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蓼藍不確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老於世故。總之一種迷茫的感覺,湖光山色之間的那種,天高雲淡。她走神了。坐在那裏。在觥籌交錯中,卻不知應該想到什麽。
一次不能拒絕的聚會。不關乎友情。專欄作家兒子的婚禮。而她並不討厭那個寫作的男人。所以不得不來,還要不得不做出歡天喜地的樣子。但那不確定的純真總是被牽扯著。
婚禮儀式是《霓裳》雜誌社一手操辦的,被安排在郊外湖畔的草坡上。如鏡的湖水,伴隨著青草的香。於是氣氛充溢著淡淡的典雅。
在大自然中構建如此的婚姻殿堂,大概也唯有《霓裳》願意無償地幫忙。鮮花布滿目光所能及的每一個角落。到處可看到新人橫著豎著的各種巨幅照片。幽深處飄來悠遠的《婚禮進行曲》。很好的樂曲,卻仿佛很隔膜。完全從好萊塢電影中拷貝過來的婚禮程序,包括新娘新郎的服飾,交換戒指乃至當眾接吻,隻是缺少了神甫或牧師。也沒有關於婚姻的神聖許諾,更沒有中式的掀開蓋頭後刹那間激動人心的場麵。或者因為,這個世界上早就沒有成年處女了。
人們在約定的時刻翩然而至,沐浴著午後明媚的陽光。人人都聞到了青草的清香,那也是婚禮策劃者的創意。大概也隻有婚禮的相關者才在意這淺薄而繁縟的程序。並沒有人真的關心那對新人的婚禮是不是順利。來賓一走進花園就端起了高腳杯,在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中間往來穿梭。
《霓裳》的工作人員在女主編的帶領下悉數登場。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攝影師那位曾經紅極一時的模特老婆。據說這女人曾一度罹患憂鬱症,乃至到了想要自殺的地步。模特出身的女人看上去依舊很美,是那種矜持的高傲的冷的美。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其實她的兩腮很寬,眼睛也離得很遠,總之別有一種風度。她始終不笑,也很少講話,之前從未來過編輯部,所以大家和她不熟悉。
此刻的蓼藍形單影隻。倘若她是獨身女人,或者也不會覺得如此孤獨。她邀請過自己的丈夫,那個落拓的男人,當然他才華橫溢。生存的態度和一個人是否優秀毫無關係,至少蓼藍是這樣想的。或者他故意做出落拓的樣子,為了讓蓼藍獲得某種平衡?是的,他們終於共同地不思進取了,盡管他們還那麽年輕。不是刻意而為,而是一種幾近於本能的選擇。不是誰在遷就誰,而是共同的願望,締造了他們都覺得很舒服並且本該如此的家庭生活。
是的,她邀請她丈夫了,或者說,專欄作家夫婦邀請她丈夫了。她丈夫也看到邀請函了。上邊明明白白地寫著“賢伉儷”這幾個庸俗至極的字眼,怎麽會出自那位鋒芒畢露的作家之手?或者就因為這幾個惡俗的文字,她丈夫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放棄。他當然看出了蓼藍那些微的不快,但他說我們不是有約在先嗎?我認識他們嗎?你的那些同事?我了解他們嗎?更不要說,他們是否了解我。不是早就約定過嗎?我們隻是,各自身後的影子。我們相愛,就足夠了。我的同事或你的同事,和我們的生活有什麽相幹?
