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自治

什麽是治？不亂就是治。什麽是亂？不治就是亂。這種解釋誰不會說！然而，我的話裏有意味，我的話裏有警訓。

經過前院，隻見草坪、樹叢淩亂不堪；進到屋裏，隻見東西擺得到處都是。——像這樣，雖然沒看到兄爭弟吵、爹怒娘罵，我也知道這戶人家肯定不是治家。不是治家就是亂家。路過鄉下，看到有人在廢墟邊吵鬧而勸解不開；經過城市，看到有人在道邊小便而禁止無效。——像這樣，雖然沒看到兵荒馬亂、瘟疫橫行，我也知道這個國家不是治國。不是治國就是亂國。飲食起居沒有規律，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說話辦事沒個規矩。——像這樣，雖然沒看到他道德缺失、言行敗壞，我也知道這樣的人肯定不是規矩人。不是規矩人就是亂人。

天下萬物，亂的狀態是不會長久的。當事者不能管治，就必定有外部勢力參與進來代為管治。自己管不好自己，就要被別人管。這是必然規律。禽獸被人類管，小孩子被大人管，野蠻人被文明人管，都是因為前者不具備自治力。反過來說，一個人要是沒有自治力，就是禽獸，白披了一張人皮。即便承認他是人，他也是小孩子，不是成人；即便承認他是成人，他也是野蠻人，不是文明人。

當今世界上最龐大最有活力的民族，不能不說是盎格魯-撒克遜民族。他們曾自誇道：“假設我們一百個英國人，跟一百個其他國家的人，同時遷徙聚居在一個地方。用不了十年，我們英國那一百個人就能組成一個國家，而其他國家那一百個人，一盤散沙，被我們英國人統治。”他們又說，“半開化民族的國土上，即便有土著居民成百上千萬，我們英國人隻要有一兩個遷居到那裏，不出幾十年，那片地方就成為我們的殖民地。”我對照一下事實，不得不信他們的自誇站得住腳。沒看到北美洲和南洋群島原本是由西班牙人和荷蘭人開辟的，可現如今在這些地方坐享利益的，不都是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嗎？沒看到今天的印度，英國駐紮在那裏的人數不到一萬，卻使二萬萬印度人像一群羊一樣接受統治？沒看到我們中國十八個省中，英國的官員、商人、教士，加起來不過四千人，卻占據著我們中國的關鍵崗位，讓我們感覺麵對的是一個敵國嗎？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就是因為世界上最富有自治力的民族，沒有像盎格魯-撒克遜民族這麽厲害。

《尚書》說：“節性惟日其邁。”9荀子說：“人之性惡也，其善者偽也。”10“節”是什麽意思？製裁的意思。“偽”是什麽意思？人為的意思。所以說人的本性深不可測，無從捉摸，如果一味順著它，肯定為所欲為無法無天，相互掐成一片，決不可能抱成一團。於是不能不製定法律以壓製各自的動物本性。不過這樣的法律並不是由外力強加的，並不是由某個人出麵製定下來規範眾人的，而是人人不約而同形成共識，認為隻有按照這樣的法律辦事才有利於彼此生存發展，才能保障各人的自由，同時也不侵犯他人的自由。這樣一來，用不著做思想工作，用不著暴力脅迫，每個人自然而然都在法律規定範圍內辦事。像這樣，才算是自治。自治的最高境界，立身行事像機器運行一樣有規律。一生要從事何種事業，什麽時候預備，什麽時候著手，什麽時候實行，都一一確定下來。一天的作息安排，幾點鍾工作學習，幾點鍾處理雜務，幾點鍾接待訪客，幾點鍾吃飯，幾點鍾休息，幾點鍾遊玩……都一一確定下來。個人的嗜好習慣，隻要發覺有害自己的事業，有損自己的德行，就下定決心克服，決不通融放水。每說一句話，每做一個動作，每皺一次眉頭，每露一次笑容，都像是有金科玉律作為規範。一個人這樣做，所有人都這樣做，於是就形成了群體的自治。群體自治的最高境界，就好像群體是一支軍隊，要前進就一起前進，要止步就一起止步；群體的紀律沒有一個不遵守的，群體的利益沒有一個不維護的，群體的義務沒有一個不履行的。像這樣的人，像這樣的群體，不能夠自立、自強於世界？我沒聽說過。反過來說，跟這樣的人、這樣的群體全然相反的人和群體，能夠自立、自強於世界，我也沒聽說過。

