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尾聲
告別上海灘上海的租界消逝了,南京的國民政府倒台了,杜月笙權力基礎的兩大柱石不複存在了。上海將是一個全新的模樣。上海灘的舞台上,杜月笙落魄過,流浪過,委屈過,風光過,黑過,也白過,舊上海所有的場麵,他都經曆過,所有的麵目,他都見識過,現在,終於輪到他來謝幕了。
1949年上海易手之前,杜月笙倉皇離開上海。這仍然是一種政治考慮。
當時蔣介石一再邀請他去台灣,而則透過不同的渠道告訴他,既往不咎,希望他留在上海。
杜月笙的決策是,上海不留,台灣也不去,先往香港避一避,看看風向再說。但他通過中間人向保證,他留在上海的門徒,絕對不會搞破壞“新上海”的事情。其實杜月笙還有一個秘密,他身邊最為親近的人也未必知道,那就是杜月笙長年和地下黨的人有接觸,甚至還保護、幫助過不少地下黨人。他所操控的報紙,在國共內戰正酣的時候,甚至冒著被查封的危險,登載了幾條“新華社”的“反動消息”。即使他最後分派跟隨他多年的手下人出路時,他還按照黃炎培(民盟的領袖,和關係非常密切)的意思安排了人去台灣,而將自己最得力的、功勞最大的手下留在大陸。這其中也許有一些現今猶未可知的秘密。他又在布局經營了,但他抱定主意,“小心行得萬年船”,不敢留在上海孤注一擲。而他的老搭檔黃金榮,現在已經八十高齡,再也不想跑路了。
上海解放初期,黃金榮蟄居在家,深居簡出,不問外事,似乎從公眾視線中消失了。他開始一兩年倒還是過了一段逍遙日子,因為一來他已八十歲了,算是半死老虎一隻,而解放初期百廢待舉,人民政府要處理的事千頭萬緒,還輪不到來專門“照顧”他。二來,黃金榮畢竟還是一個有影響力的標誌人物,從維護穩定以及保持統戰的用意和策略出發,也不應急於拿他來弄得一些正在看風向的勢力人心惶惶。
但到了1951年初,伴隨著朝鮮戰爭而來的鎮壓反革命運動開始後,出於社會改造的目的和新的保持穩定的策略,黃金榮所代表的那些勢力,就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於是黃金榮的日子開始屈指可數了。首先,門口時不時有大批群眾高呼口號,要求批鬥這位大惡霸。一封封控訴信、檢舉信,如雪片般飛進市政府和公安機關,懇請政府做主,為民報仇。繼而於1951年5月20日,上海《新聞報》、《文匯報》刊出了《黃金榮自白書》,在“自白書”中,他自稱“自首改過”、“將功贖罪”、“請求政府和人民饒恕”
雲雲,說的自然是他自己都不認識的一套“新話”。以八十老翁的衰朽殘年,上海灘風光一世的黃金榮最後一次“跌霸”。
此時在香港的杜月笙正在“讀”香港《大公報》轉載的“黃金榮自白書”。
杜身體衰弱。所謂“讀”,就是由管家萬墨林念給他聽。 連聽兩遍,杜月笙長長舒了口氣,顯得若有所思,輕聲說:“我懂了,我懂了!” 他悟到了什麽?
秘密也許就在黃金榮自白書的行文之中。據現在的資料披露,黃金榮寫自白書時,不止一稿。初稿與第二稿原件如今都存在上海市檔案館,但察其內容卻有較大出入。第一稿中,黃金榮在坦白自己一生罪過時,將杜月笙牽連進來,對其揭批甚為賣力,有點落水求伴的意思。當時主管政法工作的副市長潘漢年看了,卻將此稿退回,責令黃重寫,結果第二稿中,裏麵卻找不到杜月笙的名字了。
這自然是出於統戰的策略:現在,黃金榮是貓爪下的老鼠,而杜月笙卻是天上的風箏,要收他回來,就不能將手裏的線剪斷了,而公然揭批,自然是逆道而行,等於將大陸政府現在鞭長莫及的杜月笙推到台灣海峽那一邊,精明如潘漢年者,當然“不取也”。 杜月笙混了一輩子江湖,當然明白此中深意。自此以後,他一再拒絕了蔣介石邀他去台,而時時萌動回大陸的念頭,臨終之際,仍叮囑其家人,要將自己葬回上海浦東故鄉。但等不到落葉歸根,他就已經殞命異鄉,還死在了黃金榮的前麵——黃金榮是1953年發熱病倒而不治身亡的,杜月笙則是1951年因哮喘病逝於香港。
而在他的家鄉,舊上海也一並消逝了。軍閥,賭場,煙槍,工潮,小報,青幫,印度和安南招來的巡捕,法國和英國不招自來的軍艦,歐洲來的傳教士,日本竄過來的浪人,俄國流亡來的藝術家,所有這些舊上海的世間萬象,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裏,都如海市蜃樓一般消逝了。黃浦江的朦朧霧色中,現在浮現的是高聳入雲的大廈,閃光耀眼的玻璃幕牆。
沒有了杜月笙的上海,黃浦江依然在流淌,上海灘依然在一日日生長,長成更勝往昔的繁華模樣。至於上海灘的洋人們,我得說,上海是和他們相幹的,即使化為灰燼,它也仍會流淌在他們的記憶裏,隻要他曾在舊上海流連。英國人回來了,隻是再不能夠坐在外灘那座宏大典雅的文藝複興風格的房子裏了。這座1873年建成的英國領事館,多少年來都是上海的一張別致名片,現在它成了上海外灘建築群中最古老的一座,唯一的十九世紀的建築物。 美國人,法國人,日本人,俄國人,猶太人,這些人都回來了。杜月笙卻沒有回來。他的靈柩後來移往台灣,葬在了汐止,隔著一條海峽,和他當年演繹龍虎風雲的上海灘,朝夕相對。
台北的汐止和上海的浦東,看地圖,隔得那麽近,看曆史,卻隔得那麽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