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站台上。女校長忍了又忍,隻等著女兒離開的時刻。火車終於開過來。她和她丈夫把女兒送進車廂。一向堅強的女人在火車啟動的那一刻竟紅了眼圈,弄得車窗裏的女兒也掉下眼淚。男人下意識地摟了摟妻子的肩膀,卻被她奮力掙脫了。

女兒幾乎是乞求地看著父親。意思大概是你不要這樣對待媽媽,抑或,你們不要分開。在哥哥的婚禮上,這個女孩已經目睹了母親和女主編之間你來我往的明爭暗鬥。她知道為了爸爸,這兩個女人一定已經恨透了對方,以至於媽媽竟可以不顧她的感受,當眾將她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抖摟出來,讓她在那一刻,也是第一次,想到了死。

如果沒有這層複雜的關係,這女孩很可能會喜歡上媽媽的這位舊時同窗。她覺得這個阿姨身上有一種媽媽沒有的氣質,優雅而高貴,沒有哪怕一絲一毫世俗的氣息。她第一次看到她時就覺得她長得像法國電影演員凱瑟琳·德納芙,她甚至覺得爸爸這種行雲流水般的男人,就應當愛上女主編那樣的女人,而不是古板的媽媽。

但是她必須承受母親要她承受的那個時刻。在那一刻,她也必須仇恨母親仇恨的那個女人,必須讓所有的痛苦壓在自己已經很沉重的心上。她知道母親之所以把她拉扯進來,就為了讓她成為那個不幸的砝碼,逼迫女主編良心發現進而退出和媽媽的競爭。看看我們可憐的女兒吧。你怎麽忍心破壞這樣一個曾經美滿的家庭呢?媽媽的招數果然奏效,但適得其反的是,那一刻自慚形穢的是她的女兒,而不是那個高貴的美婦人。她哭著逃離了母親那近乎邪惡的謾罵和詆毀,她再也不想被糾纏在大人們這些肮髒的恩怨中了。

那晚,當曲終人散,這個不到20歲的小姑娘獨自坐在門外的陽台上。她說不清自己內心究竟怎樣的感覺。總之,是五味雜陳之後的那種沮喪和酸楚,她甚至覺得自己的人生都是失敗的。她羨慕哥哥從這一天起,就再不用像她這樣承受父母之間的戰爭了。她也慶幸自己,幸好,不久後就能離開這個讓她眷戀更讓她疼痛的家了。

她不記得母親是什麽時候坐到她身邊的,她隻是聽到了母親的聲音。摟著你冰涼的肩膀才覺出,媽媽有多殘酷,女兒有多可憐。我不該把你也攪進來,這本是大人之間的爭鬥。媽媽隻是,隻是想讓那個女人看到,我們的這個家,曾經多麽美好……媽媽對不起,你不會恨我吧?能原諒媽媽嗎?你說話呀。

女孩想說,那本是你和爸爸之間的事情,為什麽讓我們也深陷其中?你知道我和哥哥有多痛苦嗎,甚至每一天的每分每秒都度日如年。這些話想都不用想就能脫口而出,但女孩卻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眼睛裏汪著淚。她任憑女校長緊緊地摟著她,任憑她在她的耳邊用惡毒的語言詛咒那個德納芙一般的女人。她覺得這些對自己來說已經無所謂了,她隻想快點離開這個家。

就沒有什麽想和媽媽說的嗎?

女孩無言。

你還在怨恨我?

女孩想要掙脫母親的懷抱。

你甚至覺得我不如那個蕩婦?

媽媽!

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你們別再折磨我了!女孩近乎歇斯底裏地喊叫。

我是那麽愛你,你卻和你爸爸沆瀣一氣?

爸爸怎麽啦?他怎麽就不能追求自由……

女校長驀地抽回她的溫存。那一刻她忽然覺得連女兒都背叛了她。於是某種更深的恨意油然而生,甚至覺得已經不再愛自己的女兒了。

或者是為了想轉移話題,緩和母女間緊張的氣氛,女孩抹掉眼淚,對母親說,下午,一個姐姐說……

什麽姐姐?女校長陡然緊張起來。

女兒轉過頭去,不再講話。

說吧,怎麽回事?

女兒依舊緘默不語。

我是你媽媽。我求你了,還不行嗎?

反正你總是不高興。

我有我的苦衷,你都看到了。你爸爸整天和那個女人不三不四,媽媽怎麽可能和顏悅色?說吧,哪個姐姐,她都對你說什麽了?

從美國回來的那個姐姐說……

你是說那個妖精一樣的女人?她和她媽媽一樣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怎麽能聽她胡言亂語?

