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畢業的時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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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北京,不像南方總是霪雨霏霏,灰藍色的天空高而明亮,陽光看起來很柔和,但冷冰冰的,不知從何而起的風夾著寒氣吹得臉生生地疼。

香蘭從中關村的招聘會出來,對著頭頂的天空長噓了一口氣。她走上天橋,趴在欄杆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不禁想起了大二時做兼職發傳單的那一天。當時她手裏隻剩十幾張宣傳單的時候,有好心人通風說:“小姑娘,趕緊走,城管來了。”她頓時沒了主意,嚇得趕緊把手裏的傳單扔到橋下的垃圾桶,倉皇而走。那天,她兜裏總共隻有二十塊錢,但這份兼職三天後才能結賬。

過了三天,香蘭蹬著破自行車找到公司,公司負責人說:“你扔了我們一半的傳單,不要你賠就不錯了。”香蘭沒有吵也沒有嚷,隻是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她手裏緊緊地捏著衣兜裏剩下的十一塊錢——她所有的財產,一張十塊,一張一塊。錢被揉成了一小團,再慢慢展開,分成兩張,又被揉成一個小球……

香蘭手心出了汗,她知道錢皺巴成了什麽樣子。她咬咬牙,用手背揩了一把眼淚,對負責人笑了笑說:“對不起,我一聽到城管來了就慌了,我確實不該扔你們的傳單。沒錢就算了吧,隻是你應該三天前就告訴我的,這麽冷的天,我騎了一個多小時自行車才趕過來。”

她轉身走到門口,負責人叫住了她。掏出十塊錢遞到她麵前說:“發四百張是二十塊錢,但現在印刷的成本還挺貴的,你扔掉的單子成本都不止十塊。不過,你也不容易,就隻扣你十塊吧。”

香蘭看著那張嶄新的錢猶豫了一下,她的右手在衣兜裏焦躁不安地揉捏著那兩張皺巴巴的紙幣,然後勉強笑了笑,伸出手來接過那張沉重的錢道了聲謝謝就匆匆走了。

香蘭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滿眼繁華冷冰冰地從車輪底下掠過,被軋得很薄。豐滿的、濃妝豔抹的城市在車輪下薄得像一張沒有生命的明信片。

雖然現在還是奔波於各個招聘會,但終於要畢業了,香蘭暗暗地有些高興。陽光很柔和,一個盲人乞丐坐在天橋上仰著長長的脖子,好像一隻伸長脖子覓食的鵝。他的臉上布滿燙傷的疤痕,兩隻深陷進去的眼睛緊緊地閉著,手裏拿著兩塊四五寸長的木板有節奏地擊打著,咿咿呀呀地唱著高亢的歌。

香蘭每次來招聘會總會準備好一枚一塊的硬幣,哐當一聲,清脆地落入盲乞丐麵前的小鐵罐。這一天,香蘭碰巧口袋裏的硬幣較多。她將錢攥在手裏,一把撒下去,發出一片叮叮當當的聲響。香蘭微微笑了,感覺好像把從招聘會裏帶出來的晦氣都叮叮當當地打發走了。

盲乞丐仍然隻是仰著脖子唱著歌。頭上的天空很藍,沒有一絲雲彩。

第二天下午,香蘭接到了一個麵試的電話。她參加過很多招聘會,麵試過好幾回,現在對麵試早已脫敏。她自忖一個隻會寫詩的學哲學的女孩,生性沉默,很難找到好工作,姑且隨遇而安。

坐了兩個小時公交車,香蘭順著電話裏告知的地址,終於找到了一棟老舊的居民樓。她又看了一遍地址,猶豫了半天才走了進去。高跟鞋敲擊著水泥地板發出很響亮的聲音,在黑乎乎的樓道裏回蕩。拐了好幾個彎,她終於看到一扇鐵門上方赫然掛著“勺宇國際房地產廣告公司”的牌子。嶄新的牌子和舊門很不和諧地搭配在一起,就像一個顯眼的新扣子被生硬地釘在一件破舊的外套上。

香蘭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進去。這和理想的工作環境相差太遠,但碰壁很多次之後,她已經對工作沒有太高的期望了。她現在是熱鍋上的螞蟻,隻要有地方能落下腳來就拚命擠進去。

