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畢業的時代(3)

那天,湯乾坤要帶她一起去海南出差。他把王梓叫進裏間的辦公室,讓她訂兩張機票。王梓走出去的時候,看了香蘭一眼,滿含著笑。香蘭心裏一驚,低頭說:“我不去。快畢業了,學校有很多事。”

湯乾坤喝了口茶,不動聲色地說:“這是你的工作,我需要帶你去采訪劉總,你回來還得寫稿的。”

香蘭推托道:“你讓張麗去吧,她也寫得挺好的。我隻想負責北京這一塊。”

“你必須去,這是工作!”湯乾坤公事公辦的樣子,因此就有了足夠生氣的理由。香蘭剛進公司沒幾天,他叫她陪著去郊區,香蘭沒有答應。後來又說過幾次,香蘭都找各種理由拒絕了。這一次頂著工作的名義,還得給她花錢買機票,但沒料到她還要推脫。這個女人雖然還沒有走出校門,但已經知道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了,湯乾坤心裏有些不快,但也對她多了幾分喜歡。

“我不去,我要辭職了,我想回老家工作。”

“你是說回去?你回小縣城能做什麽?除了當中學老師,就是考公務員。其餘的都是一些個體小店,用不著雇人。你還沒真正走上社會,不知道現在的情況。你一個大才女回小地方,可能還沒有人家高中生混得好,虎落平陽被犬欺你知道吧?”湯乾坤有些語重心長了。

“我打算回去考公務員了,我外婆一個人在家也沒有人照顧。”

“勸你你不聽,有什麽辦法?我放你幾天假回去考吧,考完了再回來,反正考上的幾率也不大。”

“謝謝,但我還是辭職吧。”

香蘭走出了門,頭也不回。

4

香蘭一直都挺擅長考試,所以並沒有把考地方公務員的事太放在心上,似乎誌在必得。她沒有找別的工作,有些閑。王梓在工作之餘,還做玫利牌化妝品的推銷,三言兩語就把香蘭發展為會員了。王梓巧舌如簧,似乎賣玫利的東西像撿錢一般容易。

香蘭把手裏的錢都換成了玫利的產品,隻留了三百塊錢吃飯坐車。然而,她辛辛苦苦地做了半個月,什麽都沒有賣出去。同學都覺得玫利的產品不錯,可一問價格,又禮貌地說要考慮考慮再買。香蘭雖然極盡儉省,除了吃飯什麽也不敢買,但留下的錢還是就快用完了。

公務員考試成績出來了。香蘭報的是縣政府,有五個人進麵試,但她是第六名。

躺在宿舍的床上,香蘭望著美容包發呆,籠罩她的不僅是挫敗感,還有一種流落街頭的恐懼。她把錢包裏的錢數了三遍,還是二十八塊。她想起銀行卡上還有四十幾塊錢,從提款機上取不出來,她可以去銀行取。

再過二十天就畢業了,學校就不能住了,還得繼續租房子。她開始整宿失眠,沉默變得更加黯紅而黏稠,恐懼像一隻隻黑色的蝙蝠,不停地在她大腦裏飛。

躊躇了好幾天,她決定和大姨借點錢度過眼前的日子。

“你還好不?”接電話的是表姐,她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電視的聲音很響,傳來一個哭哭啼啼言情劇的生死對白。

“我還好。”聽著表姐冷漠的語氣,香蘭突然不想提借錢的事了。大學四年,學費靠貸款,生活費靠自己打工掙,那麽艱難的日子都熬過來了。

“你找到什麽工作了?上次回來考公務員,我媽告訴你去找找縣長,你不肯去,都怪你自己不去爭取。”

“我怎麽去爭取?我覺得挺怪的,大姨不是提前幫我問了她省裏的朋友,說我考了第二嗎?”

“我不知道,考試這種事情不好說。不過在北京也挺好,我和我媽還說,等你有工作了,租好了房子我們就來北京旅遊。你現在工作找得怎麽樣?”

“這段時間沒找,我以為我能考上公務員的。最近我在做玫利的直銷。”

“你在做玫利啊?那你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一套吧,我們這也有些人做,但太貴了。”

“其實玫利是全國統一價,而且一套挺貴的,我可送不起。”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小氣了,都快工作掙大錢了,送一套化妝品都舍不得。你給我帶回來,我還會不給你錢嗎?”

