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以文入武

龍門承俠繞了幾圈便覺口幹舌燥,汗流浹背,幾近於虛脫,連連刺出十八劍,明明已經刺中種師道的衣袖,可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僅在倏忽之間,那衣袖像是長了眼睛生了腿般極為靈巧絕妙地一閃便堪堪閃開了。如此下來,不需種師道反擊也累得夠嗆,隻好緩下身形,靜觀種師道的氣態。初時卻也還不覺得有怎樣的怪異之處,凝神靜氣仔細一看,種師道的身上居然盈盈如水一樣流動著某種神秘已極的“氣勢”。龍門承俠大吃一驚,這種氣勢似乎蘊含著九天攬月、東洋捉憋的豪氣,貧賤不移的傲氣,威武不屈的骨氣,富貴不淫的淡氣,踏浪逐波的勇氣,衝雲破天的誌氣。心下對種伯伯更增歎服之意,也隻有這樣的肝膽豪傑之士才能守住入主中原大地的咽喉要塞。再一細看,種師道的身上除了“氣勢”之外,還有一種“力”。——身處逆境而不驚不怒的靜力,與其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的魄力,力挽狂瀾於洪峰之間、扶大廈於將頃的偉力。十幾年的相處,龍門承俠今日還是頭一次見到、感受到、領略到種師道身上的“力量”和“氣勢”,在他以往的映象中,種伯伯隻是一個文質彬彬、寵辱不驚,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一代名家儒將。看來自己真的是錯了,原來種伯伯的骨子裏還竟然可以爆發出這樣一種敢與天地爭鋒、萬物鬥法的勇力。忽然間明白了天子對他的絕對信任、爹爹在危難之時對他的依靠的真正原因。

隻因為種師道簡簡單單的一式“執劍問禮”,龍門承俠覺得自己種伯伯的了解更加深了許多,似乎這些年相處時的了解加起來也絕沒有今日來得多,對種伯伯的景仰和讚歎,那簡直就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服口服。在觀看種伯伯的神態時也更多了幾分崇敬之意,這一看,他又覺得種伯伯的身上似乎還有另外一種氣質——“心”。畢竟龍門承俠也是生性聰慧絕頂之人,皺著眉,略一思索,便得出了答案。塵世間的喜怒哀樂、恩怨情仇、愛恨別離都是源於“心”的感受才感應到的,一個人如果沒有“心”,他將沒有七情六欲,沒有畏懼,沒有恐慌,完全喪失人應有的本能。種伯伯身上的“心”便是如高山大河江海平原的寬廣無垠的心田,容百川納萬流的兼容並蓄的胸襟,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鐵肩擔道義的胸懷。

龍門承俠看到了種師道身上隻能意會不可言傳的“氣勢”、“力量”和“心”,猛然間,如有所悟,拋棄心中的一切雜念,輕飄飄一劍刺出,挽起一朵銀色如浪的劍花,向種師道胸口蕩漾開去。這一劍一刺出,隻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仿佛隨著劍意的輕盈剔透而變得飄忽了起來,像一片葉子、一線遊絲、一縷風,抑或更像一場了無痕的清夢。

豔豔陽光下,劍意如水,隻是水波不興,無風亦無浪。

種師道唇邊一縷佛祖拈花般的微笑,手腕一抖,青鋒劍連連顫了三顫,像春風吹拂過的柳葉,不但清而且輕,還盈,盈盈或若月,或若一池略微攪動了的春水。

龍門承俠舉目一看種師道,但見一線綽綽緲影,如即將羽化而登仙的道人,竟然在一時間內,自己根本就分布清楚他的身形究竟在哪裏。口中忙叫了聲“種伯伯。”

在這一瞬間,如一泓秋水般潺潺流動的劍意真的就像雨水一樣被太陽曬得無影無蹤、幹幹淨淨,哪裏還有曾經存在過的絲毫痕跡?莫不是眼花了,龍門承俠使勁兒揉了揉眼,確定自己的眼睛絕對沒有問題。一時間,愣住了,凡俗塵世間竟然有這樣神奇得接近於傳說的劍法?而這樣的劍法竟然出自一向以文采斐然、博學廣智見長的種伯伯手中,龍門承俠實在是難以置信。

種師道輕悠悠地走過來,眉宇間還是如往常一樣的冷清,冷清的甚至有些寂寥。——這是龍門承俠此時的第一感受,他發現他的種伯伯確實是有些寂寥的。盡管他沒有領略過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滋味,那種高處不勝寒的感受,他還是能夠體會得到。種伯伯便是這樣一個站在群山之巔俯瞰眾生顛沛流離、喜怒哀愁的誌士,這樣的人會為了眾生的苦樂義無反顧、無怨無悔地放棄自己的歡、喜、愛,以及某些常人都擁有的情感。在愚夫眼裏他是愚夫,在誌士眼裏他是誌士,在豪傑眼裏他是豪傑。這樣的人,因為超脫,超脫了俗世的爾虞我詐和蠅頭小利,所以注定是要被與世隔絕的,注定是要一生與孤苦為伍,即使是寂寥,那又算得了什麽。明明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是為了眾多人的安樂著想卻還要被誤解、被指責、被臭罵卻還是堅持著自己的原則和主張。他不寂寥,誰寂寥?他不孤苦,誰孤苦?

龍門承俠忽然隻覺得一陣傷心,一種無法用言語來表述的傷心像一粒種子被深深地埋在心底,想要發芽,卻始終難以攻破某種堅硬的“殼”的包裹。既是如此,又怎能開得了花、結得了果?看著種師道走過來,像一陣風,一滴水,一粒塵埃,猛然間便想起一個人。口中說道:“伯伯,我從你的劍意中看到了楊朱。”

種師道停下腳步,“哦”了一聲,顯然他也吃驚不小。

“《列子。楊朱篇》有這樣一句話,‘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他說‘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他的意思是人人都不損一毫,誰也不侵犯別人,人人不利天下,誰也不去扯大旗做虎皮,隻要做好分內的事就行了。天下的是壞就壞在:每一個人都爭先恐後的要利天下,反而害了天下。這樣的學說,與儒家以‘出世’為宗旨背道而馳,與自私的人心背道而馳,他不失傳,誰失傳?這樣的大家不失蹤,誰失蹤?翻閱史書隻有在《列子》一書中有他的記載,亞聖孟子對他的批判。千百年來,他的生平、籍貫都已不可考證,也就更沒有衣缽傳人為他整理學說。他就是種伯伯,你們本就是同一種人。錯生了這個世道,成為眾人眼中的異類。”

種師道呆呆的看著這個年少的小子,眼睛裏寫滿了懷疑和陌生,仿佛他聽錯了,仿佛他從來不認識眼前的少年。好半晌,才撫掌道:“是啊,的確是這樣,你說得不錯。我記得我從來沒有教過你這些東西,你怎麽會知道的?”又換了一種調侃的口問道:“莫不是哪個飽學之士在暗地裏傳授了你這些離經叛道的歪理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