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次交鋒
寧可回想到了這裏,記憶戛然而止。那次分別之後兩人的確沒有再次相遇過,而她就自然而然地把顧律的存在給忽略了,畢竟每天麵對那麽多法條,哪裏還有多餘的空間去想些無關緊要的人和事。
當時立誓要做全市知名的律師,並且一直在朝著目標努力,如今真正等到了機會,寧可無論如何都不能容許敗訴。
決心好好開始研究案子的她打開桌上的文件看了起來。師傅說廖蕾在接受詢問後二十四小時會通知律師去看守所和她見麵。寧可甩了甩手表,調整了下它在手腕處的位置,正麵朝上的指針指著兩點的方向。她的眼睛犀利地一橫,估算了下見麵的時間大約是下午五點,也就是說她還剩三小時分析證據和筆錄,於是便抓緊時間,關掉一切通訊設備鎖上門研讀起來。
這是寧可的習慣,隻要一接案子必然是把自己與全世界隔絕,任何人都不得打擾,然後集中精力分析案子,深怕錯過任何一個至關重要的細節。
“漏了一個小細節就可能導致全盤皆輸”一直是師傅叫她銘記在心頭的概念。
經過兩個多小時不停歇的分析,她大致了解了整個案子的情況,約莫就是胡文澤搞了個外遇要離婚,廖蕾不同意,然後兩人打了起來,最後廖蕾隨手舉起了花瓶往他頭上一砸,導致胡澤文失血過多身亡。
作為辯方律師的寧可,立場很明確,就是要往正當防衛進行辯論。
目前為止,了解到的案件都是通過文字,或許通過當事人的現場演示和解說更容易找到突破點。她打開手機,正好有一個未接電話,於是馬上撥了回去,對麵響起沉穩的男聲:“是寧律師嗎?您好,我這裏是看守所,您現在可以過來了。”
“好的,我馬上過去,謝謝。”寧可掛上電話後對著鏡子稍微補了補粉,臨走的時候餘光瞥見電腦上那張照片。
照片中的男人西裝革履,仰著頭正在說著什麽,似乎光從照片上就能感覺出他的話那樣能讓人信服。
果斷地按了電腦右上方的大叉,寧可拿好了文件、皮包和車鑰匙後離開了辦公室。
駕車來到了不算太偏僻的看守所,寧可感歎有錢人哪怕是犯了罪待遇都不同,能關在全市條件最好的看守所。還沒到門口就感覺一股沉重的力壓抑著她,似乎在門外都能真切地感受到裏麵一些人的哀號和哭訴。腳放在油門上還沒有加力,就有人把她攔下,寧可意識到了什麽,迅速從包裏找出事先就準備好的資料——起訴書、委托書、會見函和她的執業證,在對方認真地核對後放了進去。
“寧律師嗎?”剛停好車就有一個中年男子叫住了她。
寧可側過頭,長卷的深褐色頭發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她把一邊的頭發夾到耳後,露出一個如茉莉般清新的笑容:“是我。”
“跟我來吧。”
寧可在男人的帶路下來到了一間小房間。白色的牆壁看上去有些陳舊,似乎有脫落的痕跡。房間裏隻有兩把椅子和一張桌子,似乎還有些監視器之類的小型電子產品。寧可沒有多餘的工夫去研究,第一次會見當事人讓她多少還是有些緊張的。
過了不一會兒,就有個穿著囚服的婦女走了進來,沒有戴手銬,頭沉沉地垂著,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隨著一聲沉悶的關門聲,房間裏似乎頓時隻剩下兩個人不規則的呼吸聲。
“坐吧。”寧可繃直了手指著她對麵的座位,“別害怕,我是來幫你的。”
那個女人坐下後,才把頭慢慢抬起。
那是一張清秀的臉,歲月的痕跡並不是那麽明顯。或許是過慣了富太太的生活,一下子習慣不了看守所的落寞,所以臉上並沒有什麽血色,顯得很不精神。
“寧律師……我真的……是冤枉的。”才說了沒幾個字,就泣不成聲了。
寧可立刻從包裏拿出了紙巾遞給她:“你不要這樣,你和我詳細說說當時的情況。”
廖蕾的哭聲充斥著整個蒼白的房間,寧可緊緊擰著眉,精致的五官瞬間深邃起來。
“我……他那天回來和我說,他有外遇了,要和我離婚,然後就爭執了起來。你也知道他是男人,力氣比我大,他隨手拿起花瓶想砸我,不過遲遲沒有下手,我找機會把花瓶搶了過來,誰知道他就過來要掐我脖子……”
在聽這一連串話的時候,寧可閉起雙眼,腦海中迅速根據她的描述浮現出當時的情景。
寧可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她抖得厲害,從手到嘴唇都在不停哆嗦。
“您是當天才知道您丈夫……出軌的是嗎?”
