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有一種陌生來自最親近的人(1)
春天是滋生愛情的季節。
雖然剛從成都度春假返回不久，吳婷又開始想李海了。細心的吳婷發現自己每個月中總有幾天特別想有丈夫陪伴，她知道這是身體的周期反應。她心裏盤算著，無論如何李海忙完五一房交會的事就可以飛回來了，他們一家人將再次團圓，一起度過這個浪漫的萬物複蘇的春天。
這次回成都度春假，吳婷成天忙於應付沒完沒了的聚會，中午吃請晚上吃請，排不過來就喝茶喝咖啡，每天從一張桌搬到另一張桌，臨到離開時，媽媽還在埋怨她回家陪他們的時間太少了。雖然移民才兩年時間，吳婷卻覺得與老朋友們已經生疏了，少了許多共同語言。桌上聽到的盡是些誰誰離婚了、誰又有小三了之類的八卦，仿佛每個人都在進行著婚姻保衛戰。每次聚會後回家聊起，李海都告誡她不要議論這些是是非非，有時間不如在家多陪陪自己的父母。
黃蓉也有春天的期盼，5月底他們將搬進新居，實現在加拿大成為有產一族的夢想。她幾乎每天都在設計著未來的居住空間，並決定親自裝修。不僅僅為了自己居住，還想辟出更多的出租空間。作為家庭主婦，她必須為即將開始的按揭還款而精打細算。
李海早早就訂下了5月15日飛往溫哥華的機票。本想早點回家，但房交會和疊峰閣一期交房的難題打亂了他的計劃。他下定決心，不管5月的房交會賣得怎樣，也不管6月的交房難度有多大，他都要按時趕回溫哥華與家人團聚。因為5月裏有吳婷的生日，是他們定居溫哥華兩周年的日子，還因為春天是溫哥華最好的季節，櫻花與大葉杜鵑爭相綻放，把城市變成了花的海洋。他渴望在這多情的季節擁抱吳婷，也愛撫他心愛的女兒。
房交會總算是落下了帷幕，雖沒有出現大賣的驚喜場麵，政府一係列優惠政策的刺激還是使低迷的市場看到了一線生機。李海可以放心地回家了。
5月12日早上，李海交給小劉一張購物清單，上麵列有母女倆愛吃的成都特產，還有許多要買的碟片和雜誌，他在為三天後的出發做最後的準備。唯有購書一項是小劉不能代勞的，他每次回家都要親自到書店選購一些書籍，有給自己買的人物傳記和經濟類書籍，給吳婷買的言情類小說，還有給英子買的青春書劄，他不願讓吳婷和英子遠離國內的文化動向和社會變化。
整個上午，他把自己和各部門經理關在會議室裏，討論著一件件棘手的事情，他必須把這段時間的工作交代清楚。今年成都的5月天氣已經很熱了，盡管開著空調，與會者都還是感覺在冒汗，因為李海給了他們足夠的壓力，每一項工作要求都有許多難以逾越的困難，但他們無法擺出這些理由，就像他們經常自嘲的那樣：領導永遠是對的，即使領導錯了，錯的原因也還在自己。
午飯後，李海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眺望遠處的疊峰閣，四棟28層的高樓主體早已完工，由於旁邊的新建項目都起來了，從他這個角度望去隻能看到疊峰閣20幾層以上的部分。
他回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瀏覽新聞，不知為什麽今天總有些走神。他又點開Google地圖，輸入一串地址，很容易就跨越千山萬水找到了位於地球另一端的溫哥華。大海邊，山坡上，樹叢中，一座坡屋頂的日式風格的房子，一輛汽車停在門前，這就是他們的家。
清晰的畫麵讓他確定這是一年前的資料，因為門前的那輛車早已賣掉換成了現在的新車。
突然，靜止的畫麵晃動起來，他有些詫異，還沒反應過來就連人帶椅被甩到了背後的書櫃上，很快又被甩回到桌子前，如同置身於一艘正在穿越狂風暴雨大船。他來不及細想趕緊用手抓住桌子，以免再被拋出去。這時，他突然意識到這是地震了，是很強烈的地震！他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手表，時針直指2點28分，他不知這是災難降臨的瞬間還是生命終結的時刻。
極度恐懼的他竭力想控製住身體卻又無法如願，他本能地借機鑽入桌下，一是為了降低重心，二是想利用這張沉重而又昂貴的寫字台來保護自己。與此同時，有一定生存經驗的他還順手抓起了手機和桌上那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
沒想到還沒等他坐穩，又再次被巨大的力量給甩到了牆邊，隨著甩出去的還有那半瓶礦泉水，好在手機仍在手裏。
他手腳並用，隨著第二次晃動的時機又一次鑽到了桌下，這次他明白一定要在下一次甩動來到之前固定好自己。他一隻手抓住了桌下的櫃門，同時用兩隻腳死死地蹬住桌子，這一次晃動終於沒能把他拋出去。他喘著氣，用緊張得發抖的手撥起了電話，他不知道是否能活著出去，因此一定要給吳婷打個電話。之前還覺得和吳婷有點無話可說，但此時好像有千言萬語要向她傾訴。
“嘟，嘟，嘟……”全是忙音，他一次次按著重撥鍵都接不通，他又嚐試著撥其他電話，結果還是忙音，他徹底絕望了。