香蘭不答話。如果表姐真會給錢,為何不直接在縣城買呢?香蘭在心底罵自己傻,幹嗎告訴表姐自己在賣化妝品,不是給自己挖坑嗎?

“她們都說玫利的麵膜挺好用的。我挺想買,但太貴了,四百多塊一盒,都將近我半個月的工資了。你就送我一盒麵膜行了吧?”

“我下次回來給你。”香蘭溫和地說。她從來都表現得慷慨大方的樣子,把艱難都仔細地縫進了衣服的襯裏,把美好穿在了外麵。

香蘭掛了電話,伏在床上,第一次哭得歇斯底裏。她的心是一眼深井,痛苦是一塊巨石做的井蓋,把井口死死壓住了。香蘭總是溫婉平靜的樣子,冰冷的水在井裏沉默太久,終於勢不可當地噴薄出來了。

哭聲尖銳地刺穿了她的心髒,她感覺到了疼痛。

窗外的綠葉在不停地生長,她在哭泣。

馬路上的車輛沉鬱而緩慢地爬動,她在哭泣。

孩子在出生,老人在死去,世界喧喧嚷嚷。一個個人在她的腦子裏進進出出,但沒有一個停留下來。她的心負荷太重,無法跳動,隻覺得一陣陣的酸麻。

午後的陽光憂鬱地灑在淡黃的桌上,她依然在哭泣。

淚從眼裏冰冷地流出來,又熱滾滾地流進了心裏,燙得她發痛。

哭泣是一種堅強。

她覺得寂寞。

同屋王苑卿回來了,看著香蘭滿臉的淚痕問:“你哭了?”

香蘭臉上綻開了一朵柔弱的笑容,在黃昏的微光裏搖曳。她躲閃道:“沒有,沒哭。”

王苑卿拉亮了燈,扔給她一盒薯片說:“我想買你的玫利,我要一瓶爽膚水和一瓶洗麵奶。”

香蘭覺得苑卿在憐憫她,回道:“我沒事,真的。”

苑卿拉住她的手說:“我上午本來是想買的,但錢不夠。你別多想,我真的需要買,我的洗麵奶快用完了。”

香蘭知道苑卿從來不用超過一百塊錢的護膚品,但現在幾乎是求著她賣了,香蘭的淚又落了下來。

苑卿羞她道:“還說自己沒哭,你看你。我想起來了,其實我的麵膜也快用完了。”

香蘭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笑道:“別買麵膜了,是不是我再掉一滴眼淚,你就再買一樣東西?”

5

香蘭雖然馬不停蹄地找工作,但到畢業的時候還沒有定下來。她已經通過了一個圖書公司的筆試,但要等過了麵試才能簽約。梁子回縣城了,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分了手。畢業的時候,香蘭還沒有找到租的房子,隻能搬去和王梓住。

剛住過去沒幾天,王梓就催她交房租了。香蘭本以為月底才交,還可以再去推銷一些產品,或者把工作定下來可以拿到一點工資。但王梓說這房子是十號租的,每個季度的十號就得付房租。

香蘭語氣顫顫地說:“你看看,能不能月底再交?我上次交了三個月的,我住了不到兩個月就走了。這一次我可不可以遲些交?房租我不會少的,我隻是遲一點而已。”王梓瞟了她一眼說:“不知道房東會不會同意,明天我幫你問問吧。”

第二天是周日,香蘭背著美容包去了中關村。她的性格很安靜,不太說話,為了推銷玫利,雖然天天對著鏡子練習和陌生人說話,但還是不太敢張口。不過,現在快死到臨頭了,手裏的貨賣不出去就沒錢付房租,所以,隻要她覺得對方買得起產品,就會鼓足底氣,很有禮貌地顫顫地說:“小姐,我看你挺有氣質的,你想知道怎樣更好地嗬護你的皮膚嗎?”這是王梓教她的開場白。她的聲音低低的,語氣中的羞澀怎麽也遮掩不住。百分之九十的人擺擺手就走了,就像她以前在商場門口遇到有人這麽搭訕便毫不猶豫地擺擺手一樣。也有很少的人問她推銷的是什麽產品之類的話,但看她低頭說話的樣子又懷疑她賣的是假貨。一上午她還是什麽都沒有賣掉。

中午的太陽很烈,香蘭坐在車站宣傳欄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忽然覺得很寂寞,她的表情顯得有些呆滯。突然,手機響了。電話裏湯乾坤說要請她吃飯。