廖蕾點點頭,又把頭垂了下去:“你說,我一個女人,聽到這種消息,多少是會有些激動的,所以做出來的事來不及考慮那麽多。”
“好的,我了解了,有什麽可以提供的證據嗎?任何東西都行,想想有什麽東西可以證明你從來沒有過想要殺你丈夫的動機。”
廖蕾想了想,湊近了寧可,聲音極輕:“我不知道這裏有沒有竊聽器,我給你一個電話號碼,那是我妹妹的電話,你去問她要我家的地址和鑰匙,在我的房間裏有一本日記。”
寧可拿出了手機,記錄著她報出的一連串號碼。
“還有什麽嗎?”
廖蕾眼神空洞地搖了搖:“其他想不到了。”
“好,那我現在就去。”寧可把號碼確定了一下保存好,把多餘的頭發往後甩了甩,“記住,除了我以外,其他人問你任何與案件有關的問題都不要回答,如果有問題的話讓他來找我,從現在起我寧可就是你的代理律師。千萬要記住我的話,特別是上庭了之後,任何對你不利的話都不要說,每句話都要經過深思熟慮才回答。對方的律師很狡猾,會在你的話中找漏洞鑽,所以多說無益。”
“我知道了,那拜托寧律師了。”
寧可用力地點了點頭,收拾好包起身走到門口。
“寧律師,我還有個上高中的女兒,你一定要幫幫我。”
聽到身後傳來的這句話,寧可放在把手上的手頓時定住,一絲憐憫閃過她如同星辰般的眼。
她沒有回頭,但從話語中傳達了她所想表達的堅定:“我一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從看守所出來,寧可感覺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一個女人的命運就掌握在自己手上,自己可能成為拯救她的天使,也可能成為毀滅她的惡魔。
寧可看著眼前的一雙手,白皙的肌膚沒有任何時間經過的痕跡,她將十指穿入發絲,柔順的質感讓她稍微安了些心。
在車內迅速打了剛才的電話,電話那頭的人像是事先就有預知,迅速約定了地點和時間。
一路狂踩油門到了約定地點,寧可一眼就認出了她要等的那個人。
比廖蕾要年輕一些,五官卻異常相似,一眼就看出兩人有著極親近的血緣關係。
寧可把文件夾在腋下,高跟鞋踩出有力度的聲音,伸出手達到對方腰際:“你好,我是寧可律師。”
“你好,我是廖蕾的妹妹,我叫廖蘇。”對方立刻握住了寧可的手,像抓著可以拯救自己姐姐生命的樹枝一般。
“我是你姐姐的代理律師,有什麽事都可以和我說,不用見外。”
廖蘇從包裏小心地拿出一把銀質的鑰匙和一張紙遞給寧可:“這是我姐姐家的鑰匙和地址,她吩咐我給你。”
“好的,謝謝了,沒什麽事的話我去搜集證據了。”
“嗯。”廖蘇的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
寧可按住她的肩:“請相信我。”
更多的時候,一句安慰的話就容易讓人有想哭的衝動。
廖蘇抿了抿唇,眼眶中瞬間滿是晶瑩,聲音略帶哽咽:“我姐姐的女兒才上高中,智力不是很好,從小就被別人嘲笑,性格也比較內向,不太能和生人正常交流,每天我放學去接她的時候也總發現她很受同學排擠,所以如果她媽媽被認定為殺人犯,她就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求求你救救她。”
“我一定會的。”寧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先走了,有事會聯係你的。”
廖蘇狠狠點頭,似乎是把所有的希望全部注入了這個點頭中一樣。
寧可看了看手表,已經晚上八點多了,她忘記了自己沒吃晚飯的事,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車子開入廖蕾居住的高檔小區,門口的保安管得很嚴,寧可出示了鑰匙和證明才被放了進去,不知道是不是神經繃緊容易讓人敏感,寧可覺得保安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了她許久。
在地下停車場停好了車,寧可進了廖蕾住的那一幢大樓,上了電梯按下十三樓的鍵,懷著忐忑的心盯著屏幕上顯示的紅色數字。
閃爍著的紅光由幾條簡單的光線組成數字,一個個向上疊加,就像是上升的血壓。
終於聽到刺耳的聲音,電梯停在了十三樓。門緩緩打開,眼前是昏黑的走道。
