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中篇小說 血盆經(宋小詞)(5)

入秋了,鄉村裏老了人,喪事一般都做得熱鬧,天氣漸涼,屍體可以多放一天,排場也就鋪得開一些。這天,何旺子正在堂屋看師傅畫的一道新符,在仔細揣摩筆畫走向,一轉頭,看見一個身穿大孝的男子跪在了自己的身旁。是右膝蓋著地的。這個人何旺子認得,是本村的,跟六兒是一個組。他以前牽瞎子時還在他家給算過命,還吃過飯,菜數很豐盛,是個善主。

何旺子放下符籙,趕緊攙扶孝子起來。說是次日伴夜,孝家要他們下午就過去。何旺子應了下來。孝子走了後,他便趕緊給師傅打電話,然後把《血盆經》請出來唱。三天不唱,詞就生疏了。

班子湊齊後,照例是在師傅家吃中飯,請了菊香嬸過來幫廚,現宰了一隻雞,師娘養的一籠雞快被師傅吃幹淨了。晚上不能回家,師傅把鑰匙給了菊香,讓她幫忙照看下。菊香說,放心吧,屋裏搞得跟座廟似的,哪個賊會惦記?

麵包車一進到村裏,何旺子就興奮了,他坐在副駕駛室裏熱情地跟公路上的村人打招呼。車往前開,他看見自己家的竹園了,看見馬太婆家的禾場了,看見水溝旁茂盛的美人蕉了。然後,他看見翠兒了,翠兒背著個大布包在公路上跑,都不知道避讓車,師傅趕緊刹車,車蹦了一下,翠兒也蹦了一下。

坐在後麵的大爺們伸出腦袋罵,找死啊,趕著投胎啊。罵一句敲聲鑼,玎玲哐當地把翠兒唬住了,眼裏蓄出一泡淚水。何旺子問,翠兒,六兒呢?

翠兒說,死啦。

師傅說,你才死一個老公,現在又死一個老公,你八字蠻硬呢。

翠兒說,他大伯一棍子把他鏟在地上了,死了。

說完翠兒就繞開車繼續跑。像後麵有人追似的,後麵還真有人追,從前麵的芭茅叢裏穿出來一個男人,是六兒大伯,他手裏捏著一根竹竿。跑得氣喘籲籲,臉頰帶汗。他趕著翠兒,罵道,你個憨**,你站住,老子抓住你了看我不把你腿鏟斷。

師傅問,老哥,翠兒說你把你侄兒打死了?

六兒大伯說,放她娘的狗屁,打死了我還能站這裏,不早抵命了。

家務事不好管的。師傅發動引擎,麵包車動了起來。何旺子探出頭看到六兒大伯朝翠兒背後扔棍子,剛好砸在翠兒的腿上,翠兒撲倒在地,然後六兒大伯像拖死狗子一樣拖著手腳撲騰的翠兒,拖了一段路才讓翠兒站起來,站起來的翠兒用拳頭捶六兒大伯,六兒大伯也用拳頭還她。

何旺子縮回腦袋,說,六兒大伯真狠,打人像打頭豬。

師傅說,會遭報應的。

太陽還很大,坐在喪家門前用卷簾搭的簾棚裏渾身都燥熱,兩台落地扇對著死人吹,還是會隱隱聞到一股屍臭味,氣味不大,但很有韌性,幽靈般附著在人的鼻子下,趕都趕不走。師傅命孝家端碗清水來,師傅念動咒語,那碗水竟微微蕩漾起來,咒語念完,那碗水才漸漸平靜下來。師傅叫何旺子把水端在禾場前的草垛旁去。何旺子去端那碗水,那碗水臭得像塊腐肉,何旺子差點吐了。但堂屋裏沒有了異味,進出的人就多了起來,開始有哭聲了,唱歌一樣的哭聲,有調子有詞,唱得哀哀淒淒的。

