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夜的暗潮從窗戶湧了進來,在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間裏澎湃。

明天就要離開這裏。東西已經收拾好了。一口大紅木箱孤零零地站在床邊。暗紅色的漆染上了歲月斑駁的顏色,看上去有些發黑了。鑲在角上帶花紋的黃銅鏽跡斑斑,像荒頹苦澀的細碎的淚。手提的地方是兩個彎成半月形的粗而黑的鐵環,環上有一把大鎖。

紅木箱的影子僵硬地投射在冰冷的地板上。香蘭躺在床上,輕柔地撫摸著它蒼老皸裂的皮膚,就像撫摸自己殘破的生命。

這口箱子是香蘭外婆唯一的嫁妝,她七歲做童養媳,十六歲圓房的時候,三個哥哥給她陪嫁了一口箱子。到現在,已經六十二個年頭了。香蘭的母親在縣城讀高中的時候,箱子陪了她兩年,懷上香蘭後不久就悄悄退了學。把香蘭生下來,她還沒來得及好好看上一眼,就去了另一個世界。後來這箱子又陪香蘭讀完了高中,在北京念完了大學。

香蘭喜歡這口箱子,提在手裏,就有了一副要出遠門的姿態。“遠方”是她從小就喜歡的詞,因為遠方意味著離開,意味著逃離她所厭倦的熟悉的一切,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箱子是家裏明確分給她的財產,為了這口箱子,表妹香梅在她手背上狠狠地咬過一口。牙印跟著她奔跑了很多年,現在已經跑進了她的心裏。

刻骨銘心。

對於人世,她有些害怕了。

香蘭是在外婆家長大的。舅舅有兩個女兒——香草與香梅。香梅是沒有送人的中女兒,介於大女兒香草和他們盼望的兒子之間。生完香草,舅媽又連續生了四個女兒,一個落地就死了,兩個送了人,還剩下一個就是香梅。算命先生說香梅的命好,能招來弟弟,於是香梅被留了下來。香梅在三歲前都跟著父母在外逃避計劃生育,到處東跑西顛,直到她弟弟六六出世,才跟著父母回了古茶。

香梅小小的心裏很明白自己中女兒的身份,懂得要靠眼淚和搶奪來獲得地位。一不順心,她就哇地哭了,把嘴張開,一半天合不攏,嘴唇發紫。有幾次,她還哭昏死過去了。她爺爺掐著她人中,過了很久才慢慢把她叫還了陽。她和香蘭最要好,也最和她過不去。香草比她大八歲,乖巧聽話,說話結巴,沉默寡言,兩姊妹鬧別扭,大人都會偏向香草。和弟弟六六打架,無論誰對誰錯,香梅都是挨打挨罵的對象,占不了任何便宜,隻有和比她大不了三四歲的表姐香蘭,她才能打個平手。

香蘭去縣城讀初中那天,外婆幫她把可憐的幾件衣服裝進了紅木箱裏,歎口氣說:“以前你媽用過這箱子,現在就歸你了,要好好讀書,別做錯事。”

香蘭高興地把箱子提到了廊簷下。香梅攔住了她,使勁握住箱子的鐵環嚷道:“這箱子不能給你,這是我們家的。”香蘭也對她不客氣,把她胖胖的小手指從鐵環上一個個地掰開,警告她別擋著路。香梅拉長了臉坐到箱子上氣鼓鼓地說:“你們為什麽要把箱子給香蘭?這箱子以後我讀書要用。你們大人就知道偏心,你們這麽偏心,為什麽要生下我?”香蘭把她拉起來,哄道:“以後舅媽會給你買的。”

香梅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來,“香蘭打我,還把我推倒了。”香蘭懶得搭理她,正想提起箱子,香梅一骨碌爬起來,咬住她的手背不放。香蘭尖叫著,直到舅媽跑出來,香梅才鬆了口。從此,香蘭的手背上有了一圈小小的牙印伴著她成長。

當香梅再次用又尖又細的牙齒咬傷她的時候,十三年已經過去了。但這次是咬在她心上。血珠慢慢地滲出來,亮晶晶地布滿了整個心髒,每一粒紅閃閃的血泡下麵都是一個被剜去了肉的小洞。一個個小洞又像是一顆顆細細的牙齒,使勁地齧咬著她的心,不肯放鬆一刻。

