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舍得
老刀說:世上人人都說自己不勢利眼,可誰能做到真不勢利眼?或許有些出家人能做到,但是我不認識。
“舍得”是一種智慧,這個道理看似簡單,但沒有相當閱曆的人,是不會懂得其中深意的。混過社會、坐過大牢、已經年近五十歲的老刀懂了,但是才二十多歲正意氣風發的黃飛又怎麽能懂?以後兩年發生的事情,證明了黃飛的確是不懂何為“舍得”。年輕人就是這樣,衝勁有餘,卻不知何時應該收斂或放棄。
但是黃飛有一個優點和老刀一樣:低調。
其實那時的黃飛雖然隻在老刀的平台上吃一成,但是這一成也極為可觀。隻用了一年多,黃飛起碼賺了五百萬。黃飛絕不像其他人一樣有了錢就亂花一通,他是有錢沒錢一個樣,居然連車都沒買,就騎著一輛電動車。來過上海的人都知道,全上海最混亂的交通工具就是電動車,滿大街橫衝直撞,都跟有好幾條命似的。黃飛騎電動車卻是最遵守交通規則的一個,從不闖紅燈,從來都避讓行人,有時候比騎自行車的還慢,可見有多謹慎。
就是這個謹慎小心、連交通規則都不違反的年輕人,居然做了球盤的莊家,可能誰都想不到。
且說有一天,黃飛又去老刀那結賬,在樓下鎖他的電動車時,正好碰見了老羅。黃飛向來瞧不起老羅,看見老羅跟沒看見一樣。這老羅當年也是個人物,也是混過社會的人物,在他們那條街大家都給他麵子,出了他們那條街,其他老混子也給他幾分薄麵。而黃飛這老羅眼中的“嫩頭”卻連正眼都不看他,老羅怎能不氣?
“大學生,你看見我了嗎?”
“看見了,怎麽?”黃飛一臉不屑。
“看見我你也不知道說句話?”
“說啥?哪有那麽多話好說。”黃飛拿著鑰匙回頭就去按門鈴。
“你這個小赤佬!”老羅惱羞成怒。
“你罵誰呢!”
“罵你呢!”
“……戇大!”黃飛邊按門鈴邊嘟囔。
老羅徹底怒了,三步變兩步跨上台階從後麵揪住了黃飛的頭發,順勢把黃飛的頭按了下來,朝他臉上踹了兩腳。黃飛哪想到這平時總是挨罵的老羅居然說動手就動手,被打了個猝不及防。
臉上挨了兩腳的黃飛奮力一推,穿著人字拖的老羅站立不穩,從台階上摔了下去。可老羅拽著黃飛的頭發呢,兩人一起滾下了台階。
滾到了台階下麵,兩人躺著廝打了起來。黃飛哪是老羅的對手啊。老羅打三拳黃飛才能還一拳,而且力度跟老羅也有差距。幾個回合下來,黃飛吃了大虧。
正在此時,小蘇州到了,看見兩人在廝打,趕緊把兩人拽開。皮糙肉厚的老羅顯然沒什麽事兒,可黃飛卻是鼻子在淌血,襯衫也被撕破了,十分狼狽。
黃飛恨恨地看了老羅一眼,上樓了。老羅在樓下琢磨琢磨,也上樓了。
到了樓上,老刀看見黃飛這狼狽樣,忍不住問:“你這是怎麽弄的?
你還能跟人打架?”
“你問老羅!”黃飛說完就氣鼓鼓地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也不說。
沒到一分鍾,老羅也上來了。雖然老羅是勝方,但是也滾得跟個土驢似的。
“你們倆打架了?”老刀一臉驚詫。現如今上海治安這麽好,打架實在是少見。而且打架雙方居然都是他的兄弟,這可如何是好?!
“嗯……”老羅應了一聲,大大咧咧地往老刀的老板椅上一坐。
“為什麽打架啊?”老刀問黃飛。
“我哪知道,他先動的手!”黃飛兀自憤憤不平。
“為什麽啊?”老刀問。
“什麽為什麽?!大學生見到我連個招呼都不打。”老羅說。
“哦,那你就動手打人是吧?”老刀說。
“我就想知道,這小赤佬瞧不起誰?”
“我瞧不起你!”黃飛怒了,站起來指著老羅說。
“我冊那……”老羅又站了起來,看樣子還要動手。
“都給我坐下!”老刀說。
兩人都坐下了,老刀轉過頭問老羅。
“老羅,人家憑什麽瞧得起你?”