很快聚集了很多人。簾棚裏糊壽仙筒的、紮紙人紙馬的、折元寶的、寫賬的都熱鬧起來了。何旺子在道士中依然是焦點,都是本村的人個個都是熟麵孔,他們都愛開何旺子的玩笑,他們故意惹何旺子發惱,惱怒下的何旺子說話的聲音越發地尖,像根針,但這根針又不紮人,反而撓癢癢似的撓得一片笑聲。他們問何旺子什麽時候娶媳婦生個小道士出來。有蹬鼻子上臉的人還要去脫他的褲子,看他的東西能否做種了。何旺子護著褲子趕緊跑出簾棚。師傅在堂屋麵朝簾棚點香,麵無表情,他用眼睛的餘光瞟了一眼跑出簾棚的何旺子。師傅向打大鑼的遞了個眼色,鑼“嗡”地響了起來,法事就開始了。

師傅是上半場,何旺子隻負責敲小鑼。天黑了,村裏的人都來了,獨獨沒見六兒。六兒是最喜歡看熱鬧的,六兒大伯都來了,還得了一頂孝帽,剛被知客先生請去吃飯了。何旺子想去看看六兒,便把小鑼輕輕放在了桌上,此時師傅剛好背轉身去在向天禱告。何旺子就溜了,反正是敲小鑼少一個人敲不打緊的。

六兒大伯家在一口堰塘旁,那堰塘一角有片荷花,蓮蓬早被人摘了,花也差不多盡了,幾朵遲荷花在塘中間幽幽開放,荷葉都已經開始撂挑子了,折的折了,枯的枯了。天上大半個月亮倒在水裏,亮得連周圍的白雲都看得見,星星很少。

六兒大伯家門口的曬衣杆還搭著滿滿一杆衣服,那衣服不是一件一件晾的,是一坨一坨晾的。一看就是沒有得力女人的家。大門是關著的,小屋的門好像是虛掩的,有光透出。何旺子在門外叫,六兒,六兒。沒人理他,連雞都不理他。

何旺子推開小屋的門,小屋是廚房,廚房後麵是豬圈,何旺子聽到有豬哼哼的聲音,便走到豬圈來,豬圈牆外一根尼龍拉繩,一拉豬圈昏暗地亮了。在昏暗的燈光下,何旺子看見六兒嘴裏塞了隻抹布,雙手雙腳都用麻繩捆了,窩在半幹半濕的稻草上,旁邊一個盛糠的豬食桶。六兒看見他,嘴裏發出嗚嗚聲。何旺子將他嘴裏的抹布扯下。六兒忽然嚶嚶哭了起來。

何旺子問,你大伯打你了?

六兒點頭。

何旺子又問,打就打了,你大伯還這樣綁你是為麽子?

六兒說,你們組賣東西的周老爹他跟我大伯說,他要跟翠兒睡覺,每次給我大伯三十塊錢,我大伯答應了。翠兒不依,我護翠兒,我大伯就打我。今天那個死老頭來看熱鬧,看到翠兒,他又給大伯三十塊錢,我大伯又把他往房裏引,我堵住房門,我大伯就打我,他們還拿繩子綁我,把我甩在豬圈裏。

何旺子說,翠兒呢。

六兒說,在房裏呢。不知道那個死老漢子走了沒有。

何旺子把六兒身上的繩子用菜刀割斷了,兩人穿過廚房又穿過兩個堂屋,才到他大伯的房裏。六兒拍門,拍了半天門才開,是翠兒開的。六兒把房裏的燈打燃。何旺子看見房門口站著赤身的翠兒,翠兒的肚子鼓鼓的,像隻青蛙,沒穿衣服的翠兒也不覺得羞恥,她不知道羞恥。

何旺子站在床邊竟看呆了,他看看六兒,六兒似乎也呆了。

禾場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是六兒大伯跟人說話的聲音。六兒跟何旺子又驚又嚇,準備拔腿往外跑時,大門已經被推開了,接著房門就推開了。首先受驚的是六兒大伯,他朝何旺子上下看了看,問,你個小騾子,跑我家來做什麽?