寧可走出去左右看了看,原來這是一梯一戶,右邊是屋子的門,左邊是逃生樓梯。
逃生樓梯那邊有窗戶,隱隱約約的月色投下來,地上投射出來的寧可的影子有些讓人心慌。
此時高跟鞋與地麵摩擦的聲音是唯一的旋律,寧可從包裏拿出那把鑰匙,僵著動作在門外定立不動。
透過這扇厚厚的門,裏麵曾經發生過許多事情。
有甜蜜的,有幸福的,有駭人的,有讓人後悔終生的。
不可否定的是,裏麵曾經發生過命案,一個生命在裏麵隕落。
“還是明天再來吧”這樣的想法滿滿占據了寧可的腦袋,剛想轉身卻突然想起了廖蕾和廖蘇絕望的臉,而那種絕望的表情似乎隻有自己能撫平。又鬥爭了半晌,終於還是深舒一口氣,把鑰匙插了進去,慢慢地往左轉動。
哢嚓!
聽到清晰的聲音,寧可知道她已經沒有後路可退了。
把門緩緩往裏麵推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雙腳都在發顫,似乎一下子有一股讓人窒息的血腥味襲來。她迅速戴上準備好的手套,伸手在旁邊尋找電燈的按鍵。
經過一番摸索,把周圍能開啟的開關全部打開。
霎時,原本被黑暗吞沒的房間完好無損地展現出來,似乎剛剛的血腥味也隻是幻想而已,一瞬即逝。
原來現場的血跡早被清洗掉了,寧可的肩膀一下子鬆塌了下來,關上門先看了一下屋子的格局。進去的地方是餐廳,前麵是廚房,右邊是客廳,非常大,寧可估算了一下有五十來個平方。客廳和餐廳中間被一個超長的魚缸所隔開。
大概是因為剛才一下子把開關全部打開,魚缸透著各色會變幻的光。
稍微熟悉了下環境,寧可把手中的鑰匙拋了拋放好,打了個冷戰,想到在咫尺處曾發生過這樣激烈的場景,就讓她的胃液翻滾。
突然想起了什麽,她一個擊掌:“對了,先去拿日記。”
往客廳的反方向走去,她先是小心地打開了門,又摸向牆壁,打開了所有的燈。
“不愧是有錢人,真有情調。”寧可看著房間內的布置,目瞪口呆地讚歎著。
裝修可以稱得上是相當的華麗,視線內可見的家具都是名牌,屋子的角落還放了一架三角鋼琴,書架上也塞了滿滿五排的書。
黑色發亮的三角鋼琴看上去是才買沒多久的樣子,書架上的書更誇張地都是全外語,其中英語還隻占了小部分。她粗略掃了掃,除了法語、英語、日語、韓語幾種顯而易見的文字,其他有些語言寧可都叫不上名字來。
“這個女人真會享受,說明有錢也有閑,估計老公一直和小三在一起冷落了她,所以要找些寄托。”寧可說到這兒不由得歎著氣搖了搖頭,“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日子過得沒什麽意思,才找這麽多其他的精神寄托。”
被這個臥室的布置所吸引,差點忘記了正事。寧可走到長約兩米多的大床旁邊的寫字台前,打開中間的抽屜,空曠的抽屜裏隻靜靜地躺著一本咖啡色封麵的筆記本,孤獨而寂寞。
“日記本就這麽放在這兒?”寧可把它拿了起來稍稍翻了兩頁,字跡有些潦草,也沒有寫太多,基本就是從三個月前開始寫的。
內容也沒什麽特別的,就是每天吃了什麽、和老公說了些什麽話。
“看上去挺相愛的,應該不會有預謀殺他的心。”寧可合上日記本打算回去再仔細研究,現在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才是頭等大事。
即使走起路來很注意,腳下的高跟鞋和木地板相碰的時候還是發出突兀的聲音。
她又一次走到了客廳,看著這幢空落落的屋子發呆。
本該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卻被小三破壞了,現在搞得家破人亡,寧可在心裏暗暗咒了那個小三幾遍後準備開溜。
剛轉過身,門鈴卻突然響起。
寧可的瞳孔一瞬間瑟縮在一起,隻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門鈴隻響了一下,就讓寧可的心跳迅速飆升。
她張著嘴,吞了口唾沫,喉嚨處上下的起伏異常明顯。
稍稍往前挪動了一下,腳下的木地板卻發出嘎吱的聲音。
寧可本想從貓眼望出去,可實在沒有勇氣,唯一能抱住的東西就是胸前的資料,她便不客氣地拚命抓緊。
終於,門鈴又響了一次。
像是讓人絕望而淒涼的嘶吼。
腳下像是被什麽東西粘住,不得動彈半步。
又過了半晌,那道門後麵傳來一個磁性的聲音:“有人嗎?”
