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怎樣才算一個好的時代(4)

聯合國環境署的資料表明:自地球出現生命以來,曾有過數億種生物,至上世紀末已滅絕了99%,其一半是在近300年內消失的,這一半中的60%又是在近一百年內消失的。保守估計,地球動植物正以平均每小時一種的速率消失。

在德國一家環保主題的公園裏,老師帶孩子走到一木屋前:“裏麵藏著世上最凶險又最瀕危的動物,你們猜猜看是什麽?”童聲喧嘩,有說獅子,有說恐龍,最後,門開了,迎麵撲來一麵鏡子,孩子們看到了最悲劇的動物:自己。

比爾·麥克基本在《自然的終結》中寫道:“我們沒有創造這個世界,而是正忙於削弱它。我們要找到如何使自己變小一些,不再是世界中心的辦法。”

中國學者唐錫陽也說:“人類要謙虛一些、慎重一些、節製一些……倡導生態文明的關鍵,是要擺正人在大自然中的位置,‘人’字原本多大就寫多大。現在寫得太大了,應該寫小些,更小些,寫在原來的位置上。”

12、那些消逝的歌

1

很多歌消失了。有些歌隻有極少人唱,別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學校的校歌。

這是汪曾祺《徙》的開頭。接下來,他提到了一首家鄉校歌,很感人。當時我就想,後人再寫不出這樣的歌了。

縣立第五小學曆年畢業了不少學生。他們多數已是過六十的人了。他們中不少人還記得母校的校歌,有人能一字不差地唱出來。

西挹神山爽氣,東來鄰寺疏鍾。

看吾校巍巍峻宇,連雲櫛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塵囂遠,無女無男教育同。

桃紅李白,芬芳馥鬱,

一堂濟濟坐春風。

願少年,乘風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每天上課前的“朝會”,放學前的“晚會”,開頭照例是唱“黨歌”,然後唱校歌。一個任司儀的高年級同學高聲喊:“唱——校——歌!”三百來個孩子,就用玻璃一樣脆亮的童音,拚足了力氣,高唱起來。好像屋上的瓦片、樹上的葉子都在唱……

小孩子很為自己的學校驕傲,覺得它很了不起,並相信別的學校一定沒有這樣一首歌。到了六年級,他們才真正理解了這首歌。畢業典禮上,老師講過了話,司儀高聲喊:“唱——校——歌!”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聚在一起唱這支歌了。他們唱得異常莊重、異常激動。唱到“願少年,乘風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大家的心裏都是酸酸的。眼淚在烏黑的眼睛裏發光。

2

這是首了不起的歌,區區幾十字,竟把學校地理、風物美景、男女平等的新潮、傳統師道、成長勵誌和抒情——全收進去了。用今話說,即是愛本校、愛故裏、愛國家、愛傳統、愛時代……遠近虛實,一首校歌應有的精神之義,盡在其中。

我尤看重兩點:

這是真正的校歌——本土本校之歌。它說的全是自家那點事,不越位,不空泛。我甚至想,一個外國人若懂漢語,單憑此歌在中國找到這家小學是可能的,汪先生說:“學校東邊緊挨一個寺,叫承天寺。‘神山爽氣’是該縣‘八景’之一……‘爽氣’是什麽樣的氣,小學生不知道,隻是無端地覺得很美。”

不懂詞沒什麽,重要的是唱,唱它時的那股勁——那股昂首挺胸、熱血沸騰的勁,那種亢奮和鮮美的精神狀態。我想,那個叫汪曾祺的孩子在大幅度張合嘴巴時,或許常抬望天邊的雲,想象在很遠很遠之外、很久很久之後,自己和世界會是什麽樣子……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那詞兒。你會懷念它,感激它。

再者,乃其升旗一樣的儀式感。它天天唱、人人唱,春夏秋冬,風雨無阻。這種秉持,就是熏陶和浸染,就是隆重地、一遍遍告訴你——你是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一首天天住在嘴邊、響在耳畔的歌,終究是一粒種子,會在幼小的心裏長出什麽來的。就像江蘇高郵的縣立第五小學,孵出了汪曾祺。

歌作者是誰呢?汪先生說,乃該校一國文教員,早年中過舉人。

3

你是哪個小學畢業的?

