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紅木箱的流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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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古夜郎國一二百裏,在貴州北部極偏僻的角隅上,橫亙著一個叫“峒口”的小鎮。一條小河緩緩地從鎮子中間穿過。

沿著彎曲的小河往上走,河水愈加清冽,即使在船篙子撐不到底的地方,仍可清楚地望見河底帶些青苔斑點的圓石。河中多鱖魚、鯽魚、鯉魚,最大的也約莫隻有巴掌大,悠悠乎如遊於空氣之中,無可依托。日光照過亮閃閃的水麵,魚的影子布在河底的石上,怡然不動,當人欲伸手去抓時,又倏忽遠逝了。

河兩岸是重重疊疊的深山,雖然野豬已算稀有,但時有野兔和野雞出沒。山中多稻米、橘柚,山山嶺嶺的鬆樹、杉樹、樅樹常年翠色逼人,迫人眼目。山中生蕨菜、菌子,可作為桌上的美味。

順著山勢往上走,疏疏落落地有百來戶人家灑在山窪裏或圓坳上,木屋在篁竹或鬆柏的掩映下,隱約地露出黑色的屋脊。屋前是層層的梯田,像是古茶的年輪。偶有狗吠,在深山中吠聲如豹,但公雞悠長的打鳴聲和斧頭的砍樹聲又顯示了這裏確還有人間煙火。這是一個叫“古茶”的小山村,翻過山頂,山那邊就是湘西了。

古茶的統治者分幾種,最上為神,其次是外麵的官,再次是村長和侍奉神的巫師、道人。村裏人莫不信神守法,生老病痛,便到村裏的老藥師那裏抓幾副草藥。對於藥師都治不好的病,村民便斷定是絕症了,請來巫師做做法事、驅驅鬼,也算是對生命負了責、盡了心。若還不能好就隻能歸到自己的命運上去了。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事,也就沒有人那麽糾纏怨歎看不開了。反正陽世和陰間相通,陰陽隻隔著一層紙,死了可以再投胎轉世,所以村人對死也並不那麽畏懼。

村裏仍沿用世代流傳的方法犁田、打穀、收割……吃不完的稻米就用來喂豬、雞、鴨、鵝等,養大後到鎮上賣掉,以買火柴、鹽等日常生活用品。吃不完的豇豆、茄子、蘿卜、青菜……被女人們洗淨後在日頭底下曬幹,放到壇子裏做成各式鹹菜、幹菜、泡菜,家庭的富裕程度是用這些壇壇罐罐來衡量的。

每隔五天,村裏人到鎮上趕一次集。回家的路上,三五成群,免不了在山坳上歇歇氣。男人抽一管葉子煙,交流一下村裏的新聞,講些笑話。女人則談談各自的男人、兒女、公婆,壓低聲音說一下哪個寡婦或新媳婦的怪話。日子就在這種單調寂寞中快活地流過去了,就像山腳下的河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如一日地鎮日長流,沒有波瀾,清可見底。

在古茶,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白晝在進行,似乎隻是為了照亮人們的勞作。夜晚的降臨隻是為了帶來歇息。一萬個日出,一萬個日落,隻代表著新的生命誕生,老的生命入土,這隻是順著自然的規律繁衍生息罷了。

沿著小鎮背後的山路直上,盤盤曲曲地繞四五裏路,在一個山彎彎裏有一座老舊的吊腳樓。木板壁雖然曆經了很多歲月,還是結實得很。主人每隔幾年往木板壁上麵刷一層厚厚的桐油,板壁由明黃漸漸變成了黑色。

吊腳樓孤零零的,與對門坡的梯田和寨子遙遙相望。屋後有幾叢竹子和幾棵芭蕉,竿竿修竹在風中索索颯颯地搖曳著。晴天,蔥蘢的竹林映著碧清的雲影,像熊熊的綠色火焰。風一吹,淡青色的影子在黑色木板壁上晃著,像在踏著舒緩的拍子跳舞。雨日,薄墨淋漓,清亮的水滴從竹葉尖上淌下來,滴滴答答地打在芭蕉葉子上,在靜謐中格外清脆。

吊腳樓裏住著香蘭的外婆。她有一兒一女,女兒在縣城工作,隻有過年的時候,才帶著孩子回來住兩天,塞給老人幾百塊錢。兒子和媳婦在深圳打工好幾年了,把兩個孩子香梅和六六都接了出去念書。大孫女香草嫁在了本村,隔三差五地來看看她。