似曾相識的聲音,似乎在哪裏聽過,寧可眯著眼仔細地回想著。
“我是顧律,請開門。”
外麵的聲音像是魔語一般,讓人莫名地心安,又讓人莫名地心亂。
寧可低頭理了理衣服,確定自己剛才慌張的表情從臉上完全消失才開了門。
開門的一刹那,對比強烈的光線互相湧進另外一個世界。兩人相互凝視,誰都沒有開口,似乎不舍得打破此時的靜謐。
微涼的空氣中,隻有兩個人的呼吸聲在交流。
“好久不見啊。”顧律的聲線以悠長的弧度飄蕩進寧可的耳中。
似乎經過了時光的洗禮,眼前的男子無論是聲音還是輪廓都更加沉穩,依稀還記得當初那個會為了過幾天要上庭而緊張的側影,隻是如今已經變得那樣模糊。
“是啊,你怎麽來了?”寧可的眼中還是泄露了一些細微的情緒。
相比之下顧律的臉上倒是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波瀾:“我和門口的保安打過招呼,如果有人來這裏就通知我。”
“怎麽,怕我偽造證據?”寧可抬了抬下巴。
顧律睨了她一眼,眼中沒什麽溫度:“證據是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的,如果你提供的證據是假的,終有一天會被找出破綻。”
通透的大廳給人溫馨的感覺,顧律走到大廳中央,視線被泛著藍光的魚缸所吸引。
他站到玻璃魚缸對麵,欠下身看了看:“養了很多招財魚,應該餓了好幾天了。”
顧律直起身找了下魚飼料,往裏麵倒了些,裏麵二十來條白色的招財魚一下子往飼料的地方湧去,大口大口搶著食物。
“喂,你怎麽可以亂動呢,萬一破壞了證據怎麽辦?”寧可站到魚缸對麵,透過淺藍色的玻璃看著顧律的臉,不一會兒,光線就變成了旖旎的粉。
曖昧的光線下,他臉部的弧度越加好看,眼睛深邃得像一灣深潭。
顧律沒有理會她,饒有興致地喂著魚:“難道要我扼殺生命?我可不是廖蕾。”
“我的當事人是無罪的,你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請不要誣蔑我的當事人,否則我告你誹謗。”寧可立即直起身。
看著它們吃得差不多了,顧律把飼料放好,雙手插入西褲口袋,有意無意地往身後案發所在地的沙發瞥去:“我沒說你的當事人是有罪的,我隻是說她殺害了一個生命。”
寧可無力反駁,憋了口氣在肚子裏。
顧律環顧了一下屋子四周,最後焦點定落在寧可的雙眼上:“有什麽新證據?”
寧可脫下了手套,指著公文包說:“有我當事人的親筆日記,過幾天我會提交給中院。”
“記得在開庭前五天提交證據,否則證據無效。”
“我當然知道了。”寧可對他這句話很不滿,“這個不需要你教,是個律師都懂。”
顧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皮膚在又一次轉換成藍色的魚缸燈光的照耀下更加透白:“我不是教你,提醒你一下而已。”
“你就是來喂魚的?”
顧律朝她攤出手:“日記借我看一下。”
“你有戴手套嗎?萬一破壞了指紋怎麽辦?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麵對寧可的咄咄逼人,顧律的目光依然淡漠:“她的日記從什麽時候開始寫的?”