香蘭回絕道:“不吃了,我在工作。”湯乾坤說不會耽誤她太長時間,就請她在中關村附近吃點家常便飯。

湯乾坤在車站看到香蘭時,她仍坐在宣傳欄邊,黑色的大美容包平放在膝上,頭發黏著汗漬,貼在紅撲撲的臉上。她目光裏有些茫然,好似在回想什麽,又好似什麽都沒有想,空洞洞的。他按了按喇叭,香蘭沒有回應。他隻好找個車位停下來,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肩膀,“發什麽愣呢?”香蘭沒回答,隻是抬頭望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湯乾坤帶著香蘭找了一家貴州菜館,說她憔悴了很多。香蘭一直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抱著美容包。

“把包放椅子上吧,丟不了。”他把她的包接過來,“放了什麽東西呢?死沉死沉的?”

香蘭疲憊地笑道:“錢。”

湯乾坤勸她多吃點,給她不停地夾菜、盛湯,“哎呀呀,我一個多月不見你,你就這麽憔悴了。你看你這姑娘,怎麽就這麽讓人心疼呢?就算是木頭人見了你,也會心疼。大理石雕像見了你,都會流淚。”

“你真的心疼嗎?”心疼是一個讓香蘭感動的字眼。

“我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你看。”

香蘭看著湯乾坤盛湯的手發呆,他手上的表在她眼前晃動。她喜歡看男人手腕上的表,因為那種厚重給她安全的感覺,她尤其喜歡金屬的表鏈。

湯乾坤看她低著頭喝湯,心裏生出一絲憐憫。今天上午,王梓在電話裏和他又提房租的事,她說:“公司不給交房租怎麽辦?進公司的時候,你說過會給我和香蘭付房租的,現在香蘭雖然不在你那上班了,但頭三個月的房租她想算成是這三個月的,現在不肯付錢了,你讓我怎麽辦?”

湯乾坤不高興地說:“香蘭怎麽會不肯付房租呢?”

王梓嚷了起來:“她說她沒錢,這不明擺著不肯付嗎?我不管,反正你至少得給我們付三個月的房租。誰讓你空許諾。一個男人說話不算話,能做成什麽大事?”湯乾坤敷衍著掛了王梓的電話就趕忙來找香蘭。

湯乾坤問了問香蘭的工作,借機問道:“最近缺錢用嗎?如果缺錢就和我說,我會幫你的。”

香蘭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神色,淡淡地說:“不缺,謝謝。”

湯乾坤說:“和我別客氣。你一個人在北京,我就像是你的親人一樣,或者比親人還親,看著你這麽好的孩子受苦,我打心裏痛。”

他的話是鑽入香蘭肺腑的。但她卻回道:

“真的不用,我挺好的。”湯乾坤看香蘭把自己的難處鎖得緊緊的。這種矜持,是他接觸過的女人中極少見的,於是更生了一層憐愛。

吃完飯,香蘭又在中關村站了一個下午,仍然沒人買她的東西,她想著房租,很是害怕回去,就在街邊遊蕩。

香蘭趕了趟末班車,疲憊地回到家,問王梓房東是否願意寬限幾天。王梓笑道:“湯勺已經把房租付了。我罵得他狗血淋頭,下午他就把錢送過來了。”

進了房間,香蘭給湯乾坤發了條信息:“我的房租不需要你付。”

湯乾坤回道:“我沒有給你付,那是借給你的,要還的,還要利息呢。你手裏還有幾套玫利的化妝品?都賣給我吧,我可以用來做員工的獎品。”

香蘭瞅了瞅沉默如鐵的美容包,淚落了下來。第一次有男人實實在在地對她好,她有些驚慌失措了。她暗忖湯乾坤這個人雖然表麵上脫不去一層俗氣和油滑,但舞文弄墨的也算有一點才氣,而且對她細心體貼。梁子是大大咧咧的一個人,不太懂得關心她,平時還需要她照顧。而湯乾坤卻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讓她在荒原般的城市裏有些許安全感。想著想著,她不禁有些心跳加速,但旋即又暗罵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香蘭希望能盡快找到工作,好把房租還給湯乾坤,以後盡量不和他再見麵。然而,正在她準備圖書公司的麵試時,突然接到大姨的電話:舅舅在深圳工地上出事身亡。

香蘭心驚膽寒地趕回去奔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