女兒站起來,被母親攔住,說吧,她都對你說了些什麽?

女兒眼睛裏含著淚。在暗夜中閃出淒慘的光。告訴你,你也不會高興的。

她到底說我什麽了?

媽媽,你幹嘛總是階級鬥爭,把所有人都當敵人?這樣你心裏就快活了?我怎麽知道那個姐姐是誰,我隻是覺得她對我很友善。

口蜜腹劍,就是有一些這樣的人,誰知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那就不說了。女兒轉身離開。

不不,你說你說。現在媽媽就剩下你一個親人了,好孩子,求你了。

她說,她說等我大學畢業後,她會幫我申請美國大學讀研究生。

母親懷疑的目光。

還說會為我寫推薦信,會照料我在美國最初的生活。我聽了之後當然很高興。

就這些?

就這些。

誰稀罕那些美國大學。媽媽沒有去過美國,不是也工作得很好嗎?美國到底有什麽好?像她那樣,就差把整個胸脯都露出來了,我們怎麽能跟她學?

我就是想去美國讀研究生,在那裏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更好的教育?這裏的教育有什麽不好?我們有五千年的文化傳統,它美國才不過兩百年。既然你已經考上了名牌大學,就應該在自己的祖國繼續深造。幹嘛非要去美國?誰知道你會被塑造成什麽樣?不行,首先我這裏就通不過。

爸爸已經同意了。

你爸爸?他有什麽資格決定你的未來?他管過你什麽?是我讓你上最好的中學,也是我給了你最正統的教育……

爸爸怎麽不對啦,他至少能理解我們這一代年輕人。我們最討厭你這種女校長的叫囂了,你忘了同學們是怎麽說你的?

我不管他們把我說成什麽,但至少我的中學全省升學率最高。

你這種應試教育有什麽可驕傲的?我就是要去美國,無論通過誰,那是我的夢。

我不許你再和她們有任何牽連,你爸爸一天到晚跟她們糾纏還不夠嗎?

女兒狠狠地摔掉身後的門。然後是爸媽激烈的爭吵和相互指責。她深知父母間的裂痕已無法彌合,她甚至覺得爸媽就應該分開了,否則每天在戰爭中,不知最終會如何收場。

信號燈變紅的時候,作家拍了拍妻子的腿,意思是勸她不要再哭了,卻被女人蠻橫地推開。其實從家裏出來時男人就有預感,那一觸即發的戰爭已勢所難免。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女人終於爆發,在汽車裏歇斯底裏地又哭又鬧。她不停地抱怨不停地詛咒不停地詆毀身邊的男人……

猛地刹車,汽車在路麵上摩擦出撕心裂肺般的聲響。在旋轉了不知道多少圈後,汽車終於跌落在高速公路的壕溝裏。幸好樹林茂密,雜草叢生,汽車被懸在叢簇的枝杈間。驚魂未定中女人高喊著男人想要殺死她,卻偏偏她安然無恙,毫發未損,反倒丈夫滿臉是血,被送進醫院後縫了好多針。

從醫院回來後他們長久地沉默。黑暗中,男人躺在床上,臉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傍晚的事故不僅報廢了汽車,還讓他們長久地心有餘悸。從此他們不敢再提那驚悚恐怖的瞬間,尤其不願涉及汽車上那場瘋狂的爭吵。或許他們共同經曆了那場可怕的車禍,或許慶幸他們終於死裏逃生,於是回家後的幾個小時,他們暫時處在了休戰狀態。

然而沒過多久女人便故技重演,導火索是男人接聽了女主編的一個電話。女人本可以借此興師問罪,大做文章,但顧及到男人有傷在身,便改變了方式。

她先是旁敲側擊審問電話的內容,然後便開始重複車上的話題。被那樣的女人看上的男人大都是有家庭的,譬如你。

男人篤定不想爭吵,於是靜靜躺著,慢慢覺出來周身的痛。他說他覺得五髒六腑都仿佛錯了位,他沒說在這種時候,為什麽女人依舊鬥誌不減。

女人說,我隻是想把我的意思說出來。我怎麽也不會想到經營一個家庭會這麽難。為什麽我能把我的兒子女兒輕輕鬆鬆地送進高等學府,卻不能讓這個家庭幸福美好。我不想說我那位同窗年輕時就很風流,身後永遠有無數男生追隨她。她到底睡過多少男人誰都不知道,卻突然休學,一年後就有了她現在的女兒。到底誰是那孩子的父親至今仍是謎團。當然我無意鄙薄這種女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方式,但前提是,你不要攪亂別人的生活。