“很早,而且內容都是對我方有利的。”寧可得意地彎起嘴角,“就是每天如何相親相愛地度過。”
顧律拿出手機,迅速開鎖,對著寧可捧在胸前的透明公文袋:“讓我拍張照。”
即使知道顧律的目標是透明公文袋中的日記,但感覺到鏡頭對著的地方是自己的胸部,寧可還是感覺不適地捏緊了胸前的公文袋。
顧律看她沒反應,倏地抓住她的一隻手腕舉起,對準了日記本按下了拍攝鍵。
一瞬間刺眼的白光讓寧可不由自主地眯起雙眼,再一次睜開的時候,眼前是斑駁的光圈。
顧律放開她的手,往另一個寧可剛才沒去的昏暗走道看去:“那裏麵似乎住著他們女兒。”
寧可也順著望去,點了點頭:“是的,據說小時候受過刺激,到現在智力比一般孩子要低下。”
顧律抓住了她臉上一閃即逝的歎息,想起當初的測試,輕聲嘀咕道:“真是感性。”
“你說什麽?”
“沒什麽,回去吧,別多待了,這裏畢竟發生過命案。”
雖然不是很想和他一起走,不過寧可覺得一個人留下來絕對是更加錯誤的選擇。
“你家住哪裏?要不要送你一程?”出門的時候顧律紳士地問了一句。
“不用,我是自己開車來的。”
寧可鎖好門,和顧律一起走進了電梯。
兩個人同時進到電梯,同時按向一樓的按鈕,感覺觸碰到了對方,寧可立刻把手縮了回去,顧律在半空停頓了一秒,用力地按下。
“還有一個多星期就開庭了,準備得怎麽樣?”
狹小封閉的環境讓顧律的聲音像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一般。
寧可抬頭看向電梯內閃動著的紅色數字:“我是不會敗訴的。”
顧律用緩慢的速度朝寧可看去,嘴角的弧度不易被察覺地彎曲:“你這麽確定你當事人是無罪的?”
電梯迅速到達了一樓,突兀而刺耳的聲音發出之後兩個人都沒有動,直到顧律紳士地伸出手讓寧可先走。
寧可腳下的高跟鞋發出和她一樣堅定的聲音:“如果我的當事人是無罪的,那我一定不會讓她坐牢。”
兩個人走到了地下停車庫,顧律拿出車鑰匙遠遠解開了鎖,他的車在遠處閃了兩下遠光燈呼應著他。
寧可往發出亮光的地方睨了一眼後瞪大雙眸,大呼一聲:“保時捷911?顧大律師你才當了兩年律師就買得起此等豪車了?”收了多少黑錢啊!
顧律走到車子旁邊倚著車門,隨手拿出一根煙,交叉的雙腿顯出不符合比例的修長。
“光做律師當然是不可能的,所以……”顧律夾著煙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眯起眼,“要動動腦子。”
寧可瞬間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顧大律師也會投機取巧啊。”
“要不要知道秘訣?”顧律眯起眼來,邪邪的樣子。
寧可倒退了幾步,往後瞥他:“你願意說?”
“過來點。”顧律夾著煙的手指朝她勾了勾,寧可的腳步又往後挪了兩步。
直到寧可站到他跟前,他才微微欠下身,悠淡的霧靄從他口中飄出,混合著他身上天然的香味,如同蠱惑般的聲音在寧可耳邊響起:“要懂怎麽哄師傅。”
聽到這句話寧可立刻把身邊的煙霧全部揮散掉,一臉厭惡地看著他:“想不到你是這種人啊顧律。”
想起了自己的師傅和顧律的師傅一向水火不容,就不難猜出他的師傅一定是一個五十幾歲的老女人,沒想到為了上位,連……連……
寧可不想再想下去,捏緊胸前的資料拔腿跑開,坐上自己的奧迪TT,頭也不回地加速駛離。
顧律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蒼茫的煙霧隨著他的呼吸飄散開。他的眼睛停落在地板上,抽完了這根煙後,坐上保時捷迅速離開地下車庫,留下一陣呼嘯聲。
“顧律,你真是越來越會哄我了。”徐錦天下完了手上最後一步棋,露出爽朗的笑,“將軍。”
顧律看著棋盤,擊了擊掌:“師傅越來越厲害了,我甘拜下風。”
“你就別裝了,我知道你讓了我一個車。”徐錦天指著一整盤棋沒有下過一步的車,隨後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把漂浮在上麵的茶葉吹開,喝了一口。
“沒有。”顧律半低著頭,一臉謙遜。
“對了,胡文澤那個案子怎麽樣了,明天就要開庭了,有幾成把握?”接近六十歲的徐錦天鬢角處暈開了不明顯的白色,卻還是顯得很有精神。
“十成。”顧律說話的時候帶著那一如既往的堅定與信心。
徐錦天一邊拍手一邊點頭讚賞:“我就是喜歡你這股傲氣,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顧律目不斜視,臉上的陰影過於濃重。
“師傅那我先去研究案子了,有事再找我。”
徐錦天打開文件點了點頭,顧律走到門口的時候又突然叫住了他:“對了,辯方律師是不是海欣律所的新人?”