於是蓼藍獨自前往。和蓼藍一樣獨自前往的還有那個女編務。不過,編務本人從來不喜歡編務的稱呼,總是強調她是女主編的女秘書。其實這女人已經過了退休的年齡,卻因為主編的執意挽留而一直留任。女編務獨自前來是因為她一直獨身。她從沒有結過婚,不知道是不是就意味著從未有過。這天她穿了一身粉紅色的華麗套裝,手臂上挽著一個時尚的香奈兒小包。一看便知那是贗品,卻表明了她對奢侈品向往的姿態。她還用了很濃烈的香水,那種缺乏分寸感的喧賓奪主。不過蓼藍站在她身邊並不反感,因為她喜歡那種香水的味道。
穿梭往來的高腳杯不停地發出碰撞的聲音。於是人們也開始醉眼迷離。蓼藍對這冗長到難以承受的婚禮失去了耐性,這或許就是她為什麽沒有給自己一個婚禮的原因,也是她人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一次決定。
恍惚間她已經遠離了婚禮現場。甚至連麥克風發出的聲音都變得依稀渺茫。斜陽。是的,這湖畔,正在反射出黃昏的色澤。那姍姍來遲的,卻又不能不來的,淒淒惶惶。為什麽,老一輩簡樸而實在的婚禮反而更令人神往?隻要兩套被褥搬到一起,兩張板床拚在一處,便可兒孫滿堂了。就像她和她的丈夫。沒有那些繁文縟節,亦沒有所謂的儀式。儀式就那麽重要那麽令人信服嗎?她記得她和她丈夫一拿到結婚證就後悔了。一張紙,一張紙又能約束什麽呢,他們何苦前來索取?
遠遠地,女主編和那個男人沿湖岸走來。在林間,影影綽綽地,是的,他們手牽著手。手牽著手就足矣。畢竟,那邊,人們似乎正在為新郎新娘的當眾接吻而歡呼。那一刻,真的撩撥起了他們的?
在密林中,他們或許以為這裏不會有人,至少,不會有編輯部的人。於是接吻,在他們之間,就不會像新郎新娘那般,是做給公眾看的,而是,實實在在的兩個身體的需要了。當然,在密林中,他們不知道有蓼藍。而此刻蓼藍所思所想的,也並不是他們的吻,而是,他們的方式。
他們手牽著手,在樹影裏,斜陽中,那般的美好。兩個身影,或並排或重疊,影影綽綽的,就像是湖邊的詩。蓼藍可以迎上去,亦可以擇路而避,反正已經是公開的秘密,至少在編輯部。他們並不特別掩飾彼此的關係。但蓼藍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不管他們是否已經看到了她。
重新回到人群中,蓼藍幾乎誰都不認識,於是獨自坐在餐桌前。沒有圓桌,就像是沒有大紅的蓋頭。長長的餐桌是由無數方桌連接而成的。人們對坐,就像是意大利人的家庭聚會。
看得見儀式中飄來飄去的白色婚紗,亦能夠遠遠瞟見那個粉紅色身影。她覺得她是在不知深淺地搔首弄姿。
長桌前空空蕩蕩。人們正耽擱沉溺於相互的交往中。服務員不斷擺上各種菜肴,那斷然不會是美味的食物。人們為什麽遲遲不想入席,還有什麽說不完的話?於是蓼藍想到了詩歌,空穀幽蘭,那是策蘭寫給巴赫曼的愛。
蓼藍在心裏默誦著,你這焚燒的風。寂靜/曾飛在我們前頭;第二次/實在的生命……
便立刻覺得不再無聊,因為她心中有了策蘭和他們的愛情。在漫長的生命中愛過一次又一次。曾經失落的,而失落也許就是擁有。但是她為什麽不再寫詩?蓼藍問自己。而她的男人就是在詩中找到她的。又為什麽,要在頹廢中失落?床上流瀉的那些激情,甚至,連痛苦都感受不到……
她覺出身邊有人走過。那個攝影師迷人的妻子。她不聲不響地坐在蓼藍身邊,又似乎並不想和她搭訕。於是她們就默默地坐著。那個仿佛不勝其苦的嬌弱女人,不屑地說了一句“無聊”。然後她們相視一笑,緊接著又回到各自的沉默中。
終於等到人們坐回到餐桌前。唯獨女編務意猶未盡,就仿佛那是她自己的婚禮。大家左顧右盼,相互寒暄。這一桌全是《霓裳》的人,就仿佛編輯部換了一個辦公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