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將軍劍法

邊關晨間八月的風微有些冷,這種冷意卻絕不是不能抵禦的,一件單衣便已足矣,更多的寒冷是源於“心”。龍門承俠每天都起得很早,雞鳴方起時,他已經演練完十遍種師道傳授給他的“將軍劍法”。他一直記得種伯伯說,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起居都不能嚴格控製好,那麽這個人終其一生都成不了什麽大氣候。也不是說自己的早起,是為了成就什麽大業,或許更多的時候是源於一種日複一日的習慣。

一輪殘缺的月,散發著暗淡的光華,顯得微微有些蒼白,近乎於死人的臉龐,透露著無力和一種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的病態。幾點寒星,無精打采地迎接著將要蒞臨的黎明,似乎並不甘心就要隱去。龍門承俠鬢邊的一綹發絲由於汗水的浸透而纏綿了一般地黏在一起,緊貼著麵頰,一行汗水自發間集結,從發尖垂落,緩緩地沿著臉頰往下滑,最終懸掛在棱角錚然的腮幫。忽有風吹過,拂落了汗珠,一滴既落,第二滴又垂落、下滑、凝聚,而後又墜落,落於大地,散在風中,似乎還殘存著一絲心底的熱和手邊的寒。

龍門承俠抬首看了看天色,隻見天色烏黑,顯示出一派更為深沉的幽暗,冷意縈繞,也似乎更深重了一點,不禁激伶伶打了個冷戰。不遠處的軍營中已有將士在裝束披掛,昨夜點燃的篝火依稀還留下幾點不時飛舞起的火花,隻是越見黯淡。在這冷如鐵、濃如墨、寒如冰的天色下,等待著黎明還是需要一點點勇氣的。隻是從來他都在問自己為何黎明前這段時間的天空會如此黑暗?是不是也和古人說的“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的道理一樣?或是“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的道理相通?

劍在手中,手中有劍。

劍在手中泛起一道清冷的光,手中的劍穩如泰山。手臂下垂,劍尖垂地,像一個謙謙君子溫文爾雅地肅立在長草瘋長的原野之上,看天際來煙、竹中落日、水麵漣漪而默不作聲,垂首不語,隻有澎湃的心潮起伏翻湧著。

烏黑的天色越見凝重,像是被哪個頑劣不堪的孩童濃墨重彩地潑了一道又一道的墨汁,漆黑得連星光也難覓蹤影,令人心頭一滯,像畢生所有感傷和傷感的心事齊齊湧上心頭、漫上眉梢。龍門承俠咬著唇,提著劍,走了幾步,一滴滾熱的**自眼角悄無聲息地滑下,究竟是什麽,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出、說不上來,隻有滿懷的憂傷在積蓄、醞釀、沉澱。忽然間便覺得眼前現出一層朦朧的銀色的、似透明而又穿不破看不透、似不透明而又什麽都感受得到的晶亮的光在彌漫和散開。那種**沿著眼角一直在整個臉龐向下流,他是如此清晰而真切的感受到,臉頰、鼻窪、腮幫、唇邊都布滿了一種流到口中是鹹鹹的、苦苦的、澀澀的、熱熱的的滋味的東西。——終於明白,這就是世間有一種叫做“淚”的東西。而眼中此時卻像再也止不住似的,淚——一滴又一滴地流,像瓢潑的雨,稀裏嘩啦;像決堤的水,肆意奔放;像釋放出苦澀往昔的閘,一經打開便難以合攏。

雨天、陰天、陰雨天終究會被晴天暖陽掩蓋,陰雨、暴雨、豪雨也終究會被陽光曬幹。那時,大地還是那樣的大地,草木還是那樣的草木,隻是大地更為幹淨透亮,草木更為清新自然,就當是一場洗滌罷了。

當龍門承俠在此仰望天空的時候,黑暗已過去,黎明已將來臨,天空成了灰白色的,灰白色的雲翳在目不轉睛中飛逝如瀑,東方的天際依稀孕育起了一絲亮銀色的光芒。

身後有腳步聲接近。急促,說不上;緩慢,更說不上,隻是一種介乎於不急不慢、極為中庸之道的步伐,輕快之中蘊含穩重,穩重之中蘊含魄氣。不必回頭,也不用回頭,龍門承俠自然之道來者是誰?但畢竟來者是長輩,源於心中的敬意還是非常有必要回頭問一聲好的。就在龍門承俠要回頭打那一霎那間,身後響起了種師道那充滿無盡滄桑如穿越了千萬年時空遽然而來的聲音。“你的劍法是越來越精妙了,遠遠的超出了我的意料。”龍門承俠一怔,“啊,原來種伯伯一直在不遠處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那麽他,他應該看到我流淚時的情形了。”

