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時代的疾病——精神訪談錄(9)

將來,世界會變成怎樣的呢?許多年前,朋霍費爾預言說:“在文化方麵,它意味著從報紙和收音機返回書本,從狂熱的活動返回從容的閑暇,從**揮霍返回冥想回憶,從強烈的感覺返回寧靜的思考,從技巧返回藝術,從趨炎附勢返回溫良謙和,從虛張浮誇返回中庸平和。”

這是很樂觀的憧憬,但願別辜負它。

問:近年來國內興起了“國學熱”“諸子百家熱”,從央視的《百家講壇》到各種出版物,從傳媒到民間私塾和國學課程,您怎麽看?您對諸子經典是什麽價值判斷?

答:相關話題,我前麵好像提到過一點。

單就國學,我覺得不是什麽壞事,國人需要精神秩序和資源,心靈上也有一種要和當代拉開距離的衝動。麵對社會生活的複雜性、價值觀混亂和人生遊戲的詭秘,很多線索和邏輯要厘清,大家需要一點答案和佐證,需要幾句朗朗上口的話——好讓遊蕩的精神有所搭乘。我們自己雖有思考,也有私下的答案,但畢竟太孤獨了,我們的精神和答案都太孤獨了。我們需要和某種遙遠的事物相遇,從而對自己的判斷更有信心。我有一篇剛寫完的文章,叫《你在古代有幾個熟人》,說的大致是這意思。

我床頭常放一些古人的書,我喜歡看《詩經》,覺得它有點像那時候的社會新聞或副刊故事,它寫得很老實,接地氣,不裝,不端著,很鬆弛。讀它你覺得心很安靜、很自由。我也喜歡明清小品,那時說話和現在有點像了,很隨意,也不端著,且筆墨不再那麽儉,體量寬鬆了,像穿睡衣的感覺。

對諸子經典的價值,我說不好,缺乏深入研究。我認為古代書寫有特殊性,用字非常省,別忘了人家是用竹簡刻字,字庫數量也有限,這使得每個句子都變成了一個富饒的信息庫,潛量和潛能特別大。當一個人說話比較多的時候,信息趨於晴朗,但寓意減少,同時會出錯。但當我隻說一句時,此話的可闡釋性、內部空間就特別大,所以你會發現,古人那幾摞書簡,簡直成了聚寶盆,可供無限地挖下去。每個時代和個人都可據自己的需要和精神傾向,生產附加值……就像《紅樓夢》出來個“紅學”一樣,那是立方級的信息倍數。

先人一句話,10個後人會講出10個意思。我看今人講聖賢,更多感受到的是時代的精神需要,缺什麽,就打著燈籠去找,總能找到的。其實,古代社會的複雜性,無論政治格局、社會信息、生活遊戲和邏輯,都大大簡化於今天,你要用它的智慧破解今天的複雜,我覺得不對稱。所以在我看來,與其膜拜諸子的深刻,不如欣賞彼時的天真和精神的純美。你不覺得孔子很天真嗎?天真也是偉大啊。

我們今天丟的貴重之物裏,有一件就叫天真。

先人很了不起,他用天真造了一部天書。當然,你不妨把它讀成深刻,讀成權威。他們的書都是有氣場的,如光風霽月,能激發後人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置身其中,如同沐浴,心靈在洗澡。

至於《百家講壇》,我覺得就是一檔節目吧,不用太費心思琢磨其背後。它在既往選題和風格上搞自我繁殖,是因為嚐到了甜頭,而且被允許。它想突破,但可能不被允許。我常在吃午飯時把它當收音機聽,但它有個毛病,就是太囉唆,它把目標人群設計得太低,且耐性太足。

對電視講壇的未來,我倒有一點期待,那就是像旅美學者林達夫婦的那些書,能變成講稿就好了。那時,我將為它鼓掌。

18、我們不是地球業主,隻是她的孩子

問:您是怎麽理解“世界”的?我在2009年第5版《現代漢語詞典》裏查到的解釋是:“世界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一切事物的總和。”同時,我想起了2008年一句廣告詞,“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我認為這話有問題,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曆史和價值觀,不可能是不同的人睡在不同的床上卻做同一個夢。您怎麽看?

答:“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若這個夢想指的是普世價值,即人類社會共同承認且有義務履行的一些基本權利和保障,像《世界人權宣言》《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等內容,那我覺得你的疑問有問題。若非,那你的話有道理。

同時,我認為前半句也不該隻是人對人說,而應是人對萬物說:我們是同一個世界。

世界是誰的?是人類自己的嗎?我寫過的一篇文章,《消逝的荒野》,其中我表達了一個觀點:世界有兩部分,一個是文明,一個是荒野。或換個說法,一個是人類自己的成就,一個是大自然本身的成就。雖然人類也是大自然成就之一,但為言說方便,我把它剝離了出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隻生活在自己的成就裏,世界徹底變成了人間,荒野消逝了,地球上的一切都成了人類眼中的“資源”和“使用價值”。人類和萬物一樣,隻是宇宙的過客,是逗留者和借宿者,我們不是地球的業主,隻是她的孩子,是她養大的……人類應學會謙卑,應承認占了很多不該占的地盤,消耗了很多不該消耗的東西,應向被剝削的生靈道歉並從此發誓節儉。