突然電話裏“嘟嘟嘟”的忙音變得越來越大，像是打開了擴音器，繼而變成一種轟鳴，伴隨著此起彼伏的人的尖叫聲。這是什麽聲音？難道說地球的末日來了嗎？冷靜！冷靜！
過了一會兒，李海才辨別出這種轟鳴是從地下發出來又通過18層樓板傳遞上來的，其中還夾雜建築物在遭遇上下左右的撼動和劇烈搖晃之後所發出的錯動撕裂之聲。這是一種足以讓人喪失生存信心的聲音，此時沒人敢肯定自己可以活著走出這棟高樓。
沉默的大地在痛苦地呻吟。在上億年的地殼運動中，它不停地承受著自身體內的壓力，也承受著現代文明發展的肆意踐踏和掠奪，而就在這一天——2008年5月12日下午2點28分，它終於發飆了，衝破大地，掀翻山嶺，堵塞河流，摧毀人類，向世人展示著它巨大的威力和無比的憤怒！
雖然暫時支撐住了自己的身體，但很快又有一種力量把李海往上拋，頭重重地撞在桌麵上。李海覺得自己就像被裝進火柴盒裏的一隻可憐的螞蟻，任由大地肆意擺弄。他看到窗外的另一棟高樓也在劇烈地搖晃著，好像馬上就要向自己這邊倒過來。這次真的是完了！
一向聰明的李海此時腦子飛速運轉，他想到了失去自己的吳婷和英子將如何麵對以後的生活，還想到了自己的資產、銀行卡、保險箱，還有那些到死都不知真偽的古董，以及欠他錢的朋友——咳！如果自己出不去，估計借錢的人也都死了。對了，好像還有很多事沒有做，他後悔這幾年因為移民苦了自己，長年沒有夫妻之間、父女之間的交流，更沒有正常的**，害得現在自己身體都憋出了毛病，還做出了出軌之事……
地震一點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一秒就像一年那樣漫長。隨著整棟大樓的搖晃，樓板、梁柱、玻璃、門窗等每一個組合部件都在發出撕裂的聲音，李海甚至都可以聽到電梯轎廂撞擊電梯井道的聲音。這一切足以讓他相信，在下一次擺動之後，大樓定會坍塌，他腦海裏浮現出“9·11”時雙子塔倒下的畫麵，自己也會像那漫天的紙片一樣隨塵霧飄落……
整棟大樓的各個角落裏都能聽到驚恐的呼叫。李海也不例外。人恐懼的時候，吼叫是釋放壓力、舒緩緊張情緒的有效方式。
李海在飛快地估算著這幢大樓的承受能力。其實這是一個讓人揪心的計算，因為這座貌似堅固的大樓若倒塌，也就意味著成都的很多建築都會倒塌，其中也包括自己這麽多年來修建的房子。那可是終身責任製啊！哪怕是倒塌了一棟，那也是無法承擔的責任。想到這裏，李海頓時冷靜下來，還有更壞的事情嗎？
時間在此刻變得特別長，長得讓你把所有該想的和不該想的都想了個遍。
最後，大地的顫抖終於漸漸平息。後來他才知道這次強烈地震持續的時間是85秒。在他的記憶中，這85秒遠比他40多歲的生命還要長，那是他生命中最黑暗最漫長的85秒，是遊走在生死之間的85秒。也就是在這85秒多的時間裏，他終於明白，生與死的距離很近很近！
寂靜，足有幾秒鍾的短暫寂靜，一種扼人咽喉讓你無法發聲的寂靜。這種寂靜猶如另一種恐怖，直覺告訴李海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下樓！不能使用電梯！他的心裏不停地默念著災難自救的口訣。
他用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敏捷從桌子下麵鑽了出來，飛快地跑向過道，好在安全出口的門還能打開，他邊跑邊招呼著公司裏的員工，其實此時其他人早已跑在了前麵，唯有司機小劉還在焦急地等待他，因為他的辦公室在通道的最裏麵。
拖著發抖的雙腿衝到樓梯口時，李海這才明白以後買樓時千萬不能選高樓層，一旦災難發生，高樓層逃生是一件非常難的事。這會兒樓梯上幾乎都是人，人擠人、人撞人，後麵的人想扒開前麵的人，前麵的人又被更前麵的人堵著難以動彈……不要說撒開腿跑，就是一步步走都困難，昏暗的燈光下，越往下走越是擁擠。
大家尖叫著推搡著向下挪動，腳下不時能踩到些軟的硬的東西。突然大樓又開始顫抖，雖然沒有剛才那麽劇烈，但恐懼還是帶來了新一波的混亂，哭聲、尖叫聲響成一片。
“不要擠！不要擠！有人摔倒了！”混亂中有人大叫。
“大家不要擠！小心不要踩到別人，慢點慢點！”李海也跟著喊起來。在樓梯轉彎處，李海看到有兩個黑影倒在地上，他和小劉一人扶起一個，連聲問道：“怎麽樣？還可以走嗎？”借著不太明亮的燈光，他看到小劉扶起的是公司經營部的小李，自己扶起來的是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孩子，大概是在這幢大樓裏上班的白領吧。
小李搖搖頭邊說邊往下衝：“謝謝李總，我沒問題，就是摔了一跤。”
“慢點！小劉你去跟著她！”李海大叫囑咐一句，又轉過身問那位女孩子，“你能走嗎？要不要我幫你？”這時李海反而冷靜下來，人總是在危難的時候顯出鬥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