門開了,這是一個七八十平方米的三居室套間。客廳裏擺了三張大辦公桌,每張桌子被隔成四個座位。桌上一共有五台電腦,但都很舊了,白色的塑料外殼沾滿了洗不去的灰,像五張滿麵塵灰煙火色的老臉。

一個黑瘦而高挑的女孩帶著她走進了裏間的董事長辦公室。

裏間的辦公室燈光很昏暗,一張碩大的長桌占據了三分之一的空間,桌上擺著一摞書,筆筒裏插著一大捆毛筆。老板是一個約摸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滿臉紅光,眉心處有一顆筷子尖大小的黑痣,痣上的兩根毛隨著眉頭的張弛而抖動著,像兩棵生命力旺盛的蔥翠野草。

老板示意香蘭坐下。他漫不經心地看完她帶來的詩歌,開始翻看簡曆。過了一會兒,老板說道:“你的詩還在《詩刊》上發過呢,真是才女。”

香蘭抬頭笑了笑,不經意瞥到牆上掛著的三幅字。中間那幅是一個大大的“道”字,旁邊的兩幅都是草書,寫得龍飛鳳舞。老板看完簡曆,背著手順著香蘭的目光欣賞著牆上的字,在旁邊有些陶醉地講解道:“這是我自己寫的,大家都說中間的那個‘道’字浸染了中國書法的精髓,自成一家,而且還有很深厚的道家文化底蘊。別人出了一千塊錢我都沒賣。”

香蘭不懂得欣賞書法,但知道隻能賣一千塊錢的字肯定不可能自成風格。她笑道:“真是翩如驚鴻,宛若遊龍。”她認不得那些草書,故認為把它們比作在地上亂爬的一堆小蛇還是很貼切的。在天為龍,在地為蛇,宛若遊龍就是說這些字太像蛇了。香蘭很喜歡古典詩詞,因此批評別人從來都有含蓄蘊藉的美德。有時在字麵之外傳達了完全相反的意思,這些隻能靠意會了。但老板是第一次見她,以為遇上了知音,便問香蘭是否也喜歡中國古典文化。

香蘭很隨意地聊起來。老板緊緊地盯著香蘭,偶爾讚同似的點點頭。香蘭被盯得有些臉紅了,以為自己太過炫耀,於是停下話來,禮貌性地微笑。

老板遞給她一張名片,在“易經文化研究會會員”、“大道書法協會會員”、“勺宇房地產廣告公司董事長”的頭銜下赫然印著“湯乾坤”三個字。

香蘭環視了一下四周。三個不大的房間,每個角落都透著寒酸。湯乾坤從她的眼神裏看出了微微的失望,於是趕緊介紹說:“本公司雖然才成立一年半,但是發展很快,已經有九個員工了。現在正是業務拓展階段,我打算再招進三四個人。”

老板說完公司的現狀和藍圖,又背起了手問道:“你知道公司為什麽取名‘勺宇’嗎?”香蘭的心已經走出了門,覺得沒有必要再繼續談話。然而,她的腿聽隨大腦的指揮僵在那裏,心變成了大腦的奴隸。

心是感性的,真實地表達自己的喜好和憎惡,但大腦是理性的,會權衡利弊後做出判斷。香蘭一向是用心來思考、腿跟隨著心走路的人,但找了幾個月工作後,她知道自己得跟著大腦走了。抓住一根稻草先活下來是最重要的。同學中,考研的考研,出國的出國,有的托關係找了份不錯的工作,其餘的都和香蘭一樣隨波逐流。起初,香蘭心高氣傲地拒絕過一家小報,她覺得自己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生,不至於落魄到去小公司或者小雜誌社工作。但越到後麵,找的工作越不盡如人意。香蘭越來越明白“隨遇而安”這四個字的含義了。

隨遇而安,香蘭又默想了一遍。她的心開始起義了,但她的大腦指揮她沉著地回答道:“一粒沙裏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房地產廣告公司,就是宇宙中舀出的一勺水,但從這勺水裏可以看到地產界的風起雲湧,我想‘勺宇’應該是這個意思吧。”

