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人都是孤兒(6)

香蘭被他婆婆媽媽的弄煩了,她瞥了他一眼說道:“好好打球,煩死了。下次再不叫你打球了。”

李誠拎起香蘭的外套說:“香兒,剛打球出了汗,這會兒喝了涼的別感冒了。你身體不好,可得多注意。”說著便要幫她披上。

香蘭拽過衣服,攬在肩上,歎口氣說:“走吧,不打了,真被你煩死了。”

到了十月底,黃金龍開始和香梅商量訂婚的事了。香蘭勸她再考慮一下,兩個人連大學都還沒有畢業,談婚論嫁似乎有些早了。但香梅有自己的想法,雖然黃金龍對她很著迷,但有錢的男人向來是很多女孩子的追逐目標,夜長夢多。

對於香梅訂婚的事,李誠有些失落。愛情是超越婚姻的,雖然他和香梅都有各自的伴侶,但又阻擋得了彼此的愛麽?但香梅不太願意理他了。又一個被婚姻的墳墓埋葬的女人!李誠不免惋惜。他一定要見香梅,告訴她應該為愛情勇敢。難道婚姻的牢籠就能把人囚住麽?即使被關進籠子裏,也是應該不斷地尋找出路的,哪能自甘被囚?

已是初冬了,晚風涼冰冰的。李誠在兩姊妹住的樓前已站了兩個小時。為了表現他的愛,他穿得很單薄,西服裏隻穿了一件襯衣,寒風像愛情一般吹來,他在幸福地忍受著一切痛苦。香蘭在家,香梅是不會接他電話的,他隻得瑟瑟發抖地不停發著信息:“你不出來見我,凍死我也不走。”

香梅終於有些坐立不安了,她掀起窗簾,看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呆呆地立在路對麵的梧桐樹下。

“你看什麽呢?”香蘭隨口問了句。

香梅被驚了一跳,道:“我看是不是下雨了。”

“天這麽冷,可能會下雪吧。”香蘭埋頭敲著鍵盤,“你練習一下聽力,每天也不見你背單詞,都不知道你怎麽學法語的。等你畢業了,你的法語別比不上我這種當第二外語學的人。”

香梅又收到一條短信,不禁變色,“你姐發信息給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有你如此愛我,我覺得很安全。’她這麽愛我,我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拋棄她,我還要怎麽愛你?你呢?你就知道逃避。你以為躲進婚姻了就能逃避愛情嗎?寶貝,在愛情麵前,我們必須勇敢。”

看著香蘭敲鍵盤的背影,香梅幾乎落下淚來。香蘭有什麽值得她去搶奪的?她那麽可憐,從小到大都那麽可憐。她有黃金龍愛著,而香蘭一無所有,隻有眼前這個三角臉的男人。況且他還那麽無恥地侮辱她。

“姐……”她輕輕地撫著香蘭的肩,眼圈紅紅的。

香蘭回過頭望著她問:“你怎麽了?”

香梅輕輕地說:“姐,以後別那麽辛苦了,我也可以出去做兼職的。我們同學出去做促銷,一天也能掙百八十塊錢。實在不行,我可以叫金龍給我錢,反正我們都快訂婚了。”

香蘭伸了個懶腰說道:“你好好學法語吧。我的工資再加上做翻譯的這點錢,我們生活也夠了。不用擔心錢的問題,等你畢了業想去法國,申請個不用交學費的公立學校,生活費的問題,我幫你想辦法。”

香梅鼻子一酸,淚就落了下來,她用手背抹了把淚說:“我出去給你買夜宵去。”

“那你多買點,待會兒有個古茶的小夥子要過來借住一下。也不知道他吃過飯沒有。”香蘭說。

李誠還在樹下站著,已經被凍透了。他抱著一束玫瑰,瑟瑟發抖,疙疙瘩瘩的臉被凍得通紅,嘴唇發紫,和臉上深紫色的皰相映成趣。他顫聲道:“寶貝,你終於出來了,你再不出來,我就隻能用我的靈魂去愛你了。”

“你這個王八蛋!以後給我滾遠點兒。”香梅狠命踢了他一腳。李誠打了個趔趄,蹲到了地上。

香梅哭道:“我不需要你齷齪的感情了,以後好好對我姐,否則我把一切都告訴她,看她怎麽整你。你別看她柔柔弱弱的,要是她知道你這麽欺騙她,不會像我這樣給你兩耳光就完事,她一定會讓你生不如死。”

“不會的。你姐是一個善良溫柔的女人,從來不像你這樣。從一開始,她就什麽都知道了,我和她說過我喜歡你。”李誠凍得流出了鼻涕,用手背擦了擦,又把手揣進褲兜裏去了。

“媽的!你這個白癡!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香梅又踹了他一腳。李誠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痛得眼淚都出來了,懷裏的一大束玫瑰散落到了地上。

“那她說什麽了?”