妻子為丈夫做了麵湯。她知道這是她此時此刻應盡的本分。她聽著他吞咽麵條時那吸溜吸溜的聲音,卻再也找不回往日的溫馨。於是她意猶未盡地說下去,她不管男人是否困倦,是否能承受她的宣言。

她說社會上就是有一些這樣的女人,她們總是見縫插針地覬覦著別人的丈夫。她們事業有成,錦衣玉食,光鮮亮麗,唯一的缺憾就是身邊沒有屬於自己的男人。於是她們盡管有著絢麗的生活,卻很難找到能和她們匹配的愛情。她們知道那些和她們智力相當、財富均等的男人大多不會選擇她們,因為比起她們,那些男人更傾向於迎娶年輕(年輕到可以成為他們的女兒或孫女)貌美的女人做自己的老婆。而這些女人也剛好不想在自己一路含辛茹苦構建的宮殿中,讓隨便什麽別的男人走進來。

男人推開他的湯碗,說他很想吸一支煙。然後紅色的火光在暗夜裏明滅。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的某種狀態,倘若沒有女校長沒完沒了的抱怨。

於是這些女人轉變了觀念。她們何必非要一個專屬於自己的男人呢?與其嫁給一個不中意的男人,與其耗盡心力地相互磨合,勉強生出些許愛意,不如以最單純也最原始的方式,也就是性的方式,來平衡她們的生理生存呢?

男人仿佛發出鼾聲。

我還沒說完呢!

男人被驚醒,想要發作,卻堅持著靠在床背上,說,好吧,你繼續說。

後來這些女人幹脆連愛也不要了,隻要和男人裸地。這對於她們來說可謂不費吹灰之力,她們輕而易舉就能得到她們想要的男人,既然僅僅是為了性。慢慢地她們不甘於隻做性的遊戲,她們開始挑剔,開始尋找那些能和她們旗鼓相當的男人。那些有權有勢有名頭有品位的男人,甚至,你這種曾經鬱鬱不得誌而又儲備著無限能量的男人。她們將目光投向這些符合她們標準的男人身上,她們不管男人的家庭是否和諧安穩美滿幸福。別人的家庭對她們來說根本不足掛齒……

你覺得女兒這會兒到學校了嗎?男人開始焦慮。

這些女人一座房子一座房子地仔細搜尋著……

男人看著牆上的掛鍾,她為什麽還不打來電話?

你在聽嗎?

男人無奈。

其實她們的目的極其簡單,就是要成為那些精英男人的紅顏知己。對她們來說,性不再簡單地建立在性上,而是要建築在精英的基礎上。為了精英,她們不惜低到塵埃裏,不惜**而輕薄地勾引她們想要的男人,且認為天經地義。在這個掠奪的過程中,你看到了,這些女人毫無廉恥之心,也絕無愧疚之意。

或者我們給女兒打個電話?

這些侵略者大言不慚,堂而皇之地潛入他人的家庭。然後妻子們開始焦慮不安。那隱隱的危機四伏讓她們張皇失措。哪怕很小的一次風浪,都會把她們逼到絕望的死角。她們為此而驚恐萬狀,不知道從哪個突破口就會徹底撕破家庭的防線。她們沒有精神準備,亦無抵抗那些侵略者的能力。她們似乎隻能坐以待斃,在家庭的災難中被慢慢淹沒。

然後是,黑暗中長久的沉默。

說完了?男人淡淡地問道,似乎在期待一波新的浪潮。

妻子們之所以惶惶不可終日,是因為她們對那些漂亮的狩獵者防不勝防。

男人在黑暗中擦亮火柴。

就這樣,一些看似平庸的女人被那些驕縱的女人所威脅。但是,難道平庸就沒有享受幸福的權利嗎?

有些言過其實了吧?

然後你們丟下我們。你,丟下我。

男人恍然。

這個社會不再有倫常之道,亦不再保護無辜者。她想要的,她就能拿走,沒有底線,更無靈魂。何以如此?她們生就厚顏無恥?不,不是,是人類自身,人類自身那動蕩漂移的天性。所以誰也不怨,什麽都在變化中,何況原本就不可能穩定的婚姻。

煙頭上的紅火被掐滅。男人從床上站起來。說完了?男人說,很好。就像一篇很有見地的倫理學論文,你什麽時候完成的?真的不錯,嗯,有感而發?男人說著走出臥室。

為什麽不留下來?

男人走進他的書房。

今晚,我可以照顧你……

男人關上了書房的門。

留下女人獨自在臥室。這裏是整座房子裏最大的一間。能裝下多少愛,或者,能裝下多少怨?卻空空曠曠,她一個人。接下去怎麽辦?是順其自然,還是寧可相信那女人隻是雁過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