顧律不帶表情地點頭。
徐錦天的眼中劃過一絲異樣,還未待顧律確認,就恢複了往常犀利的目光:“沒事了,你出去吧,小心應付,海欣的律師不可輕視。”
顧律俊美的五官線條淩厲:“輕視對手等於給自己埋下隱患,何況我從不輕敵。”
得到滿意答複的徐錦天點著頭,正在這時電話響起,顧律很識趣地立刻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來到隔壁自己的辦公室,在偌大的書桌前坐下後,顧律閉起眼,最後在腦中整理一次明天上庭時的陳詞。
雖然胸有成竹的程度不亞於任何一起之前所接的案子,但不可否認,他的心並沒有以往來得那樣平靜。
說有十成把握不是隨口胡編,隻是想起辯方律師那張自信起來與他異常相似的臉,莫名地會讓他心髒的跳動頻率發生微不足道的變化。
和顧律相比起來,寧可顯得似乎沒有那樣的底氣。反複在腦中整理著辯詞,卻發現越發混亂,思緒像是千萬根繩子糾纏不清,最後打了個死結。
篤篤篤!三聲清晰的叩門聲,總算打斷了寧可如一團亂麻的思維。
“進來。”寧可把桌上的文件合上,還擺正了桌上相框的位置。
似乎一直以來寧可都喜歡以無瑕疵的狀態展現在任何人麵前,即便是小細節上也不容閃失,任何時候出門一定會照鏡子,看自己臉上的妝是否精致,衣領是否翻好,裙子是否有褶皺,等等。對自己的要求太過嚴格,漸漸那些就都成了習慣。
辦公室的門被打開,蘇哲在門口張望了一下,把門帶上。
“什麽事?”寧可雙手相握放在辦公室上。
蘇哲聳了聳肩:“師妹明天要上庭,做師兄的來支持一下咯。”
寧可橫了他一眼:“來看我笑話嗎?”
“怎麽這麽說呢?”蘇哲在寧可辦公桌對麵坐下,把桌上的相框反過來看,“喲,這什麽時候照的。”
寧可立刻把相框反過來,沒好氣翻了他一個白眼:“別亂動我東西,這張照片是師傅幫我拍的,通過司法考試那天。”
寧可想起了那天的場景,聽到分數後第一時間跑去告訴師傅,師傅說為了紀念,要拍張照留念。而一向不愛拍照的寧可,對這張照片更是視為珍寶。
“明天的Case怎麽樣?有把握嗎?”
“不知道,沒上過庭,心裏沒底。”
蘇哲笑了笑:“放心,我和師傅都相信你的能力。”
寧可看著對麵的蘇哲,他雖然平時一直嬉皮笑臉,可在法庭上的英勇表現還是很讓人刮目相看的。
二十二歲出道,做了七年律師的他資曆比寧可固然要高很多,卻一直對寧可照顧有加,也因此在律所有許多關於蘇哲正在追求寧可的流言飛語。
“對了,你有沒有和顧律打過官司?”
蘇哲皺了皺眉:“沒有,不過知道這個人,這兩年名聲可響了。”
寧可心裏一緊,連蘇哲都這麽說,那他一定已經在律師界站穩了腳,於是不悅地接著問道:“他打官司有什麽特色?”
“技術上來說沒有敗訴過。”
“技術上來說?”寧可不解。
“嗯,他民事刑事案子都接,有些案子沒有絕對的輸贏,但是他的委托人都非常滿意結果,所以也做出了名氣。”
寧可的眼裏閃過一絲火苗:“他有沒有律師團?”
“聽說從收集證據到法庭辯論全部都是他一個人,沒有槍手,沒有團隊!”蘇哲振振有詞的樣子真像是為顧律而辯護,發現了寧可的異樣,不懷好意地問道,“怎麽?看上他了還是什麽?”