“……嗯,這,憑什麽瞧不起我?”
“我就問你人家憑什麽瞧得起你?”
“……”
“做了這麽多年球,你有哪個星期不拖賬的?你現在外麵有多少爛賬你自己數過嗎?”
“又不是要不回來,就是慢點。”
“慢點?!慢點什麽時候要回來,你跟我說個時間!”
“……”
“就你這樣,你憑什麽讓人瞧得起你?”
“……”老羅沉默了半晌,“老刀,你幫黃飛說話是嗎?”
“不是幫誰說話的問題,這事兒你就不對。”
“那你說什麽瞧得起瞧不起的事?”
“本來就是,就該瞧不起你。”
“行吧!老刀,我問你,我跟你多少年了?”
“你說這個幹嗎?”
“我就問你,我跟你幾年了?”
“很多年了,很多年了又怎麽樣?!很多年了就不用結賬了嗎?”
“行,我欠你多少錢?”
“幾十萬總是有的。”
“幾十萬,我給你賺了多少錢?”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你那裏輸的錢也不是全進我口袋了。”
“行吧,老刀,這麽多年,我今天算是看明白你了。有多少賬你算下,然後打電話給我。一個星期內,我全給你結了。”
說完,老羅起身走了。
老刀立在辦公室裏,良久還沒緩過味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今天老羅火氣這麽大。
小蘇州跑出去拉老羅,老羅沒回頭。小蘇州說,他看見老羅流淚了。
真不知道,這個糙爺們兒居然也會落淚。
人都是有尊嚴的,每個人都希望別人能尊重自己,老羅也不例外。
平時老羅總被大家損,其實已經憋了很久的氣,隻不過一直沒有發泄出來。今天,當老羅看到老刀去拚命維護才進入圈子一年多的大學生黃飛時,他終於感受到了自己在這個圈子中的卑微。
跟老刀認識幾十年怎麽了?交情值多少錢?黃飛一年多就讓老刀這個盤子增加了上千萬的收入,他老羅跟老刀這麽多年,把整條街街坊的油水都榨幹了,有一千萬嗎?沒有!對老刀來說,這也是一種舍得,舍去老羅這個爛賬王,留下黃飛這個能幹大事兒的人。有錯嗎?似乎沒錯。
第二天,老刀就給老羅打了電話。
“老羅啊!還生氣呢?”老刀說。
“沒有。”
“沒有就好,晚上一起吃飯啊?”
“吃飯就算了,昨天說算賬,算總賬,算出來是多少錢了嗎?”
“沒算。晚上一起吃飯吧。這麽多年的朋友,因為這麽點小事兒就再也不見了?”
“那你算算賬吧,吃飯就免了。”
“老羅你看你這是……”
“行吧,一會算好了打電話給我。”
下午,老刀讓自己的老婆給老羅打了電話。
“老羅啊,聽說你跟老刀生氣了?”
“沒事兒,這麽多年了。那賬算好了嗎?”
“賬……算好了。”
“多少錢啊?”
“老刀說了,前幾年的賬都是老賬了,該墊的也墊了,算也算不清了,就把這兩年的賬結了就行了。二十多萬吧也就,給二十萬行了。”
“該多少就多少。”
“老刀說了,就二十萬,一分錢也不多要。”
“行,跟老刀說,這個人情我記著。”
“你說你也真是的,跟老刀這麽多年的朋友了,就為這點小事兒……老刀這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有時候說話不過腦子的……”
“嫂子,你別說了,該懂的我都懂。反正,我記著老刀這個人情。”
“唉……”
老羅把電話掛了。不管怎麽說,老羅混得再失敗,也還是個有江湖範兒的人,說一不二,說到做到。
其實這件事情老刀也沒什麽大錯,他選擇了該選擇的人,去賺自己該賺的大錢。而且到最後,他也沒為難老羅,要是真為難老羅,那老羅欠的債起碼有六七十萬。混到老刀這地步,要是再對兄弟斬盡殺絕,的確是有點說不過去。
老羅也的確是爭氣,不就二十萬麽,東邊一家、西邊一家,挨個商量,一個星期,湊齊了十五萬。還剩五萬咋辦呢?老羅想想,又硬著頭皮去了老妖精李姐家。話說又是一年過去了,李姐又長了一歲,可歲月好像沒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當然了,她臉上塗了那麽厚的胭脂,也不可能留下什麽痕跡。總之,李姐是**依舊,2006年的熱褲不穿了,改穿豹紋短裙了,那是相當性感,非常撩人……不到萬不得已,老羅不太可能去李姐那借錢的。主要是李姐看老羅的眼神幾十年來都是含情脈脈的,老羅雖然不是冰清玉潔、守身如玉的人,但畢竟也是頂天立地的一條漢子,他怎麽能跟李姐這樣的老妖精混在一起呢?還要不要老臉了?