老人本來還有一個小女兒。多少年過去了,現在還有一些人談論她清亮的大眼睛和烏黑的長發。老兩口特別疼愛她,以至於在她十七歲的那一年,竟然破天荒地答應她去縣城念高中。

在古茶,隔幾年總會有那麽幾個爭氣的人考上中專,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等到畢了業留到縣城工作,做父母的馬上就無形地比別人高了一大截子,走起路來,身板都比原來硬一些。他們不僅有足夠的資本在村鄰麵前炫耀,而且在村裏的發言權便也大了。但老人的小女兒不知中了什麽邪,考上了一個重點中專竟然不去,一定強著要念高中、考大學。

當時,除了鎮裏的幾個老師知道什麽叫大學外,古茶人實在想不出比中專還要高級的學校來。做母親的暗地裏找了個算命先生,按照生辰八字一算,先生說小女兒心太高,將來恐怕要吃大虧。於是,她又找了幾個道人想降一降女兒的心魔,但還是鬥不過女兒心裏那麽高的火焰山,最終隻得做出讓步,做父親的托進城做生意的熟人帶著女兒報了名。

高中快畢業的那一年,小女兒怎麽也不肯念了。老兩口找不到確切的原因,但覺得她已經是一個很有文化的人,做任何事情都應該有自己的道理,於是沒多問就依了她,又托人把她的鋪蓋和書都收拾了回來。但過了兩個月,小女兒的肚子漸漸大起來,做母親的怎麽問,她硬是不答是誰的孩子。母親沒有辦法,隻好偷偷到藥師那裏抓了幾副打胎的草藥。小女兒一看到藥就大哭起來,母親看著她長長的黑發貼著滿是淚痕的臉,頓然覺得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想著自己曾起過謀殺一個生命的惡念,她就覺得死後肯定升不了天,於是到芭蕉樹下燒了幾炷香,以祈求神巫的原諒。從此對懷孕的小女兒更是關心備至,以彌補自己的過錯。

孩子剛生下來三天,孩子的母親就去世了。孩子的外婆給她取名香蘭。

在南方淅淅瀝瀝的雨裏,香蘭漸漸長大。她十八歲那年,古茶敲鑼打鼓熱鬧了一番。這一年,香蘭和村長的兒子梁順都考上了北京的大學。一年後的暑假,有人瞥見他們牽著手一起放牛也並沒有覺得詫異。

2

香蘭走在對門坡的田塍上,滿耳都是鑼鼓的聲響。家門口的敞坪裏,坐滿了頭戴孝帕的人。

老人說,漂在外麵的魂靈是回不了家來享祭的,因此舅舅不可以進堂屋讓道人超度。族裏人在吊腳樓旁臨時搭了一個棚子,田裏青青的稻子正在抽穗灌漿,但為了做靈堂,隻好砍了一片青稻穗,零亂地拋撒在田邊。

外婆躺在床上,哭得眼中的血管脈絡分明。看到香蘭推門進屋,她又嗚嗚地哭起來,“不曉得道人師父能不能把你舅舅的魂招回來,要是他孤零零地漂在深圳,就是孤魂野鬼了。”香蘭握著外婆滿是青筋的手,什麽話也沒說,隻是陪著垂淚。

香梅、六六和舅媽都回來了。香梅在深圳一個借讀學校上高中,六六正在上初中,好幾年沒有回過古茶。香梅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了。香草說話結巴,香蘭沉默寡言,聰明伶俐似乎都集中到了香梅身上。三姊妹中,香梅長得最漂亮,嘴也最甜,很討人喜歡。她總是唧唧喳喳笑盈盈的樣子,給客人端茶倒水。有些女人喝了她倒的茶水,不免要誇她幾句:“你香蘭姐姐雖然在北京讀過大學,但穿得很樸素。你人長得漂亮,又會穿衣打扮,笑臉也好,以後肯定會嫁個好婆家,到時候可別忘了給我們吃你的喜糖。”香梅雖然才讀高中,但畢竟去過大城市,是見過世麵的孩子。說起婆家,她一點也不忸怩,嗬嗬笑道:“以後肯定給你們買好糖吃。”

香草正和香蘭幫忙洗菜,看著香梅輕薄的樣子,氣得更加結巴,“自己……自己的爹死……死了,還笑得出來。要不是為……為她,爸爸晚上不會去工地加班,也不會……不會摔死。”

香蘭勸慰她道:“姐,別和香梅計較。她還小,不懂事,其實她心裏也挺痛苦的。”

幫忙洗菜的張嬸接話說:“香蘭,你香梅妹妹讀書沒你厲害,嘴巴可比你厲害多了。你肚子裏裝了那麽多書,但要是吵起架來,你可吵不過你香梅妹。小時候你們三姊妹吵架,就香梅的聲音最尖。”

香蘭輕輕地說:“現在都大了,哪還會吵架?”