我們的文明、法律、倫理和所有引以為榮的特征,都隻是在人類內部才生效,一旦越過物種邊界,人人都變成了納粹,殘暴、貪婪、自私、一切惡的都大張旗鼓、淋漓盡致地釋放……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可大談人權自由善良,像個聖人,可一旦麵對非同類,就什麽顧忌都沒了。比如用在牲畜身上的做法,痛不欲生的激素藥、瘦肉精,宰殺時的灌水、酷刑,堪稱“無惡不作”,可在人世評價中,他們都是“好人”啊。

世界被改造成了不折不扣的“人間”,連極地和喜馬拉雅山都不放過。那個最初的“原配的世界”,一點點影子和痕跡都看不到了。

我個人的世界觀傾向於一種“大地倫理”,即人和萬物共享世界,把道德的範圍擴大到所有物種,對供養自己靈與肉的一切,報以謙卑、愛和感恩。這有點像印第安人的信仰,也接近史懷哲的生命觀,半個多世紀前,這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就說過:“除非人類能將愛心延伸到所有的生物上,否則人類將永遠無法找到和平。”他是針對西方狹隘的人權世界說這番話的。

我對一個朋友說:表麵上每個人都愛自己的孩子,孜孜以求孩子的未來,實際上,這代父母是最自私的,他們決心把一個怎樣的世界交付後代呢?天天揮霍、毀壞、透支各種資源,河流、大地、土壤、飲用水、森林、礦產、能源、海洋乃至氣候,除了億萬噸的垃圾,壓根沒準備給孩子留下什麽。所謂的愛,在一對父母和嫡親子嗣之間是真實的,但論及所有父母和所有孩子的整體關係時,則蕩然無存。你知道,資源越有限,競爭越殘酷,說不定將來,連新鮮空氣都要像純淨水一樣裝進袋裏當商品了,誰有錢誰就多吸幾口。難道我們今天對孩子所有的期許,對其學業和智力的督促,就是指望在日後的生存大戰中,自己孩子能比別人優先享受那袋空氣嗎?

其實,談環境危機已不能再用“憂患”一詞了,它已經到來,且非常嚴重。國家環保總局副局長潘嶽曾公開在一個論壇上講:“我們一直說要搞好環境造福子孫後代,但實際上已是我們這代人能否安然度過的問題。”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良知的發言。潘先生還舉出一堆數字:半世紀以來,中國可居住土地從600萬平方公裏減少到300多萬平方公裏;1/3國土被酸雨汙染;主要水係的2/5已淪為劣五類水;45種主要礦產15年後將隻剩6種……

這僅僅是中國,世界呢?

最近看哥本哈根大會,越看越悲涼、悲憤、悲愴。人本位的自私、地緣的自私、政治的自私、集團的自私,無恥到露骨。總之,我覺得,人類無法靠技術、科學和生產力拯救這個世界,挽救自己的岌岌之危,人類必須改善自己的倫理,修正自己的信仰,舍棄“人類中心論”的私欲立場。

19、“科學”“真理”……這些詞殺傷力很大

問:您是怎麽理解“科學”的?

答:我覺得應厘清這麽幾樣東西:一個是“科學”,一個是“偽科學”,還有一個是“非科學”。

我們在表達一些看法時,常不自覺地使用一元論:科學和反科學。非此即彼,水火不容,且慣用“科學”作棍棒去打壓異己,比如革命時期和極左年代,“科學”就在階級鬥爭、黨派鬥爭、路線鬥爭、思潮鬥爭中戰功赫赫,大放光芒。其實,科學若有一個對立麵的話,不應是“反科學”——世上根本就沒有“反科學”,而應是“偽科學”,即以科學麵目出現的不科學之事。至於“非科學”,人家根本就沒自稱科學,和你論不到一塊去。若你非要把異己和另類都樹為敵人,那沒辦法,你太好鬥了。

若堅持狹隘的鬥爭哲學,就永遠沒法理解更多、更遼闊和優美的事物。比如對宗教、倫理、信仰、美學、藝術、想象力,你怎麽能用“科學”尺度?與科學是風馬牛啊,人家的真正身份是“非科學”。我一直提倡價值觀的寬容和多元論,隻有價值觀寬容了,生命才有彈性,思想才能解放,精神才能舒適,社會才能和諧。

我們國家曆經太多的意識形態惡爭,主義、思潮、路線、陣營、派係,吵得天翻地覆,鬥得奄奄一息。我們必須把鬥爭思維壓縮到最小最小的領域,直至完全取消。我們要學會寬容、和解,要微笑著看待多元世界,如此我們才能富饒,才是一個精神自由的民族。否則,我們的誤解力就永遠大於理解力,我們和世界的“冷戰”就不會結束。

在民間,我發現一個現象,很多基督徒在傳福音時,常以“科學”的名義或論據證明上帝的力量,其實大可不必,信仰和科學不搭界的,那是唯物論的毛病。

問:小時候老師跟我們說過這麽一句話:追求科學的過程也是在追求真理。您認為在當下,它依然有效嗎?

