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人人都是孤兒(8)

“我求你們,要想找我夫人,希望在我父親去世後再找。我父親現在在醫院,活不了幾天了,我夫人如果知道了肯定要去鬧,我不希望我父親死時還擔心我。他已經夠痛苦了,現在已經什麽都吃不下了,隻能注射一點流食,我待會兒還要托人去弄人血白蛋白。”

“你他媽的就知道裝龜孫子。”香梅氣得掛斷了電話。

香蘭平靜地說:“我吃好了,你快點吃吧。別理他了。”

香梅放下了碗筷,眼淚滂沱而下,哭道:“姐,我真的很在乎他,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在乎的男人。這是第一次有比我大這麽多的男人追求我,我有的時候甚至覺得他比黃金龍還愛我。”

“什麽?”香蘭被雷轟電掣一般,啞口無言。半晌,她才木然地搖頭笑了。世界太瘋狂,她理解不了。以前李誠告訴她,香梅喜歡他,她隻當他是癡人說夢,但聽香梅親口說出來,她一時回不過神來。她探問道:“黃金龍不知道吧?你是快訂婚的人呐,他還對你那麽好。你怎麽可能看上李誠?”

香梅抹淚,說道:“我和金龍說過,李誠追我,被我打了幾耳光,其餘的沒說。以前常有人追我,他都知道,所以也沒太把這事放心上。你不知道,李誠對我有多好。”

香蘭慘然笑道:“他對誰都好。你以為他對你好就愛你嗎?他根本就不懂得什麽叫愛。如果他真的愛你,你現在快訂婚了,生活很幸福,他即使愛得你發瘋,他也不應該告訴你。正因為他不愛你,所以才追求你。”

“他常和我說,愛情是超越婚姻的。”香梅說。

香蘭生氣地回道:“他當然這麽說了,因為他不想離婚,更不想對你負責。”

香梅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忍不住補充道:“他說過,為了我,他願意放棄一切,甚至去死。”

香蘭冷笑,“對,他願意為你去死,他還天天對我這麽說呢,結果呢?”香梅哽住了,不再說話。

香梅第二天不願意去上課,香蘭也隨她去。下班回來,看見香梅紅腫腫的眼睛,她淡淡地問香梅:“我都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傷心,你真的那麽在乎他?”

香蘭開始做飯,香梅鑽進廚房來幫她洗菜,聲音沙啞地說:“姐,李誠的事我和金龍說了,我說他同時打我倆主意。黃金龍一聽就怒了,他要叫幾個兄弟把他給揍一頓,再把他女兒的臉給花了。”

“你為什麽這麽恨他?他女兒和這事有什麽相幹?”香蘭停住了手。

“他整別人的女兒,他就沒女兒嗎?你看著就是了,黃金龍都安排好了,不用你插手。”

“你叫黃金龍住手。他女兒那麽小,你怎麽能這麽做?”

“你心疼了?我真是倒了大黴,你們愛來愛去的,把我夾在中間。我放過了他,我就不是何香梅。”她拎起水淋淋的一棵白菜,把一盆水嘩啦一聲倒掉了,水珠濺到了黃色石灰舊牆上,洇出斑駁的水漬。水池旁的管道口汩汩地冒出灰黑的水來,流了一地。

香蘭放下手中的刀,跟著她出了廚房,平心靜氣地說:“香梅,你不要去報複他。他很愛你。你還要他怎麽愛你?他是一個很膽小的人,但為了你,他可以背叛我,這還不夠嗎?他從來沒有愛我,當初隻是可憐我。他遇見我的時候,我剛墮完胎,身體很虛弱,而且還沒有工作。他對我很好,但那不是愛。”她知道香梅的恨從何而來,故而盡量讓自己顯得卑微。香梅有揮霍不盡的同情心,隻有在居高臨下的同情中才能收獲快樂。“他從來不愛我,真的。都是我自作多情。沒有他,我不知道生活該如何繼續下去。但他一見你就愛上了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香梅,不要去整他女兒,他沒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她不得不編造對李誠的愛,因為隻有愛過,她才會深深地受到傷害,隻有她受了傷,香梅的一切爭搶才顯得那麽有意義,才能贏得酣暢淋漓。

“我從來沒有和你說過那段日子,因為我覺得一個人天天把痛苦作為炫耀的資本,那隻說明他很淺薄。我從來不會提起我是孤兒,讓別人來可憐我,如果不是為了安慰你,我也不會提我墮胎的事。我今天不提,你知道嗎?大姨知道嗎?痛苦是需要扛在自己肩上的。他有什麽好讓你同情的?都快四十歲了還能叫做孤兒嗎?”香蘭有些動情起來,眼裏蓄滿了淚。

香梅握住了香蘭的手,大哭起來,“姐,對不起,我從來不知道你那麽痛苦過。你為什麽不和我說呢?姐,這一輩子,我再也不會和你分開了。”