何旺子頓時結巴了,六兒大伯天生一張紅臉,眼睛睜著,像是有東西給撐住了似的,圓瞪瞪的,一對眉毛又濃又密,像潑了墨似的,一副惡鬼的樣子,讓人害怕。六兒大伯身後還站著兩個老頭,何旺子雖不認識,但感覺麵熟,肯定也是本村的人。他們都盯著翠兒看,看她飽滿的胸部,看她鼓鼓的肚子,眼睛裏放出餓狼的光來。

翠兒突然發狂了,她撿起地上的電筒砸六兒大伯,邊砸邊叫,翠兒哭喊起來,震得人耳朵發麻。站在房門外的倆老頭賠著笑臉說,老哥哥,您把錢退我們,我們走吧,這事就算了。

六兒大伯從電筒的襲擊下側出身來,一把揪住翠兒的頭發,扇了翠兒一巴掌。六兒的身體顫抖起來,兩條腿在不停地抖動。何旺子也是一樣。翠兒還在跟六兒大伯扭打,大伯的巴掌狠狠落在翠兒的身上。六兒的手在驚恐與憤怒中終於握成了拳頭,他開始一拳頭一拳頭砸向他的大伯。何旺子伸出了拳頭。直到把六兒大伯捶得倒在地上。門外的倆老頭已經跑了。

六兒大伯在地上直哼哼,向六兒告饒,喊救命。何旺子才猛地收手,六兒也住了手。身上攢著的勁一下子就泄了,兩人都氣喘籲籲的。

何旺子趕緊連滾帶爬地從門裏跑出去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喪家那裏,師傅還在靈牌前唱經,快唱到《血盆經》了,兩個孝子從後麵端來一木盆熱氣騰騰的紅糖水。何旺子大叫,血,血,血。

13

翠兒懷孩子了。這消息是六兒在田裏告訴何旺子的。何旺子有天早上準備去師傅那兒,忽然看見了田地裏的六兒。

六兒說,翠兒懷孩子了。

何旺子說,真的?翠兒真的懷孩子了。你有孩子了。

何旺子在去師傅家的路上,忽然哼起了瞎子以前教他的歌,這歌他好久都沒有唱了。“小妹子今年一十七啊,收拾打扮去看戲,外帶小生意啊,依呀喲,外帶小生意啊。”到了茶鋪村,經過師傅家茶園的時候,何旺子特地從路上跳到荊棘密布的田埂上,他對左勝的墳作了個揖,說,左勝瘸子,翠兒懷了孩子了,她給六兒懷了孩子了。

何旺子到師傅家,看見師傅家的小屋屋頂的煙囪在冒青煙,進屋一看,師娘回來了,師娘給何旺子帶了一罐奶粉,何旺子想把這罐奶粉送給翠兒。

師娘是回來采茶籽的。十月間了,茶園的茶籽熟了,這東西產量少,精貴,采了炸成茶油,是很討那些追求返璞歸真的城裏人的喜歡的,茶油貴,所以茶籽也就很寶貝。師娘家的茶園快荒了,毛林草深的,一進去,一條土蛇就鑽了出來,嚇得師娘倒抽一口涼氣,就罵何旺子,你一天到晚跟你師傅在忙些什麽,整個鄉裏都跟炮打了似的,活的人都沒幾個,死的人又有幾個?難道你們一天到晚做喪?

何旺子不做聲,見了茶籽就摘。摘到最後麵時,師娘尖叫了一聲,說,天啦,我這幾根茶樹怎麽全死了?這是得罪了茶神了。

何旺子趕緊四下裏瞧,真的有茶神?那幾株茶樹清明前采茶時還是好的,記得夏天時他還跟師娘進來鋤過草,這幾株茶樹也是綠油油的,連同那棵綁了紅綢的茶樹都枝枯葉黃了。師娘叫何旺子去把師傅叫來,師傅過來看了看,說,可能真的是汙了茶神。茶樹是有靈性的,最愛潔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