湯乾坤拍了拍手,眉心的兩根毛隨著讚賞性的微笑往上揚了揚。他取“勺宇”這個名字時還沒有想到這層含義呢!但他還得顯出自己的高明之處來,“也有你說的這個意思。但除了這一點,其實還有很深厚的古典文化底蘊。你知道的,最早發明的指南針其實是一個勺子,勺把的方向就是正南方,取名勺宇就是說這把勺子可以指引地產界的方向。”說完,他又讓香蘭再仔細看他的名片,問她發現了什麽,香蘭微笑著搖頭。

湯乾坤有些得意地解釋道:“其實我是很注重精神的。你看,我把董事長的頭銜印在最底下,這代表了我的人生態度,精神才是最重要的。我無論多忙,每天總要抽出時間來研究易經,還練一個小時的毛筆字。我之所以要開一個房地產廣告公司,是因為在外麵打拚了十幾年,和很多房地產的老板都比較熟。你別看很多老板有錢得很,但是沒有精神歸宿。我是研究易經的,我覺得他們的迷惘都應該用最古老的文化來拯救。”

香蘭覺得坐在對麵的完全是一個神神叨叨的風水先生。古茶人修房子都要請風水先生拿著羅盤選位置、看朝向。她唯一能夠想象得出的是,可能很多房地產商建樓之前,都要請他去打打卦、看看風水,而不是什麽迷途的拯救。但看著他臉上閃爍著遇見知音時欣喜的光芒,香蘭覺得不呼應他,對不起他的欣賞。於是說,她也知道易生兩極,兩極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湯乾坤讚賞地點點頭。

香蘭對易經知之甚少,不得已繞到了莊子的話題。她黑漆漆的大眼睛像蒙上了一層霧,顯得縹縹緲緲。

湯乾坤更加激動了,望著香蘭不住地點頭。等她說完,他感歎道:“哎呀,太好了。我覺得用一句話來形容你再合適不過: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香蘭驚訝地笑了,沒料到這個算命先生竟然還能背幾句莊子的話。

湯乾坤讓香蘭第二天來公司參加房地產知識方麵的培訓。公司離學校太遠,她被安排和剛才那個瘦高的女孩王梓同住。王梓先來公司半個多月,租了一套兩居的房子,一直還找不到人合住。

王梓黑黝黝的,一頭短發,幹練爽朗。每天,她和香蘭一同出家門等公交車上班。但她比香蘭早起半小時,她要把短發吹出造型,然後再細細地化個妝。

王梓是不化妝就不會出門的女人。她看香蘭整日素麵朝天,偶爾也會把自己用剩的化妝品送她幾樣,“你皮膚這麽白,不用上粉底,但塗點唇彩,畫點眼影,人就精神多了。看你大大的眼睛多漂亮,描描眼線就更好了。”香蘭笑笑,“化妝太麻煩了,每天那麽早擠公交車,還不如多睡半小時。”

公司的業務分為兩大塊,一塊是做房地產雜誌,一塊是做房產地圖。香蘭被分在雜誌部,負責《風雲人物》欄目。除了采訪一些重要的房地產商或工程師之外,還有一大堆雜活。

以前的英文資訊都是包出去找人翻譯的,香蘭來公司後,翻譯的活就由她接了過來。因為她的文字功底很紮實,所以雜誌的校對也由她來做。她校對很認真,一個標點也不放過,有的時候還有些認死理。比如她經常會挑出有語法錯誤的語句,認為有的句子主語有歧義,有的句子缺少謂語,有的指代不明……儼然一副老學究的樣子。有些同事氣不過,就反駁:“我們平常都是這麽說的,誰會那麽專業地去挑主語、謂語?”香蘭據理力爭:“書麵語和口語是有區別的,寫出來的東西當然得講究語法和結構。”湯乾坤也支持她的觀點,但這樣也無形地加大了她的工作量,還遭人暗裏忌恨。

王梓比香蘭早一年畢業,一年裏,已經換了七八份工作。她很為香蘭不值,這麽一個破公司,賣命工作圖什麽,真傻。有時候她半夜花枝招展地從酒吧回來,看香蘭房間的燈光還亮著,免不了要醉醺醺地敲她的門,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豔遇告訴她。

2

生活像什麽?在擁擠的上下班的公交車上,香蘭常問自己這個問題。生活似乎像天橋上的盲乞丐,看不見未來,看不見希望,隻是拉著生命的胡琴,咿咿呀呀地唱著歌。生命就要這麽煎熬下去麽?生存下去的苦難把一切的空間都擠占滿了。