3

舅舅的棺材前擺著三條沒開封的香煙。他已經兩年沒有抽煙了,以前每天抽兩包,想了很多法子戒,有時在口袋裏放一把硬水果糖,想抽煙了就嚼糖,但戒個把月就又抽上了。後來,香梅上了高中,他一個月工資才一千多元,舅媽又經常沒有事做,他就開始抽最低等的煙絲,老板娘上街的時候幫他帶回來。一塊錢一包的煙絲可以抽一個星期,後來他覺得一塊錢也太貴,就慢慢地戒了,極偶爾地抽抽,就像過年吃肉一樣。

靈堂裏擺著一張舅舅的遺像,也是他生前唯一照的一張。那是辦暫住證時照的。紅色的底子顯得很喜慶,但舅舅的眉頭和嘴角都朝下拉著,仿佛在哭,又好似在陰陰地望著人,有很多話要說。這種眼神,在香蘭的心裏刻了很多年。上高中時,有一回舅舅送她,就是這樣的眼神。

八月,剛打完穀子,便又是開學的時候了。舅舅剛好請假回家。他戴著鬥笠,提著一大袋米,和香蘭一前一後地在小路上默默無言,那時學校還是用米換餐票的。

古茶的男人不善於和晚輩的女性說話,香蘭搜腸刮肚,講一些學校的趣事來應付那幾裏山路的沉默。舅舅隻是偶爾嗬嗬地笑笑,對她的故事勉強評價一兩句就又緘默了。她知道舅舅也在盡力地找話說,但又不知道說哪句話更貼切,於是用爽朗的笑聲來回答。香蘭感到尷尬起來,於是埋著頭趕路。

小路上灑著一點細碎的陽光。山中的濕氣很重,褐色的鬆毛厚厚地鋪在路上,濕潤而鬆軟。山鷺鷥在樹梢單腳站著,香蘭無聊地拍一下手,鷺鷥便拍著白色的翅膀嘎的一聲飛走了,停落在更遠處的一棵鬆樹上。鬆樹油在潮濕的空氣中散發著柔和的清香,她便故意問舅舅怎麽才能找到鬆油亮。舅舅故意大聲說道:“嘿,這個簡單。鬆樹中明黃黃的小塊就是了。”然後,又是一長路的沉默。

走出樹林,可以望見群山圍起來的一小片天,天上浮著幾片透亮的薄雲。舅舅蹲在馬路旁,掏出煙,和她一起耐心地等待一天隻有兩趟的進城的汽車。清亮的汗珠從他紫紅色的臉膛上淌下來,汗水濡濕了已洗得透明的綠色薄紗褂子。香蘭站在一棵鬆樹下歇涼,舅舅望了望她,擺弄了一下鬥笠上的繩子,出神地凝視著對麵山坡上盤盤曲曲的馬路。

車終於來了,舅舅不慌不忙地爬上車頂,把行李捆好後,跳下來和香蘭說了句:“一個人出門在外要照顧好自己。”就又蹲到路口去了。看著香蘭端端正正地坐著,他似乎放了心,又開始凝望對麵的大山。香蘭看了看舅舅紫紅色的臉,終於沒有找出什麽話來,隻好定定地坐在車上。車開了,揚起一陣塵土,她透過車玻璃和迷蒙的黃色塵土,看見黑而瘦的舅舅兀自蹲在路口,像一尊泥塑。

此後,香蘭有好幾年沒有見過舅舅,也沒有通過電話。外公去世時,舅舅回了家一趟,但也沒有和香蘭說太多的話,隻是問她在北京好不好。他歎口氣說,現在兩個孩子都在外麵上學,他沒錢給她大學的生活費,苦了她了。語氣裏含著很多愧疚。香蘭說她一切都還好,打工掙的錢也基本上夠花了,不用擔心。舅舅讓她好好念書,找個好工作。她說,她會的。