“你姐很生氣,說你是個妖精,隻會勾引男人!”

香梅驚了一跳。香蘭居然什麽都知道了,但她還表現得像個沒事人一樣。虛偽!她一向都這麽虛偽。想起剛才居然還同情她,香梅罵自己是個傻子。回想起香蘭的一舉一動,她什麽都串聯起來了。

上個月,她說寒假打算和黃金龍訂婚,但香蘭說:“你現在才上大一,你究竟適合怎樣的人你都不清楚,這麽早訂婚做什麽?”

香梅說:“我已經二十一了,我自己喜歡誰,我不知道嗎?”

香蘭說:“那你告訴我,如果一個比黃金龍更有錢的人現在追求你,你選擇誰?你告訴我,你為什麽愛黃金龍。你懂得什麽叫愛情嗎?”

香梅生氣地嚷道:“我不懂,就你懂。我就喜歡黃金龍,他很愛我,他對我很好。”

香蘭笑了笑說:“你年輕漂亮,找個男人對你好是很容易的事。我以前和你一樣,以為男人對我好是因為愛我,其實不是的。對你好不一定是出於愛,對你好更不代表你會愛他。姐是過來人,也許你以後才會明白。”

香梅討厭她這種說話的語氣,一副經過了世事滄桑的樣子。當時香梅沒往深處想。但現在回想起來,一切都是有意味的。香蘭總是把頭低下來和她說話,永遠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香蘭雖然什麽都知道,但居然一句話都沒有問她,什麽心事都藏了起來。香蘭確實很愛這個三角臉,否則不會罵她妖精。然而,香蘭卻有本事假裝下去,背地裏嫉妒她,罵她,恨死她,但表麵還假惺惺地對她那麽好。她不禁毛骨悚然。香蘭太虛偽,什麽時候被她剁碎了,煮了吃了,她都不知道。

“你還不滾?”她哭著對李誠吼道。

李誠撿起地上的玫瑰花,塞到她手裏,抽泣道:“你為什麽不懂我的心?”

香梅把花扔得遠遠的,哭著跑了。

香梅推開門,看見一個又矮又瘦的小夥子正坐在她床沿上。小夥子約摸十七八歲,梳著一個分頭,醬色的圓領毛衣露出黃色的襯衣領子,土裏土氣的。他搓著手,羞澀地笑了笑說:“外麵挺冷的,你們才下晚自習?”

又是古茶老鄉!香梅不冷不熱地說:“大學不用上晚自習。”

香蘭把香梅拉進臥室說:“他剛辭了工,隻買到三天後的票,這幾天,你和我睡吧,讓他睡你的小床。”

香蘭老是這樣,都把住處當成收容所了。來北京打工的老鄉比較多,有的是小時候玩得好的,來住幾天也沒什麽。但有的根本就不認識,可是隻要給香蘭打個電話,香蘭總是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房子本來就小,好幾次都打了地鋪。有一回是五個中年女人,想來北京做保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家政公司。那幾天可熱鬧了,香梅和香蘭擠在客廳的小床上,臥室的大床睡三個,還有兩個睡地鋪。有兩個女人從來沒有上過學,隻會寫自己的名字,生怕走丟。為了陪她們找家政公司,香蘭把兩個周末都搭了進去。女人們差不多住了十來天才走。

香梅收拾著自己的東西,冷笑道:“香蘭,你真虛偽。你收留別人,不就為了讓人感謝你嗎?但沒人會感謝你的,因為你太虛偽了。”

香蘭輕輕喝道:“你怎麽說話的呢?別讓小葦子聽到。”

香梅抹著淚在陽台收拾東西,香蘭沒有在意。一直等她提著箱子出了門,香蘭才趕緊披了件衣服追出來,她問香梅:“你要去哪?”

