掉自己身上罪惡的男人,就會更溫柔更體貼更繾綣纏綿,而這些,你是看不到的。

所以我媽媽會遠離您。年輕女人狠狠地說。

你媽媽今天依然如此,她其實根本就得不到那個作家,就如同得不到當初給了她的那個男人。

為什麽編輯部裏的人都認為您邪惡?

如果你總是生活在仇恨中,你也會變成這樣的。

我媽媽,她根本不想和那個作家在一起,她隻是和他做交易。她習慣了這種一個人的優越生活,典雅而寧靜,她要的隻是生活的質量……

沒有男人陪伴她清晨醒來,這是質量嗎?

您又何嚐不是如此?

為什麽你非要學她,成為婚姻的破壞者?你是在尋求刺激呢,還是在冒險?你真的愛那個白癡麽,還是和他玩玩?

您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想法。我隻要現世,隻要這一刻,僅此而已。因此我從不關心未來,未來永遠是無常的充滿變數的,您能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