“我明天的對手律師是他。”寧可勾了勾嘴角,“不過我要讓他嚐嚐敗訴的滋味是什麽樣的。”
蘇哲覺得有些意外,口氣變得語重心長:“那個人經常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總是會把所有人的視線引開,經常會在法庭上問證人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
“這是為什麽?”
“戰略吧,我也隻是道聽途說,反正別人說得挺神的,我沒和他打過官司,也不清楚。”蘇哲說到這裏搓了兩下雙手,“不過挺期待和他幹一仗的。”
一向自認為做足了準備的寧可倒是沒有被他的話唬到,還是一臉的泰然自若:“我做足了全然的準備,他再怎麽出其不意,都逃不過我的手掌心。”
蘇哲“嘖嘖”了兩聲,最後慢慢吐出兩個字:“難說。”
連師兄都對她不信任,寧可立刻怒火中燒,指著門口的方向:“慢走不送,我還要研究明天的辯詞。”
“我這不是開玩笑嗎,你生氣了?”蘇哲試探性地問道。
寧可低下頭,沒有再回他話。
覺得自己在原地有些無所適從,蘇哲也隻能識趣地離開了辦公室。
聽到辦公室的門關上的聲音,寧可才慢慢抬起頭來。她單手握拳抵著太陽穴,眉宇間是鈍重的壓抑。
顧律……
顧律……
這個名字就像是魔咒一般,縈繞在周身的空氣一下子冷卻下來,就像是此時寧可眼中的火苗,瞬間變成刺骨的冰冷。
“顧律你等著,我是絕對不會敗訴的。”
打氣般對自己說完這句話後,寧可狠狠一點頭。
第二天一早,寧可就化了個看上去很精致的妝容,穿上了最昂貴的雞心領西裝,裏麵是熨得沒有任何褶皺的白色襯衫,在左手的無名指戴上了二十歲時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CARTIER戒指。
其實那是寧可迄今為止唯一下狠心給自己買的一份昂貴禮物,在這裏沒什麽親人朋友的她,任何節日生日都不會收到什麽禮物。而她當時買戒指刷卡的時候就告訴自己,以後每次上庭都要戴著它。一是在無名指上戴戒指意味著已婚,給人感覺會更穩重;二是她把這個戒指當做是帶給自己幸運的標誌。
來到法庭門口,就看到迎麵朝她走來的顧律露出一個讓人發毛的自信笑容。
寧可停下了腳步,直視他。
顧律走到寧可麵前,如墨般黑色的西裝,比起銀灰色的休閑西裝把他整個人襯托得更加穩重大方。他微微收斂了一下笑容,朝寧可伸出手:“你好,我是控方律師,錦天律師事務所的顧律。”
寧可看到他伸出的右手,突然想起了幾年前那個曾經欠下的握手,手僵硬地繃直,把捧著的資料夾到腋下。
慢慢抬起微微出汗的手,與顧律的手相握。
天!竟然這麽灼熱!寧可恨不得馬上把自己的手縮回來。
兩人交握的手在空中上下揮了揮,看顧律沒有收回的意思,寧可才錯亂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顧律稍微整理了一下領帶的位置,喉結的上下浮動清晰可見。
“現在才十月中旬而已,你的手怎麽就冷得跟僵屍一樣?”
寧可下意識地把兩隻手伸到眼前看了看:“我從小就手冷,不行嗎?”
顧律注意到了從她左手無名指傳來的閃耀,眉頭微蹙:“才幾天不見就結婚了?”