有人或許要說：“機器，是沒有精神的東西；軍隊，是講、講服從的集合體。你竟然把它們的特質推崇為美德，是什麽道理？並且我們中國的風俗，別的方麵或許比不上其他國家，要論到按部就班、一板一眼、打一鞭子挪一步路這樣的表現，我們中國人要排第一名。這正是我們中國人病入骨髓的劣根，亟待克服。不用提倡，幾千年下來，統治階層和知識分子幫凶已經把炎黃子孫整治得呆頭呆腦、沒有一絲活氣了，你還在這裏拚命鼓吹，不是更加擴散它的毒素以致荼毒將來嗎？！”

對這種觀點，我要回複：“不是這樣。機器是死東西，不會自己運行。它之所以運行，是因為有主宰它的動力存在。”古人說：“天君泰然，百體從令。”11能使自己的起居動作像機器運行一樣規律，正是頭腦活泛自由的最高體現。軍隊形式上是講的，但有它的內部精神。把一個群體比作一支軍隊，在群體中所起作用等同於軍隊中將帥的，是群體成員達成共識的法律。所以說法律規範群體成員的行為，形式上是，但實質上不是，因為群體法律出自所有成員，並不是出自某一個成員，就好比一支軍隊中人人都是小兵，也就等同於是說人人都是將帥，不會出現。所以說提倡人們自治，跟過去統治階層加知識分子幫凶整治人們唯命是從不是一回事。為什麽這麽說？自治是自己管理自己，而他治卻是被迫接受管理。話又說回來，我們中國人什麽時候按部就班、照章辦事了？人人嘴上說守法，然而國家頒布的法令，官員都帶頭違反，更不用說老百姓了。人人嘴上說尊教，然而聖賢傳下來的條規訓誡，士夫階層都不奉行，更不用說三教九流了。《堯典》說：“天敘有典，天秩有禮。”秩序，是一個群體能夠團結穩定的重要基礎。看看我們中國，官府民間，還有秩序可言嗎？看看官府，匯集了全中國的厚黑權謀高手，欺上瞞下，結黨營私，顛倒黑白，禍國殃民，哪裏是正經人待的地方！看看民間，簡直是劫匪盜賊的製造車間，貪詐之徒的風水寶地，跟野蠻時代政府沒設立沒啥不一樣。這是為什麽？原因就是人們不能自治。不能自治而隻是依賴外力強治，社會是不會穩定的。