答:在鬥爭哲學陰影重重的中國語境裏,像“科學”“真理”這些詞都意義非凡,殺傷力很大,都太朗朗上口、擲地有聲了。所以,我不太喜歡用這些詞,一旦用不好,很容易誤傷什麽。

前麵說過,我曾專門寫過一篇《保衛語言》,因為我一直覺得,鬥爭年代和“文革”結束後,我們的政治文化和社會生活要想健康起來,必須清理兩個廢墟,一個是語言廢墟,一個是價值觀廢墟。我們身上的積垢太多了,有害語言和邏輯太多了,就像蔬菜上的農藥殘留,你得反複清洗,反複晾曬。我們要學會用健康、清潔的語言說話,我們要扔掉一些概念,同時還原一些概念。語言的正確,才能帶來行為的正確。

單就你的那個說法,我覺得若限於純粹的科學領域,是對的,科學就要求真。但“科學”“真理”別和意識形態有染,別進入政治話語係統,一出界一越位即出亂子,即有成為工具和武器的危險。你剛才的話在科學領域是對的,但千萬別說出“追求科學就是追求正義”之類的話。我寧願把“科學真理”當成一個相對專業的技術詞匯。嚴格地講,“科學”是個中性詞,科學也有倫理,一個專業成就很高的科學家未必有好的倫理,像當年很多為納粹效力的德國科學家,在自己的領域內,他們很優秀,孜孜以求專業真理,但同時也把希特勒的話當成真理。而愛因斯坦之偉大就在這裏,他不僅科學上偉大,精神上也偉大。你翻翻《愛因斯坦文集》,他一生思考了多少人道和人權問題?參與過多少正義的思想行動?難以計數!他不僅追求科學上的真,還追求社會正義和靈魂事業。

20、我是個做減法的人,害怕複雜

問:您有宗教信仰嗎?生活中您是個怎樣的人?

答:我個人暫時沒有。至少目前看,我的精神體質好像不太適合,我主觀上有執拗和任性的東西,自我意識比較強,這樣一來,對外來的權威就難免有所抗拒。比如,我很難向什麽跪拜,精神上的虔敬可以,但身體和儀式上不行,我會有壓迫感。我比較難直接領受一套天然的教義和設計好的東西,可能緣分還沒到吧。但同時,我又覺得自己是有宗教情懷和崇高心理的,我曾用一個詞形容它,叫“宗教感”,由它替代教義或嚴格的神。我內心始終洋溢著一些和信仰有關的熱量,但不管漲得多滿,我都不喜歡被徹底占領,尤其被單一占領。

生活中,我是一個理想者和浪漫者,喜歡天真的東西,喜歡兒童、草木、鳥、蟲鳴、星空、田字格,喜歡牆上的粉筆畫……我有不錯的思考力,但生活中我常放棄思考,一點不投入智力,隻用天性、熱情和本能,這常給我帶來些麻煩,比如吃虧上當受騙等。我不愛研究,討厭學習,雖然我的文章常給人以深刻的假象。有朋友說我“表情哲學,內心童話;思想敏捷,性格笨拙”,我覺得差不多。我想擺脫一些東西,從而親近一些東西。我喜歡給生活做減法,小時候算術課就喜歡減法,你知道減法本身有“偷懶”的含義,我不愛用功。記得高考結束當天,下著雨,書包帶突然斷了,掉進水裏,我瞅了一眼,連書帶包都不要了,我發誓不再讓考試麵對我。你知道,我當過老師,很不稱職的那種,我拒絕監考,“監視”是我本能上反感的一個行為。我厭惡評比,甚至躲避評價,包括每次新書出版,我總拒絕“研討會”“發布會”,人家出版社是好意,隻是我不領情。從小看大吧,凡複雜的東西都讓我恐懼。

無論社會空間如何、個人境遇如何,我都會對生活投出一個信任票。無論我表達了多少對世界的焦慮和不滿,但一轉身,就恢複成一個孩子的任性和簡單。我喜歡海明威的那句話:這世界很美好,值得我們去奮鬥。

盡管這是一個自殺的人說的。我覺得他是身體自殺,不是精神自殺。海明威是個很注重身體的人,身體成了他的障礙。

問:最後一個問題,它和這部紀錄片的名字有關,叫《需要》,當下你最需要什麽?

答:不說需要,說希望吧。我希望我們的大自然完整一點,我們的人間秩序完善一點。人間的事,有可能慢慢扶正;但大自然,很多損失是不可逆轉、不可再生的。我不久要出一本新書,曾擬過一個名字,叫《古典之殤——紀念原配的世界》,表達的就是離別之意。

其實人沒那麽多需要,我需要明天晴朗一點,陽光多一點,我要去家附近的公園跑步,看看那些不聽話的麻雀……

問: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