龍門承俠在回過頭的瞬間,身子也跟隨著後轉。見種伯伯微微笑著,一如往常,更如世間所有的長者對晚輩的那般慈祥和藹。“怎麽樣,咱們比試比試,如何?順便我也活動活動筋骨。”

龍門承俠也不知該怎樣掩飾臉上殘留的淚痕和紅腫的雙眼,偷眼看種伯伯的神色,他似乎並未注意到自己臉上的窘態。當下,也隻好順著種師道的意思說道:“也好,我也想向種伯伯多多討教幾招。”說罷,手中的劍一挺,左手撚了個劍訣,劍在右手。手臂微曲,手腕抖直,劍身略略下斜,雙腳不八不丁,仿佛很是隨意輕鬆的樣子,目光落定在種師道的臉上,這一式正是“將軍劍法”的起手式“執劍問禮”。

種師道微微一笑,笑容像清風一般無蹤無痕,“鏗鏘”一聲脆響,拔出腰間懸掛的青鋒劍,也同樣做了一個和龍門承俠一模一樣的動作。

龍門承俠手持長劍,腳下的步伐開始旋轉開來。踏的正是九宮步,走乾位,避種師道攻擊的離位。又轉坤位,退回離位,一個身子滴溜溜如穿花蝴蝶般飛速圍繞著種師道急轉。可是,再看種師道的姿態卻是一直好整以暇,不聞不動,依舊還是起手式“執劍問禮”的招式,任由龍門承俠怎樣的刺擊,他就是巋然不動,而他身上的“將軍”氣勢卻越來越濃烈,整個人都完全化作一座山,屹立在那裏將千萬年不倒。這“執劍問禮”一式起源於當年孔子執經卷向老子請教的典故,其本身就顯示出一種謙和衝淡的氣韻,居高不傲、處下不卑的姿態。後來孔子有學生問起先生對老子的評價時,孔子讚歎道:“林中的走獸,挖陷阱可以捕捉;天空的飛鳥,用弓箭可以射死;唯獨老子‘猶龍’,誰也難以猜測其心智意念。”“執劍問禮”的意旨就是尊重對手,將對手看做平等的敵人,不輕敵於先,也不妄自菲薄。區區一式“執劍問禮”在種師道手中幻化得神奇無比,深得劍法之中的三味。

據古老相傳,“將軍劍法”來自沙場戰陣,一十六路劍法中每一路都是大開大闔、大氣磅礴的氣勢,完全摒棄江湖中武林人士所學劍法中的精妙絕倫和虛實相生相克的劍理。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為了取敵人性命而創,隻求傷敵,不求自保,也算得上武學中一門凶狠絕辣的劍法。據說源於南北朝時期,在隋末唐初天下大亂時,基本上隻要帶兵作戰的將領都學得這門劍法,是以良莠不齊。隨著大唐的興盛,殺敵衛國逐漸在人們心中淡化,這路劍法漸漸演化成宮廷筵宴的劍舞,失去了原本的血氣方剛和淒絕慘厲,變得充滿如水一樣的柔情,其中公孫大娘的劍舞中就有這一路“將軍劍法”的精髓之處。坊間一直以來都流傳說草聖張旭之所以能夠創出天下第一草書,是因為觀賞了公孫大娘表演的劍器舞“將軍劍法”。自公孫大娘之後,關於“將軍劍法”的傳承就沒有任何隻言片語的記載。種師道的“將軍劍法”卻是家傳的,他的父輩“種門八子”深得朝廷重用,各個文治武功皆是當時一流翹楚,集八子平生之所學所識,曆經十三年時間參研坊間筆記誌怪雜記,依照似是而非、斷章取義的各種記載,終於悟出昔日“將軍劍法”的真髓,再結合了儒、墨、道、佛四家思想形成了如今種師道所學的“將軍劍法”。每一招每一式蘊含大智大慧、大仁大勇、大慈大悲、大義大信於殺伐屠戮的血光悲愴之中。八子苦心孤詣將文、武本不能相並的二道融合為一體,互有貫穿,由此自成一派。可謂獨具匠心,別開生麵,與武林中任何劍派相比也遑不多讓。隻是八子在寫成“將軍劍法”的劍譜之後,一來年事已高,二來為創出“將軍劍法”而心神憔悴,竟然誰也沒有練成劍法便與世長辭。直到後來,年青的種師道以“將軍劍法”遊俠江湖時,世人才得以重見傳說中的“將軍劍法”。隻是此劍法比盛唐之前的“將軍劍法”更具威力和內涵,殺戮不再是血淋淋的那樣直白,顯示出一種隱晦的含而不露。與種師道同輩的種門弟子中也唯有種師道最精於這門劍法,將劍法中的文道和武道發揮得淋漓盡致,酣暢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