那是香梅的牙齒。

美麗的糯米牙。

乳白色。

紅木箱上有些地方的漆已經剝落,摸上去很粗糙,像一個老婦人飽經滄桑的臉,刻滿了皺紋。紅漆脫落開裂的地方像一隻隻幹枯的眼睛,就那麽憂傷地望著香蘭,望得她心驚。

沒有淚了。沒有流淚的,也沒有任何。隻有恐懼的眼睛和痛苦的心跳。

哭聲在她胸腔裏尖叫呐喊,噴薄欲出。然而,沒有淚了。

香蘭又撥了一次香梅的手機,依然是冷漠的聲音:“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這聲音已陪伴了她半個晚上。

香蘭關了手機,在暗夜中靜靜地微笑著。從那晚起,她成了一個被判處笑刑的人。當體內有一種聲嘶力竭的哭嚷聲抓撓她的時候,她的臉上就會漾出悲傷的笑來,心跳像鼓槌一般咚咚地敲擊著她。

香蘭輾轉反側睡不著。看看床頭的鬧鍾,已經淩晨兩點半了。這個時間讓她恐慌,如果兩點之前睡不著,這一夜又隻能聽著時間的嘀嗒聲翻來覆去了。她更煩亂起來,於是又開了機,這次收到了香梅一條信息:“姐,我累了。你太虛偽,我什麽都不想再和你說了。祝你幸福。”

兩排糯米牙又開始齧咬她千瘡百孔的心髒,痛得她又麻又癢。香蘭微笑起來,笑得眼裏噙滿了淚,但終於沒有落下。

不能再笑了。微笑長久而堅硬地雕刻在臉上,讓她雙頰發痛。

夜還有多長?悲傷還會流淌多久?跛行的歲月是否會有盡頭?她不知道。她很想知道。

甜美的睡眠被埋在地下,被埋在蒼黃的野草下,被埋在二十五年前的梅雨之夜裏。

在母親死去的那個夜晚,香蘭就開始與失眠做著鬥爭。那晚,她是一個剛出生三天的嬰兒。

此後的無數個夜晚,她常常失眠。

香蘭知道今夜已無法成眠。她開了燈,把躺在箱底的兩疊信翻了出來。厚的一捆是李誠寫給她的,她披衣去了廚房,把信扔進垃圾桶。打火機藍色的火苗吻著那些熱烈的言語,發出冷笑的聲音。香蘭覺得脊背有些冷,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另一疊是兩年前她寫給湯乾坤的,她給它們取名“帛書”,還仔細編了號,一共十二封。每回裝信封前,她都抄寫了一份。今夜是否也要全燒掉呢?燒掉那段淒惶的歲月?她有些猶豫了。

她重新躺下來,打開第一封“帛書”,有些泛黃的宣紙信箋上是毛筆寫的豎行漂亮小楷,溫溫婉婉。但湯乾坤也許都已經扔了,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信。她哭哭啼啼的愛是他的一大累贅,一如她的“帛書”。他需要她,但從來不需要她的“帛書”。

香蘭讀著自己寫的信,竟有些驚訝。

公子吾愛:

妾聞公子為風流之士,好曲眉豐頰、明眸皓齒、清聲而便體之女子。其然乎?其不然乎?妾雖惠中而未秀外,故疑公子之愛也。公子告妾曰,妾為汝親密之友,然則公子共有類妾之友者幾?妾不知也。妾常臆想,清月映郭,秋風瑟瑟之時,公子醉於百花叢中,笑語歡歌。而妾默然獨坐,為公子淒然神傷。悠悠蒼天,曷其有極?此為不公之至也。妾之情芳如蘭芷,潔似杜若,故不願自陷於泥淖之中,空抱無涯之恨矣。

妾希冀公子唯餘是愛。然今浮華塵世,公子牽絆甚多,妾不願與眾人分享汝之愛也。妾予公子純淨之愛,而公子無力以同等之愛相報。故妾唯揮淚別汝,隱其愛於杳然深巷之中。及妾與汝皆視茫茫,而發蒼蒼,妾願與汝躬耕於南畝,竹籬茅舍,清流繞郭。唯此時,公子之心獨屬於妾耳。

……

香蘭笑了起來。她當時怎麽可能會愛得那麽顫抖,那麽淒涼。

愛像一粒種子,需要肥沃的土壤才能發芽開花。香蘭想,當初對湯乾坤萌生情感,也許,隻是因為那一段飄搖的歲月。如果有人用手掌做傘,給她遮擋風雨,種子便在躁動不安的土壤中發芽。通過光陰雨露的澆灌,悲傷與痛苦已長成了一棵果實累累的樹,香蘭摘下一個酸澀的果子,輕輕剝開,細細咀嚼著,被嗆得淚流滿麵。

所有的果實都屬於種子落地生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