4

三天後,送舅舅入了土,大姨就說要去上班了。外婆水米不進,臥床不起。

大姨收拾東西的時候,香蘭低低地懇求道:“你過幾天再走吧,陪陪外婆。”但大姨說,現在她局裏事情很多,明天還要開會,她有空的時候就回來。大姨是縣裏勞動局局長,在什麽地方都擺出一副領導的架勢。工作需要她,局裏需要她,那些活動、會議都需要她,似乎少了她,局裏就得放假。她把孝帕疊進旅行包的時候,香蘭斜瞥了她一眼,心裏一片荒寒。

堂屋裏的四張桌子上擺著一盆盆酒席上吃剩的菜,一攤攤油漬浸進了桌下的泥土裏。香蘭一聞到那種油膩膩的氣味就頭暈。客人和幫忙的人基本都走了,隻有舅外公和幾個路遠的人要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走。

舅外公是個遊走四方的乞丐,偶爾給人算命、看相、看風水,雖然快八十歲了,身體還很硬朗。他經常喝醉了酒,躺在大路邊,眯著眼睛唱山歌。在三十幾裏外的鎮子上,他有兩間破破爛爛的屋子,幾個兒子還小的時候,他就習慣了背著討米袋遊走四方了。這幾年,兒子都打工去了,他常常到處借點錢,日子過得更加自在。

他和親妹子借得最勤,那話語是香蘭打小就熟悉的。他要借東西的時候,總會抓抓頭皮,臉上堆滿了笑,然後說:“春秀妹,借點米給我,二瘸子欠了十塊錢還沒還我的,等他還了,我就買米還給你。”

“還蠻講誌氣的。上次借給你的一擔米都吃完了?看你好吃懶做的,餓死你算了。”外婆嘟噥著,接過他的口袋,打開米桶蓋,裝了十來斤米,遞給他道,“現在都是後生們當家,我做不得主,你要是年輕時打點算盤,現在日子也好過些。你少喝點酒吧,死不了人。”

舅外公點頭稱是。偶爾,他也找香蘭要一本寫完的作業本,用來卷紙煙。他和香梅要過一回,但香梅說:“我的本子有用,不給你。”他討好地問:“用過的本子有什麽用?”香梅氣鼓鼓地嘟著嘴說:“拿來當廢紙賣。”他笑起來,抓住香梅的辮子說:“你這妹仔挺心重的。”香梅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手,嚷道:“別摸我頭發,你的手髒死了。我的本子放著生蟲子也不給你。隻知道和別人討東西,叫花子。”舅外公仍然笑著說:“你嘴巴這麽尖,肯定找不到婆家。”

等到香蘭把本子遞給他,他便真心實意地謝一番。翻開本子,盡是紅筆打的對鉤,他又誇獎一番,對著外婆大聲道:“哎呀,春秀妹,香蘭讀書這麽在行,以後肯定是當官的料子。”

“她當了官,有你這麽個舅外公可沒什麽臉麵。”外婆又說他一回。

舅外公從作業本上撕下方方正正的一小片紙,卷好煙絲,放到幹枯的嘴邊,用口水粘好,不慌不忙地點上火,抽一口,不敢再說話。過不了十天半月,他又要來借油借鹽了。

這次奔喪,舅外公成了大家的話題。

辦喪酒那天,幾個幫忙洗菜的女人嘰嘰咕咕地說:“笑死人了,臭皮這麽一把老骨頭了,還談起愛來了。有一回趕集的時候,我看他拿著十塊錢,說要給麻子婆買一雙涼鞋。麻子婆說:‘哥哥,我不要涼鞋,我要解放鞋。’他哄她說:‘現在沒錢了,過幾天我貴伢子寄了錢來,我就給你買。’兩個人在鎮上還有說有笑的,丟了三代的醜。”

“上回趕集更好笑呢。他買了一斤酒,蹲在店門口,自己喝了一口就遞給麻子婆說,你也喝一口嘛,喝一口嘛。”住在彎子裏的胖女人用的手推了推旁邊的酒香婆,“他們就是這樣子推來推去的,真是時代不同了。要我是麻子婆老公,我拿起棍子就把他那兩間破屋給抄了。”幾個女人又嘰裏咕嚕地說開了,不時發出笑聲。

冷不防舅外公拍了拍酒香婆的屁股,“你們說什麽呢?這麽好笑。”

酒香婆笑著從洗菜盆裏撈起一棵水淋淋的白菜,使勁一甩,水灑了舅外公一身。她故意正顏厲色道:“臭皮,你膽子大了,還敢摸你老娘。”說完,又嘻嘻笑著蹲下來洗菜了。幾個女人早笑成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