說到這裏，我們中國人眼下要解決的問題就可想而知了。

一是實現個人自治。從古至今凡是能成大事的人，自勝力必定非常強。西方人不必說，古代人不必說，就說說最近的。曾國藩從少年起，就有吸煙和晚起的毛病，後來決心改正。剛開始因為毛病頑固，不能輕易改掉，於是曾國藩對付自身的毛病就如同對付不共戴天的敵人一樣，終於將它連根拔起取得完勝。他後來能夠率領軍隊打敗太平軍，跟他下定決心戰勝自己十多年的頑固毛病所依靠的是同一種精神。胡林翼在軍營的時候，每天一定要讀完十頁《通鑒》；曾國藩在軍營的時候，每天一定要寫幾條日記，讀幾頁書，下一局圍棋；李鴻章在軍營的時候，每天早晨起來一定要臨摹《蘭亭序》一百字，終身執行。在一般人看來，豈不以為這都是些無關大體的芝麻綠豆小事？實際上是不知道堅持做好小事，實在是人身品格修養的第一大事。善於觀察人的人，往往在這些細節上推測出觀察對象的能力。某某某12評論陳蕃道：“陳蕃連自己的屋子都打掃不幹淨，還想廓清天下，我知道他辦不到。”這話雖然聽著逆耳，但實際上是對陳蕃的中肯評價。西方人的作息習慣：星期日必定休息，每天八點鍾開始工作，中午十二點短暫休息一會兒，下午一點鍾又開始工作，四五點鍾停止工作。全國不管是政府官員，還是平民百姓，都遵循這一作息時間。要工作就全國都開始工作，要休息就全國都開始休息。這難道不是前麵所說的像軍隊、像機器嗎？再從日用起居方麵比較一下中國人和西方人的不同，哪一方條理分明，哪一方雜亂無章，不用把話挑明了吧？不要說這都是些細枝末節，難道不知道今天西方國家能夠實行有法可循的憲政，都是通過執行這些細枝末節儲備起的能量嗎？孟德斯鳩說：“法律是人們一刻也離不開的東西。人類文明和野蠻的區分，以有沒有法律意識為標準。對一個國家來說是這樣，對一個個人來說也是這樣。”今天我們四萬萬中國人，都屬於沒有法律意識的人。四萬萬沒有法律意識的人湊在一起想建立現代化的國家，我從來沒聽說過。這還用得著跟西方國家在槍林彈雨中交鋒，才能分出勝負嗎？

一是實現群體自治。國家能實行憲法，是因為國民有自治的能力。州郡鄉市設立議會，是因為地方人民有自治的能力。凡是好的政體，沒有不從自治來的。一人實行個人自治，幾人或十幾人實行家庭自治，幾百幾千人實行鄉自治、市自治，幾萬乃至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幾萬萬人實行國家自治。雖然自治的範圍大小不一樣，但自治的精神卻一樣。自治精神是什麽？對於法律的遵守。管子說：“地方會與中央爭治權。”又說，“中央如果不能統攬治權，地方就會獨立。”西方人談論政體，說最重要的就是要出現國內小國。所謂國內小國，就是指一個省、一個府、一個州、一個縣、一個鄉、一個市、一個公司、一個學校，無不儼然具備一個國家的形式。省、府、州、縣、鄉、市、公司、學校，不過是國家的縮小化。而國家不過是省、府、州、縣、鄉、市、公司、學校的放大化。所以說，地方規模小時能實行自治，那麽在地方規模變大時也能實行自治。不然的話，就隻能受別人統治。受別人統治，人家安撫我，我也由他；人家虐待我，我也由他；同族豪強統治我，我也接受；異族侵略者統治我，我也不反抗。像這樣，證明自己是人的人格已經不存在了。

西方人為什麽能走到今天呢？因為，有製裁，有秩序，有法律，以作為他們的自治精神。真能自治的人，他人想幹涉都不行；不能自治的人，他人不想幹涉都不行。我們中國人習慣於受人統治，已經幾千年了。幾乎已經把這當作天賦的義務了，從來不敢有別的想法。想沒想過自己的歡樂、利益，豈是旁觀者能夠代為謀劃的？而當前的時局，又豈是散漫者能夠收拾的？

今天知識分子中談人權、談自由、談平等、談立憲、談議會、談分治，也漸漸有些人了，而我們中國人將來能否享有人權、自由、平等的福分，能否實行立憲、議會、分治的製度，都要由我們自治力的大小、強弱、定或不定來決定。

同胞們！同胞們！不要以為這些道理瑣碎，不要以為這些道理迂腐，不要隻是拿這些道理去要求別的團體，要先拿這些道理要求自己。先嚐試從自身起實行自治，然後嚐試和他人聯合組成一個小群體實行自治，再然後嚐試小群體和小群體聯合組成一個大群體實行自治，最後嚐試大群體和大群體聯合組成一個大大大的群體實行自治，那麽，一個完美高尚的自由國、平等國、獨立國、自主國就建成了！不這樣的話，就自亂到底了。自治和自亂，不能並存，相互對立，兩條出路隻能選擇一條。同胞請自己拿主意，同胞請自己選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