“家裏太擠了,我自己去住旅館。明天我讓黃金龍給我租個房子,以後你想收留誰就收留誰。”

香梅再也不能容忍她的偽善了。在古茶時,香梅常聽女人們說起香蘭的好。有人說:“香蘭真是個好妹仔,心好,舅舅死了就供妹妹讀書,她真是和她外婆一樣仁義,就是命不好,一生下來親娘就死了。”有的說:“她可不是仁義咋的?她送我的毛線衣我都穿了三四年了,現在還暖和得很,這麽好的東西,鎮上都沒有賣的。”女人們也有的笑著和香梅說:“你以後可要多學學你香蘭姐。會讀書,心還那麽善。”

香梅有些恨恨地咬著牙。那些傻女人哪知道,香蘭永遠會假裝,永遠會撒謊,永遠會欺騙。誰也不知道她心底有多陰暗,大家都被她迷惑了。

香蘭抓住了她手裏的箱子,說:“你給我回家去。你剛出去不還好好的嗎?說要買夜宵,回來像變了個人似的,夜宵也沒買。”

小葦子提著個編織袋出來了,看香蘭兩姊妹吵架,他訕訕地說:“我有個哥們離這不遠,他有點事,讓我到他那去。”

“就住這吧,現在連公交車都沒了。小葦子,你快回屋去。”香蘭溫和地說,“外頭冷,你先回去,餓了的話,我待會給你做吃的。”

小葦子拎著袋子回去了,香梅蹲到了地上,把挎著的大包抱在懷裏,大哭起來。

一輪圓月失魂落魄地懸在高而空的天上,像失血過多的蒼白的太陽,外表是冰冷的死火,內裏卻在瘋狂地燃燒。

月光的火焰冷幽幽的,香蘭顫抖著也蹲了下來。這是香梅最討厭的姿勢——蹲下來的姿勢。香蘭九歲生日的時候,香梅為了爭吃蛋糕上的奶油小狗在地上打滾,被香草踹了一腳,但香蘭蹲下來說:“你不哭,我就給你吃這隻狗。”父親去世後,她都安心輟學了,但香蘭蹲下來說:“你別怕,姐支持你讀書。”高考結束,她已經安心去打工了,但香蘭又一次蹲下身來說:“別怕,我會想辦法讓你上大學的。”香蘭蹲下身的姿勢深深地壓迫著她。她躺在地上哭泣,而香蘭蹲下來,把影子蓋在了她身上,擋住了太陽。那是一種安慰與被安慰,同情與被同情的關係。香蘭憑什麽老是蹲下來和她說話?香梅呼地站了起來。

香蘭依舊蹲著,掖了掖長羽絨服,抱住了膝蓋。

“香梅。”她說,“我知道你不僅僅是因為我讓小葦子住而生氣。我能感覺到,我們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麽誤會。我是不是說什麽話傷害了你?說話很容易傷到人,但我肯定不想故意要傷害你。香梅,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總喜歡和我鬧別扭,從小到大你都這樣。我們長大了一些,你去深圳了,後來你回了古茶,可我一直在北京。我一直對你是最好的,比對香草和六六都好,因為舅舅舅媽對你不太好,我覺得我們是同病相憐的姊妹。香梅,為什麽我們之間會有這麽大的隔閡?這太奇怪了。有時我想起小時候我們倆一塊放牛,我們一起過家家,一切都像做夢一樣,那時候多好。香梅,我希望我們之間不要這麽疏遠。如果我有什麽做得不好的地方,一定告訴我,別憋在心裏。”

“你太虛偽了,香蘭。我累了,什麽也不想再和你說。你要我告訴你什麽?反正你什麽都知道,也用不著我說了。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沉得住氣的虛偽的女人。”

“我知道什麽?我一點都想不出來你為什麽這麽恨我。”

“你不知道?香蘭,你不用再裝了。”香梅把挎包抱在胸前,大步走了。

“香梅!”聽見香蘭顫抖著叫她,她頭也不回地跑了起來。香蘭的傷心在濃厚的夜霧裏彌漫開來,變成了一根根路燈柱的僵硬的影子。

香蘭在寒夜中的呼喊。

綠幽幽的月光。

路燈柱子的暗影。

灰黑的風。

10

香梅一直關著手機,過了兩天,才回了條信息說:“姐,我累了,我想靜一靜。”

香蘭說:“我們之間一定有什麽誤會,我們應該好好談談。”

香梅說:“沒什麽誤會,也沒什麽好再和你談的了。我一直以為你對我很好,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姐妹,但我沒想到你這麽虛偽。”

