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中篇小說 血盆經(宋小詞)(6)

何旺子猛然想起過七月半時,他看見六兒大伯把翠兒按在地上,就是在這個地兒。何旺子就把這事跟師傅說了。師傅說,就是這個事,地肮髒了,沒得救了。

師娘還在那兒發煩,罵人,罵翠兒、罵六兒大伯,連埋在墳裏的左勝都罵了,怪他招來翠兒,惹出一些事。

何旺子背著背簍不做聲,路旁有腳步聲,何旺子心下一動,莫非是翠兒?真的是翠兒,她、六兒和六兒大伯三人。

六兒大伯老著一張臉,問師娘,嫂子,煩什麽呢?有些事講得,有些事講不得。

師娘先臉上有點掛不住,但轉而卻是一副豁出去的樣子,說,怎麽呢,六兒大伯,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靈,你以為你做得巧妙,你來看看我這幾顆茶樹,它都羞死了。人還是要長臉,不能跟畜生樣的,連樹都知道要張皮呢。

六兒大伯說,誰是畜生了?誰不要臉了?

師娘說,我說那種脫褲子日女人不擇對象不擇日子也不擇地方的人,這樣的人不跟畜生樣的。比畜生都不如,畜生都知道找個背人的地兒。

六兒大伯氣極,跳下來,撥開荊棘準備尋上來理論的,他一跳,左勝墳頭上一塊石頭忽然滾了下來落在他的腳尖處,而且還刮了一陣漩渦風。六兒大伯怔住了。翠兒在路上叫了聲,左勝。六兒大伯就露了怯,退回去了。

何旺子在茶園裏問六兒,六兒,你們幹什麽去?

六兒說,去鎮上醫院給翠兒檢查檢查。

何旺子問,你們回來還走大路嗎?

六兒說,不知道。

何旺子等他們等到晚上七點,他們也沒從茶園經過,可能是從小路回去了。何旺子抱著師娘送他的一罐奶粉回家去。到了村超市那兒,看見六兒坐在超市門口的長板凳上,跟周老爹說著話。何旺子問,六兒,你怎麽在這裏?

六兒說,等你哩。

何旺子問,怎麽了?

六兒說,我大伯說要把翠兒肚子裏的孩子打掉,說她懷的不是我的孩子。

何旺子問,是誰的?

六兒說,不知道,我大伯說是日子不對,翠兒七月來的,肚子裏孩子已經有五個月了。大伯說不是我的,要打掉,到時候生下來丟人現眼。

周老爹說,五個月了,從端陽節就懷起了,這估計是左勝的種,這憨頭給左勝懷了個遺腹子,左勝生前都不曉得。

何旺子回家,聽到竹園裏有拖鬼雀子叫,“拖、拖、拖”,叫聲短促而詭異,令人汗毛倒豎。何旺子朝竹園裏扔了塊土垡,隨即就有鳥撲騰翅膀的聲音。叫著“拖、拖、拖”飛走了。何旺子在馬太婆家看了會電視,回來懶得洗臉洗腳,就和衣躺在床上。房裏兩張床,那張是大伯跟大媽的,沒人睡,大伯走時把鋪蓋卷了,蚊帳也垂下來紮在被絮下麵。何旺子開著燈,睜著眼看著牆上掛著的瞎子留給他的胡琴,又看了看房梁上懸掛著的大伯的一件蓑衣,這蓑衣還是爸留給大伯的,那麽懸掛著,何旺子覺得像吊死鬼,但因為是爸爸穿過的,何旺子倒也不怕。

忽然,何旺子聽到嘻嘻嘻的笑聲。何旺子頓時坐起來,頭頂的黃毛都快要爆炸了。嘻嘻嘻。是大伯床上發出來的。何旺子嚇得都要失聲了,他的道士還沒學到能治鬼的地步,但還是念了句,急急如律令。何旺子顫抖著手用秋櫃一根竹棍子將蚊帳挑開,是翠兒。她盤腿坐在卷成一團的鋪蓋後麵。

何旺子問,你什麽時候來的?你來我這幹嘛?