這問題有意義嗎?從前有,現在幾乎沒了。不光小學,就連拿中學試問,意義也不大,因為校校皆同,你隻需說是中國小學或中學就行了。

我是從汪先生文中,才知中國小學曾有校歌。最重要的,那是真正自己的歌,有個性標榜,有獨特的精神氣象,內容、曲調都不同於別家。隻要你一唱,人家即知你讀的是哪所學校,你大概能學到些什麽。

《徙》作於1981年,講的是1925年的事。我讀小學是1976年,沒唱過校歌;念中學是1981年,沒聽過校歌;上大學是1987年,也未遇校歌。我問過很多人,大部分搖頭,偶有大學校歌者,也不怎麽唱,或不會唱。

歌聲走遠了,替它的是校徽、校服、校銘。

這些後來的東西都差不多,似乎沒人在上麵動腦子。比如校銘,不外乎“學高為師,身正為範”“積極、奮發、進取”之類。沒有人想和這些詞語發生關係,也發生不了關係,它們矗在那兒,像木樁。

走遍全國都一樣,所有校園都是一個校園。麵孔一樣,氣質一樣,課程、考試、標準、任務都一樣。像是彼此抄襲的結果。

我想,我的孩子再也遇不到汪曾祺兒時那樣的歌了,再也使不出吃奶的勁唱什麽了。

心變了,人也懶了。大人成了乏味的大人,孩子成了無趣的孩子。

這個時代,雖不乏偉大的創意,但唯獨少了一些偉大而幼小的靈感。

少了為孩子服務的才華。

4

偶遇一首民國初的中學校歌。

如果說汪先生的歌透著稚氣蔥蘢,那這首歌則壯誌淩雲、激情浩蕩了。猶如前者,它也重本土的風物和典故,隻是更凸顯了大時代的訊號和本校學業理念,並援引鄉賢為激勵。

明山佳氣鬱蔥蔥,甬江如帶水流東。

跨西城一角,樓觀淩空。

海內共和伊始,看多少擔簦人士讀書談道其中。

是社會中堅分子,是國家健兒身手,正宜及時用功。

深寧考據,謝山掌故,足啟我童蒙。

願共守先正遺訓;

言忠信,行篤敬,

效實儲能齊努力,破壁出飛龍。

此歌隸屬浙江一所私立學校——寧波效實中學。詞者魏友枋,清舉人,曾任北大教授。曲者張譜六,該校音樂教師,後任上海美專校長。

“明山”“甬江”,說的是本土地理;“深寧”“謝山”,代指王應麟和全祖望。前者號深寧,宋元學人,《三字經》作者。後者號謝山,清代史學家,以著述鄉邦文獻聞名。該校創於1912年,正值共和初始,此先,當地名流辦“效實學會”,旨在“以私力之經營,施實用之教育,為民治導先路”。“效實”二字,出自嚴複所譯的赫胥黎《天演論》,其中有“物競天擇,效實儲能”之語。

正像名字所標榜的,該校推崇實學之風,尤重數理化和外語,教材多用外語原版。據說,從1917年起,該校畢業生即免試升入複旦大學、聖約翰大學。當代科學家童第周等13名院士即出身該校。

可以想象,無數少年便是在這歌聲的沐浴中完成了身心發育,交上了立誌答卷。

5

某天,讀一網帖,裏麵抄錄了60多年前四川兩所中學的校歌。提供者為一位叫鄒順田的老先生,鄒老1926年生於犍為縣,先後在老家犍為中學和成都甫澄中學念書。歌詞如下——

山蒼水碧擁犍陽,喜有群英共一堂。

涵我以學業,華我以文章,健我身手好騰驤。

向前途,進取共將相。

各敬業,仁不讓,努力!任重致遠唯吾儻。

(《犍為中學校歌》)

昭烈蹕宮丞相祠,蓊蓊鬱鬱廬舍傍屋脊。

勸學從仕,學季堪追;例比十二儒行,會此五百昌期。

文翁邈矣,高振繼之;均平既如,相如為師。

望古承昨,養氣隨時。

大業能經國,危瞻賴扶持。

(《甫澄中學校歌》)

以鄒老生年算,今已逾八十鶴壽,想必不會親自發帖,但其中錄入了老人一段心語:“盡管時光已過去60餘載,耄耋之年的我,迄今猶記當年唱過的兩首校歌……犍為中學的校歌作者不知何許人也,甫澄中學是由軍閥劉湘所辦,甫澄即劉湘的字,校歌是一個叫周虛伯的老先生創作的。而今看來,兩首歌雖顯古奧,但以鄉賢為號召、激勵後生奮發向上、報效社會的精神仍值得嘉許。”

恐怕沒有一個民族發生過這樣的事:100年前的語言,現今竟需要翻譯(語文課裏不是專門有“文言翻譯”一項嗎)!