香梅把濕漉漉的臉貼在握著的四隻手上,喃喃地說:“姐,你放心,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和你站在一起,這一輩子,再也不分開了。”

“香梅,你別恨他。外婆去世前就和我說過,不要恨人,恨隻是折磨自己。以前舅外公活埋過她,但你看她一輩子都對舅外公挺好的。要不,你明天見他一麵吧,給他一次解釋的機會。”

香梅緊緊地握著香蘭的手,隻是哭。香蘭心裏很平靜,她知道這種和解是曇花一現,隻有一晚上的工夫。香梅是沒有大腦的人,明天兩人見了麵,李誠哭著賭個誓,她這個姐姐不免又變成了罪魁禍首。然而,香梅還小,思想又單純,恨人隻會讓她受苦,況且她頭腦一發熱,也許真會對李誠女兒做出什麽事來。天塌下來,香蘭打算自己頂著。然而,天塌下來的重量像黑色的鋼鐵一般傾頹而來,她雖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垮了下去,倏忽就被碾成了齏粉。

香蘭吃過晚飯好一會兒,香梅才哼著歌回來。她穿著紅色及膝的羊毛風衣,紅褐色的頭發用黃色緞帶箍著,在耳邊打了個蝴蝶結,卷曲的頭發鬆鬆地披散下來,垂到腰際。看著香梅臉上盛開的桃花,香蘭的心變成了水裏的秤砣,隻是往下墜。

香梅坐了下來,打開電視,閑閑地說:“姐,你別費盡心思嫁給他了,他不會娶你的。”

對著這無頭無腦的話,香蘭淡淡地回道:“我和你說過,我們隻是普通朋友。”

香梅冷笑道:“愛他就是愛他,這有什麽不好意思承認的?我又不會因為你愛上了一隻老鼠而笑話你。我覺得你真是虛偽到骨子裏了,到現在還撒謊。你們就沒有上過床?你不是開放嗎?都懷過別人的孩子了,多和一個男人上床有什麽不可以?不過,他說了,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雖然他很愛我,但我又不把他放眼裏,他隻是我身邊的一隻狗而已。這世界真挺複雜的啊。”

“香梅,你今天出門的時候還拉著我的手在哭……”

“誰讓你罵我了?連個哈巴狗你都管不住,他追著我跑,你就罵我蕩婦,要罵你也當著我麵罵,犯得著在那個豬狗不如的東西麵前罵嗎?”香梅哭了起來,“你那麽虛偽,我哪是你對手?昨晚上你哭著讓我可憐你,我心一軟就被你騙了。我真心真意地對你,你卻總是虛情假意的,還想借刀殺人,讓我去見他。我雖然傻,難道我不知道你是利用我報複他嗎?我還沒有傻到那地步。我想明白了,我們鬧成這樣和李誠沒一點關係,他追求我有什麽錯?隻怪你太虛偽了,當初如果你沒有在背後罵得那麽難聽,我根本就不會搭理他。”

香梅飲泣著,塗了口紅的雙唇更加嬌豔,寬幅的黃色緞帶從脖頸後垂出來,隨著她抽泣的胸脯起起伏伏。紅色的羊毛大衣像著了火一般,把整個屋子都燒了起來。香蘭平靜地說:“把大衣脫了吧,屋裏熱。”香梅站起來,抽泣著出了門。香蘭沒有攔阻她。

寒冷的風從敞開的門口把鬼魅的暗影和僵死的夜晚都一同吹了進來,香蘭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凝固的微笑像大理石雕塑一般堅硬地掛在臉上,翹上去的嘴角無法平複下來。她隻是笑著。淚都變成了碎石子,密密麻麻地被包裹在柔軟的身體裏,落不下來,隻是硌得渾身疼痛。

香蘭失去了睡眠的安慰。她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了烈日的毒焰,明晃晃地刺眼,灼得她每一根神經都發痛。

她的腦袋裏紮滿了破碎的玻璃,薄薄的頭皮像一個紗布做的口袋,鋒利的玻璃在紗袋裏劇烈地摩擦著,尖叫著。

她無法入眠。漆黑的夜撕裂著她。暗影跳進窗簾,覆蓋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她試著入睡,但閉上眼睛,就看見了千萬個太陽。她隻有睜開眼,重新看著周圍的黑暗。她要把漆黑印入腦海,試圖記住黑暗的顏色,但一切隻是徒勞。閉上眼,她隻能看見刺目的亮光。

她的眼睛,它們看,它們哭,它們憂愁,它們哭泣,但是流不出眼淚。

幹枯的眼睛是一片沙漠,沙漠上,炙烤著十萬個太陽。

太陽憂鬱地在空中行走,攜帶著熊熊的天火,孤獨地燃燒。太陽落下去,天空吊滿了星星,像一隻待產的羔羊,沉重的幾乎垂到地麵。

天與地之間被擠壓得很逼仄,讓人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