翠兒說,我剛剛跑出來的,六兒大伯要打我。打我肚子。

何旺子說,你肚子裏有孩子,不能打。你餓嗎,我給你衝牛奶喝。我師娘給我送了罐奶粉,我送你,你喝。

翠兒將罐子打開,直接用手抓進嘴巴裏,說,甜,好吃,你吃。何旺子也隨她坐到大伯床上跟她一起抓奶粉吃。是很甜,是很好吃。你一把,我一把,翠兒笑眯了,何旺子也笑眯了。何旺子覺得這個夜晚跟奶粉一樣甜,冷清而孤寂的夜晚終於有個人做伴了。何旺子用手摸翠兒的肚子,肚子居然會動,何旺子嘻嘻地笑,翠兒也嘻嘻地笑。何旺子看翠兒,她的齙牙,她的腫臉,她的朝天鼻都不討厭。何旺子看得定定的。何旺子說,翠兒,我們一起過吧,你給我生個孩子,要孩子將來也跟我師傅學道士,我們讓他拜將,拜了將的道士最狠,可以用手絹打酒,還可以架偏禾場,以後誰打你,我們就架偏禾場。

何旺子覺得渾身火燒了似的,連喉嚨都在冒煙,渴得難受,身體內部有種什麽東西在廝殺,弄得何旺子心神不安,而且襠部發熱,他用手捂住下麵,硬邦邦的像根棍子。何旺子的頭腦裏閃現出在左勝窗戶邊和師傅茶園裏看到的場景,他們輪番占據何旺子的大腦。何旺子的手伸向翠兒的胸部,翠兒自己把衣服掀開,讓何旺子摸。翠兒還教何旺子脫了褲子,翠兒張開腿,讓何旺子睡下來。何旺子不斷想象那兩幅畫麵,他最後終於弄通了,他也可以像左勝,像六兒大伯那樣在翠兒身上顛了。何旺子熱淚長流,下麵也如決堤的洪水般,汪洋滔天但是卻又讓人欲罷不能,那一刻,何旺子覺得死了都是值得的。

忽然,聽見有人拍門,很凶地拍門,何旺子跟翠兒緊張起來,翠兒哭道,準是六兒大伯,他們要打我,要打我肚子。

何旺子手拿棍子說,不怕,我保護你,我一棍子鏟死他。

大伯家的門不經拍,竟開了,六兒大伯帶著六兒還有超市的周老爹進到房裏來,六兒大伯帶了根繩子,他跟周老爹一道上前來綁翠兒,翠兒在地上翻滾,不讓綁。何旺子則用手裏的竹竿死命地打六兒大伯和周老爹,可他們都不理會他,何旺子就覺得一定是自己沒有用勁,便使勁打,六兒也幫著一起打,打、打、打。

可翠兒最後還是被他們綁走了。翠兒扭過頭,用哀哀的眼神看著何旺子,說,我走了。

何旺子說,不!他伸手上前去拉翠兒。“咚”一下,何旺子的頭栽到了地上,他一驚,醒了,原來是一場夢,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麵,一片冰涼的潮濕,黏糊糊的。

天已經亮了,回想剛才那個夢,何旺子有種不祥的預感。他一出門,就看見公路上站著不少人,他們都在用耙子耙枯草,像是要攏堆點火焚燒的樣子。偶爾還聽得幾聲鞭響。

何旺子上得公路去打聽,馬太婆告訴他,翠兒死了,說是六兒大伯昨天帶翠兒去檢查,說翠兒肚子裏的孩子不是六兒的,就要醫生給她做流產。快六個月的身孕了,做的是引產,一針打下去,翠兒喊叫了大半夜,孩子是生下來了,但翠兒大出血,血沒止住,說是天蒙蒙亮人就走了。那孩子還是個兒子,被護士剝了胎盤後丟醫院廁所裏了。