上述歌詞以今人的國語水平而論,確顯晦澀,但我想,若這兩所學校至今尚在,倒不妨沿襲這兩首歌。單就領略詞語之美、家鄉典故,也是好的。

我向鄒先生默默致意並祝福。從其滴言片語間,我已感受到了那歌聲留下的儒古之秀、清風之熏。

一棟學廬,一鄉子弟。

一闋校歌,一部青春。

歲月如歌,這話總不錯的。“願少年,乘風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這些徘徊在簡陋操場上的歌聲,皆讓我想起了梁啟超說的“少年中國”。

那時的兒郎,真是聞雞起舞,意氣風雷。

那時的中國,竟有那麽多的精神美少年。

6

邂逅汪曾祺的歌後,我即有個心願,能否再遇幾首老的小學校歌,從而讓汪先生“玻璃般的童音”不那麽孤單?我想給它配上幾位“發小”。

我不刻意尋訪。我喜歡某種東西突然跳至眼前的感覺,就像蟋蟀從草叢裏躍起。

不久前,去江蘇海門,此地是鼎鼎大名的張謇故裏。

張謇,何許人也?清末最後一位狀元;晚清立憲運動的骨幹;民國政府的實業總長及農商總長;農工商俱全的大生資本集團之老板;大量慈善公益機構和數百家學校的捐資人……

此次海門行,我最大的驚喜是與幾首校歌不期而遇。當地名士袁蘊豪先生贈我一冊他的大書:《潮流——張謇在海門》,其中竟藏有張謇撰寫的部分校歌。

大江東下海潮上,潮潮湧進青龍港。

港中有三鎮,常樂居中央。

二十八圩同社倉,小學校開兼教養。

父老不愁荒,兒童勿憂傖。

大家愛國先愛鄉,常樂之校真堂堂。

該詞作於光緒三十年(1904)。張謇家住海門常樂鎮,1903年,張謇東遊日本,歸來後深感教育之重大,即在家門口辟出幾十間房,創辦了“常樂公立初等小學”,設修身課、國文課、算術課、圖畫課、手工課、體育課等。

該詞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和上述諸歌一樣,它先要傳遞一個信息:你的家在哪裏?咱們學堂位於華夏何處?試想一下,百年前的中國鄉下,對不識一字、未出村口的窮娃子來說,明確自己身在何處是件多麽偉大和激動的事!歌詞開頭,關於常樂麵江眺海的描繪,讓小學堂平添一股雄闊之魄和潮頭之勢。歌詞最後,是安慰孩子安心讀書,對家鄉有信心,對本校有信心。

7

張謇的實業之舉,最艱辛的屬圍堤造田。南通一帶多不毛鹽堿,為爭取糧棉,1901年,張謇組建了中國首家股份製管理、資本化經營的大農業拓荒集團——“通海墾牧公司”。眷念傭工子弟的成長,張謇不惜重金,於荒灘上創辦“墾牧鄉高等小學”,在袁先生的贈書中,我讀到了該校校歌——

噫艱哉墾牧鄉,

葦蒿螺蛤今粢粱,

……

崛興兮千辛而萬苦,

相勸兮日就而月將。

耕田讀書兮百世良,

海有旭兮校有光。

這首詞很美,既有滄海桑田的今昔對照,又有“梅花香自苦寒來”的勸學勵誌;既激越明亮,又不失憂患和督導。可謂貧賤之上的高貴、荒野之上的雅風。

“教育為母,實業為父”,乃張謇一生的精神向導。他曾計劃:南通每方圓25裏內必見一所小學,如此,一個孩子每天最多走10裏路。後來,一次雨濘跋涉使其深感學童之苦,於是將目標改為:方圓16裏內設一所小學。他一生為家鄉地圖留下了多少校址呢?300多處。

狼之山,青迢迢,江淮之水朝宗遙。

風雲開張師範校,興我國民此其兆。

民智兮國牢,民智兮國牢,

校有譽兮千齡始朝。

這首在南通傳唱了百年的歌,隸屬於我國第一所民立師範學校——誕生於1903年的通州師範學校,作者即張謇。南通位於江淮之畔,狼山則於城南,顯然,此歌也是先回答“身在何處”,但和前麵的歌相比,除“少年中國”的使命感,它更強調了“師範”與啟智的關係。

百年來的南通教育,直接受益於這棟孕育師資的母體。王國維曾在此授國文,陳師曾、歐陽予倩曾來此教繪畫和曲藝。楊樂、李大潛、巢紀平、吳慰祖、施雅風等數十名院士,王個簃、趙無極、袁運甫、袁運生等藝術家……便是在這歌聲的熏風中成長起來的。

8

再說張謇的宏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