香蘭打電話過去,被掛掉了,再打過去,她又關機了。

下班回來,香蘭被出奇的整潔震住了。桌上亂七八糟的稿紙都放成了一疊。髒衣服都洗幹淨晾到陽台上了。洗手間的瓷磚齜著白亮亮的牙齒在陰森森地笑著。廚房的鍋碗瓢盆都刷得幹幹淨淨。香梅住的小廳一片空寂。桌上多了個水晶花瓶,百合花淡淡地散發著憂愁的芳香。

香蘭對著百合枯坐著。窗外的夜晚在不停地顫抖,香蘭抽噎著給李誠打了個電話:“你和她說什麽了?我想來想去,她也隻和你聯係多一些。她是個很單純的人,聽見風就是雨。”

李誠並不擔心香梅,她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雖然脾氣大,但三句好話就哄好了。而香蘭更像從前的女人,一點點小事便放在心上,輾轉反側,輾轉反側地想。她像十九世紀女人的背影,哀愁地映在雨夜的窗紙上,柔婉而美麗。但香梅除了年輕的張狂還有什麽?李誠不禁罵自己一時糊塗。在心底,他是更愛香蘭的。但也不一定,香梅活潑潑得也很好。還是古人好些,可以三妻四妾。那麽,香蘭是適合做正妻的,端莊、大度、寬容,而香梅則是一個任性的美妾。正胡思亂想著,他已走到了香蘭的門口。

“香梅為什麽這麽恨我?是不是你以前和我說的是真的?不,怎麽可能?香梅那麽單純的人,而且還正忙著訂婚,哪有工夫搭理你?”她神思恍惚。

“你別瞎想。我怎麽可能喜歡她呢?一個除了漂亮一無是處的女孩。”

“她罵我虛偽,我真的不知道哪裏得罪她了,現在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她手機關機了,出門的時候手上又沒多少錢,要是萬一出了什麽事,我不知道怎麽和舅媽交代。”她有些神經質地發起抖來。

憂鬱、哀傷的女人總是讓他動容。他勇敢地把她抱在懷裏,香蘭唯一一次沒有躲閃,隻是在他懷裏索索地顫抖著,好似凍徹心肺。

懷裏的女人柔弱得讓他想哭泣。他眼裏蓄滿了淚,說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你,最讓我擔心的也是你。你總是這麽容易受傷害,讓我怎麽放心得下?”他想吻她,但香蘭推開了,輕盈地坐到了對麵的椅子上。

他默默望著她,一切像做夢似的,坐在椅子上的那個女人起先是香蘭,一刹那間,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個過去的女人,穿著冰涼的絲綢旗袍,坐在黃昏的窗前哀哀地哭泣。他喃喃地說:“香蘭,到現在我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永遠值得我愛的,隻有你。”

香蘭沒有一點心思和他談論感情。她不需要他的感情,一切都是淡淡的。

香梅鬧得李誠不得安寧。她一刻不停地給他打電話,不是哭,就是罵。有時甚至半夜打電話過來,李誠也隻得偷偷起床去洗手間接。他不禁後悔惹上這樣一個胸大無腦又飛揚跋扈的女人,但有苦無處訴。有時他一接電話,香梅罵他一句就掛了,再撥過去,香梅隻是哭。

香蘭也總是打電話問他是否有香梅的消息,兩麵夾擊,他已疲於應付,索性隻好答應帶香蘭去見香梅。

李誠在樓下等著。香蘭敲開門,香梅正在哭著打電話。見是香蘭,她命令道:“你出去!”香蘭悻悻地走了出去,剛到門口,門被“嘭”地關上了。香蘭沒有反應過來,中指指尖被門夾了一下,指甲齊根斷了。她捏著手指,血慢慢地從指甲蓋四周滲出來,指甲蓋脫了一半,還有一半意猶未盡地連著粉嫩嫩的肉。她以為香梅正和黃金龍吵架,不便待在門外,隻好下了樓。

李誠不在車裏。她找了半天,發現他正蹲在草坪邊打電話。看見她走過去,他驚慌地趕緊站起來,快步走到草坪中央。

“李誠!”她喊他。李誠回頭望了她一眼,走得更遠了。

受傷的手指布滿了粉紅色的血,她揪著堅硬的指甲,使勁一扯,整個指甲蓋都脫落了。她似乎有些麻木了,疼痛的感覺還沒有攫住她。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香梅在哭著給李誠打電話。要麽是她瘋了,要麽是這個世界瘋了。香蘭吃吃地笑起來,有點神經質。她把受傷的手指含進了嘴裏,慢慢地走著,絲毫沒有感覺到痛。她吮吸著自己溫暖的血,微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