死了。翠兒死了。何旺子像是被雷擊了一樣。前麵有鞭炮聲了,翠兒快來了。何旺子看見四個人抬著一個竹躺椅,上麵蓋了一床被子,被子遮了住頭,但腳露出來了,那腳一隻穿了鞋子,一隻沒穿鞋子,兩隻腳吊在躺椅下晃蕩晃蕩,何旺子看到了那吊著的雙腿上還有一道道幹枯的血印子。馬太婆把草堆點燃了,有火又有煙,濃濃的煙。何旺子被熏得眼淚直流。

何旺子看見後麵還跟著六兒,六兒手裏提著一個開水瓶,跟在後麵號啕大哭。何旺子衝了上去,一把將六兒推在了公路旁的水溝裏。六兒也不理,一邊哭,一邊在水溝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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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兒死了,翠兒姑媽領了一幹人來講口(鬧事),鬧了一場,得了三千塊錢也就罷了。六兒大伯把自己的棺材給了翠兒,卻不肯讓出自己的田地來安葬她。後來村裏就把翠兒埋在了張瞎子旁邊,村裏規定不準立墳頭。

聽說翠兒死了,師傅跟師娘倒是痛哭了一場。晚上,師傅在家設壇,跟何旺子兩個人做了場法事,加唱了全本的《血盆經》,何旺子竟然一個字都沒有錯。師娘用木盆衝泡了一大盆糖水,三個人一直喝到天亮。何旺子不明白師傅為什麽如此待翠兒,按照鄉俗,像翠兒這樣的亡人是不做法事的。師傅說,我是受人之托,翠兒媽生前領翠兒來過我這裏,翠兒媽囑咐我如果我活著的時候,翠兒死了一定要為翠兒做一場法事,做全套的,好好超度她,讓她有個好來世。翠兒媽把治病的錢都給我了,就隻托付了我這一件事。

師傅的話說長了,沒有停歇的意思。師傅說,你爸爸其實也來過我這裏,也把你托付給了我,你爸爸說你有先天性心髒病,說不定哪天就走了,都說年輕的亡人是不允許做法事的,但你爸爸還是希望你能有個好來世。我們這裏命不好的人都不興記生日,記了生日下輩子投胎就還會帶著這輩子的印跡,就投不了好胎了。何旺子忽然大哭起來。

圓墳那天夜裏何旺子來到埋翠兒的地方。何旺子先給瞎子磕了個頭,說,張師傅,旁邊睡的是翠兒,她是個憨頭,您帶著她一點,她眼睛是好的,你就讓她去牽你。我以後多給你燒錢。

又快過年了。今年村裏的年不怎麽熱鬧,好多出去的人都沒有回來。大伯也沒有回來,師傅的兒子兒媳和孫子也沒有回來。何旺子在師傅家裏團的年,吃過年飯,師傅帶何旺子上墳,給師傅爹娘的墳頭點燃蠟燭。師傅說,天上一顆星,地上就一個人。這些人生前活著時沒有多少亮,不能死後也沒有亮,所以就要送燈亮。

天快麻眼了,田野中有些墳都燃起了蠟燭,有些墳還是黑的。何旺子也要回去給爹娘送燈亮,師傅給了何旺子一大包蠟,說,反正有多的,你拿去吧,以後停電了也用得上。何旺子接過,他心裏有個想法,就是沿途經過的墳頭隻要沒有亮的他都要讓它有亮。

他給左勝點了一支,給自己爹媽點了一支,爹媽的左鄰右舍也給點了,一路上沒亮的墳包都有了亮,再往前就是去瞎子那兒了,剛好就剩兩支,一支是瞎子的,一支是翠兒的。

原刊責編 謝挺本刊責編李昌鵬

【作者簡介】宋小詞:女,生於1982年春。曾在《芳草》《長江文藝》《山花》等文學雜誌發表中長篇小說,長篇小說《所有夢想都開花》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現為武漢市第八屆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