但不去也得去啊,誰讓自己答應了老刀要還二十萬呢!老羅隻能再次踏入了李姐的家門。
“李姐啊,拿點錢吧!”
“哎喲,這次又是給誰墊錢啊?”李姐抽著柔和七星,似笑非笑地看著老羅。
“唉,不給誰,就是自己需要錢。”幾十年來,老羅一直不敢直視李姐的目光。
“多少啊?”
“五萬。”
“沒問題啊,拿吧!對了,老羅你怎麽還需要錢啊?”
“以後不想再做球了,還清了以後也就沒事了。”
“不做球了?那你以後靠什麽活著?”
“嗯,還沒想好。”
“這樣,老羅,錢你先拿著,利息什麽的就免提了,什麽時候有什麽時候還吧!”
“謝謝啊……對了,你的男朋友呢?”
“唉,分手了。他喜歡上別的女孩兒了,小沒良心的。”李姐看起來頗有些黯然神傷。
老羅聽到“別的女孩兒”時不禁打了個冷戰,說:“蠻好,蠻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是啊!”李姐笑得花枝亂顫。
“那……我先走了?”
“別走啊!來都來了,晚上咱們一起出去吃飯吧!”
“這個……”
“走吧走吧!”李姐挽住了老羅的胳膊。
夕陽的餘暉下,穿著豹紋短裙的李姐挽著染著黃毛的老羅的胳膊走在街上,從背影看,挺般配的。從正麵看……嗯,一般人不太敢看。
這兩人歲數加一起,正好一百一十歲。
為了這五萬塊錢,老羅付出的代價是忒大了。但沒辦法,拿人家的手短。被李姐挽著胳膊的老羅,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飯店裏,李姐依然含情脈脈地看著老羅。
“老羅,你真沒打算以後做什麽嗎?”
“真沒打算,反正是不想做球了,太難做了。”
“那……做點什麽呢?”
“沒想好,沒想好。”
“要不開個棋牌室吧!你在咱們這條街人緣這麽好,開棋牌室大家肯定都來捧場。”
“嗯,嗯,這個不錯。”
“也別搞太大,就二三十塊的麻將就行。再管頓飯,一天收入一兩千元沒問題吧。”
“嗯!應該沒問題!”老羅一下來了精神。
“那你就搞!”
“好!唉,可是我家那麽小,去哪兒開呢?”
“來我家開啊!”
“你家?”
“是啊,咱倆一起搞,賺了錢,你七成我三成。地方我提供,行嗎?”
“啊?咱倆一起搞?”
“怎麽,還信不過我?”
“不是,不是,當然信得過,我的意思是……”
“什麽意思不意思的,就這麽定了!”
“那……這……”
“什麽啊!一個大男人這麽囉唆!來,喝一杯,就這麽定了……”
李姐媚眼如絲。
幾個星期之後,老羅和李姐的棋牌室開起來了。都說好人有好報,老羅雖然幹了幾年莊家,可是畢竟幫街坊擋了不少賭債,甚至還自掏腰包幫忙,所以來老羅這捧場的人還真多。老羅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挺幸福,挺快樂。
從那以後,那條街上,很多人都說老羅跟李姐兩人在一起“軋姘頭”。
“軋姘頭”就是搞破鞋的意思。這樣說的人的理由是:老羅以前染的小黃毛根根豎著,可現在,頭發全趴在了頭皮上,全萎了,肯定是讓李姐給摧殘的。而李姐卻越來越精神,越來越**。顯然是老妖精在采陽補陰嘛。也有人說:老羅肯定沒跟李姐搞在一起。老羅就不是那種人。
當然了,誰也沒把他倆摁在床上,這個事情不能進行有罪推斷,應該是疑罪從無。反正,老羅和李姐兩人過上了幸福甜蜜的生活……談到老羅,喝了點“舍得”酒的老刀眼中似乎有了點溫暖:“其實老羅啊,真是個好人。”
“聽起來確實不錯。”二狗說。
“當年啊,我有點傷到老羅了。當時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就是一門心思想賺錢。”
“現在你和老羅關係怎麽樣?”
“挺好,挺好。老羅當時不做了也不是壞事。”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後來我們搞起了更厲害的東西—百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