寧可馬上用右手捂住左手,往一邊瞥:“不是啊。”
顧律清雋的眉毛揚了揚,然後伸出手紳士地指向法庭內:“要開庭了,寧大律師請。”
寧可朝他職業性地一笑,走進了法庭。
由於這是一件社會熱點話題,所以在場旁聽的人不少,這讓寧可一向冰冷的手開始出汗。
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說,這是她第一次上庭,如果不是功成名就就是臭名遠揚。畢竟是個律師都不想自己的第一個官司就打輸,要抱著必勝的心態去對待,首先氣勢上就不能輸給對手。
寧可在旁聽席見到廖蘇身邊坐著一個女孩,她推斷應該是廖蕾的女兒。
正式開庭前,書記員先宣讀了一些法庭上要注意的紀律,之後審判長敲了一下小法槌說:“A市X區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現在開庭,傳被告人廖蕾入庭。”
隨著大家齊齊的目光,廖蕾被押進了法庭。她穿著暗色的衣服,外麵披著看守所的馬甲,頭發淩亂地飄下來,把整個蒼白的麵孔模糊掉。
寧可看到她消瘦的臉有些心疼,用力地攥著拳,告訴自己一定要讓她洗脫罪名。
“可惡。”寧可一回律所就把整遝卷宗砸到陸海欣的桌上。
“正好你來了,今天給你麵試了個助理,明天開始上班就跟著你了。”
寧可聽到這番話完全沒有高興的心情。
“怎麽了?今天第一次開庭不順利?”陸海欣問道。
“嗯,沒什麽進展,延後審理了。”寧可氣惱地將雙手支在辦公桌上,“那個審判長太不合格了,把自己的主觀臆斷放在法庭上麵說,她知不知道她這樣完全沒有職業道德!”
“哪個審判長?”
寧可雙手在胸前交叉,頭往一邊撇:“叫楊音,老女人一個。”
“楊音挺有名的,之前也有我的官司的審判長是她,說話一直挺謹慎的啊。”
寧可細長的媚眼眯了起來:“那肯定是看到顧律這麽帥,給加了印象分了!”
陸海欣不可遏製地笑了出來:“你對那個顧律偏見這麽大?”
“可不是,平時看上去一副緘默不語的樣子,誰知道一上法庭就這麽巧舌如簧,被他說得我隻能啞口無言。”
聽到一連串的成語,陸海欣才意識到寧可是真的受到了打擊。
“不行,我要去找他談。”寧可想了想,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Pleabargin(注2)?”
寧可想了想,歎了口氣:“碰到這麽大的案子,他這麽驕傲的人,一定是希望在法庭上贏得漂漂亮亮了,哪會同意庭外和解?”
“其實呢,打官司沒有絕對的輸贏,哪怕最後你輸了,隻要你在法庭上表現好、對得起自己就行了。”
聽了這番話,寧可終於平靜了一些:“師傅的話總是讓我受益匪淺。”
“你師傅我呢,以前也不是沒輸過官司。”說到這裏陸海欣眸中有一晃即逝的黯然,“不過,我還是重新站起來了。”
寧可一下子失力:“師傅你說得我好像一定會輸一樣。”
陸海欣嘴角挑了挑,露出淩厲的氣勢:“看你回來到現在的表現和語言,你的法庭處女秀看來已經輸了。”
寧可支吾著:“我是輸在沒有經驗而已。”
“錯。”陸海欣伸出食指指著她,“你是輸在不夠了解你的對手。”
“不夠了解我的對手?”寧可小聲地重複了一遍。
“你都說了,顧律平時不愛說話,所以你就以為他在法庭上也一定是一副冷酷的樣子,沒想到被他擺了一道,所以……”
“所以,我要去多接觸他、深入了解他?”
陸海欣搖了搖頭:“所以,你要擺回去。”
“師傅你的意思是……我也要讓他看到和平時不一樣的我?”
陸海欣滿意地點頭:“孺子可教也,不愧是我最疼的徒弟,一點就通。”
“就是,要去他麵前演戲?”
“你的性格太過直爽,總是有什麽說什麽,毫無防備,相比起來他就要老奸巨猾得多。所以你在他麵前可以故作柔弱,這樣說不定他會放下戒心,在法庭上就不會那麽全力以赴。”
寧可先是覺得有理,點了點頭,仔細地琢磨了這句話才發現了其中有詐:“師傅,你的意思不就是他全力以赴我就打不過了?”
“說實話,師傅都不一定打得過他,他就像是那個時候的徐錦天,戰無不勝。”
“徐錦天?錦天律所的所長?”
陸海欣一副受不了的模樣:“你不會連他都不認識吧?”
“我一直以為錦天律所所長是個女人。”
陸海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何以見得?”
“因為……他不是你的第一號仇人嗎?我一直以為也是個女人。”而且顧律還說自己爬得快是因為會哄師傅,男人有什麽好哄的?
“你師傅我迄今為止唯一一場失敗的訴訟,就是拜他所賜,你說能不是我的仇人嗎?”
寧可無奈地點頭,似乎有種不好的預感盤旋在腦海中。
“你可別重蹈師傅的覆轍。”
一語道破!這就是寧可最擔心的事情!
注2:刑事案件中的庭外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