湯乾坤來看過她們一次,王梓不在。香蘭正在炒菜,她打開門,看見湯總提著大包小包,嚇了一跳。

湯乾坤四處瞅瞅,“我順路來看看你們住得怎麽樣。王梓要求公司付房租,我過來看看房子。”

香蘭把菜端到桌上,手足無措。“你就吃一個素菜?會營養不良的。別隻顧著寫詩,要好好吃飯。最近寫了什麽好詩?讓我看看。我們公司能招到一個才女,我感到很驕傲呢。”

香蘭局促不安地坐在沙發上,“最近又要工作,又要修改畢業論文,沒寫詩。”

“你的手怎麽了?”湯乾坤抓起她的手。

“沒事,剛才炒菜的時候,油爆到手背了,塗了點牙膏。”香蘭抽出手來。

“讓我看看。”他把她的手又握在了胖乎乎的手掌裏,“我會算命呢。”他睜大眼睛,細細地看著香蘭的掌紋,“你命不好呢,孤兒命。你不會真的是個孤兒吧?”

“你猜的吧?”香蘭心裏驚了一下。

“你手上寫得明明白白呢!讓我再仔細看看。”他把香蘭的手抓到眼前,眼睛湊得更近了,“你命裏桃花開得很旺,豔遇很多啊,至少會遭遇三次以上刻骨銘心的愛情。”

“怎麽可能?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有愛情。”

“愛與不愛都會刻骨銘心的。”湯乾坤攤開自己的手,嘻嘻地笑著,“你看看我的手,我們正好一對呢,我命裏也有很多女人。”

香蘭不說話,湯乾坤叉著腰四處看了看說:“你們住的條件不怎麽好。但是年輕人啊,要有吃苦的精神。而且,你還是詩人,更應該多吃點苦,才會寫出好詩。詩窮而後工你知道吧?不說了,你菜都涼了,我先走了,房租的事我可以考慮。”

香蘭吃過飯,心不在焉地拖了一遍地,想把畢業論文再改改,但怎麽也集中不了精力。她打算重新找一份工作,但馬上就要畢業了,手中的錢也不多,她至少得熬到發工資才辭職。生存本身是件很堅強也很冷漠的事。

夜深了。香蘭住在二層,一層是一排臨街的門麵。香蘭的樓下是一間小飯館,人聲鼎沸,飯館門口支著幾張桌子,有人在吃燒烤和麻辣燙。劣質的油味混合著幹燥的熱氣飄上來,她更加無法入睡,頭腦像冰冷的溪水一般清醒。她穿衣起床,開始寫起詩來。

剛寫完一首,王梓酒氣熏天地回來了,她斜倚在門邊對香蘭說:“你還沒睡?湯勺又讓你加班寫東西吧?別聽他的,讓他再招幾個編輯,你累死了,他可不償命。沒哪個男人像湯勺那麽摳門的。媽的,當初我進來時說安排宿舍的,現在讓我把房租交了,他賴著不肯補給我錢。”

“湯總來過這裏,帶了些東西在客廳。”

王梓把東西都拎給了香蘭,“這些東西都給你吧,我不要。”王梓渾身酒氣,在香蘭的床沿坐了下來,甩了甩頭發說,“什麽湯總,就湯勺一個。我和你說,以後防著湯勺一點,他又小氣,又好色。上回陪我去逛商場,我買了個包還是我自己掏的錢。還想泡我,滾他媽的蛋。他沒追你吧?別搭理他。”

“沒,我還有梁子呢,怎麽會搭理他?”香蘭低聲說,“你快洗個澡睡吧,不早了。”

王梓打了個嗬欠,“明天還得上班呢,想著就煩。你明天幫我請假吧,就說我病了。”

王梓很少在家,掃地抹灰的事就全歸香蘭。香蘭還是一個很好的聽眾和觀眾,王梓新買了衣服和鞋,一進門就要換給她看。每次有了豔遇,王梓也不忘繪聲繪色地說給她聽。

王梓還帶香蘭去赴過一回約會,那是她在酒吧認識的一個男孩,小而白皙的臉長得很精致,頭發有點長,渾身上下彌散著憂鬱的氣息。第二次見麵,王梓非拉上香蘭不可,因為覺得兩個人氣質太像。但去過一次之後,王梓好說歹說,香蘭也不願意再跟她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