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中篇小說 成熟季(沙玉蓉)(5)

一行人來到“滔天娛樂”飆歌城,要了五樓一個大包間,叫了幾聽啤酒,幾樣瓜子水果,就調暗了燈光開始唱歌。寧羽率先高歌一曲,好幾年沒登台唱歌了,主要是提不起精神,沒興趣。都說寧羽變了,和大家接觸多起來,話卻少了。難怪人說沉默是金,寧羽學會了沉默,也進入了人際關係中更隱秘的境界。他發現,表麵看起來機關是平靜的,按部就班地運作著,實際上常常是焦躁的,暗流湧動的,風雨欲來、亂雲飛渡的。稍不留意就可能觸動某個機關,或落入某個陷阱。機關裏孕育著的,是一場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很多東西,都是他這麽冷眼旁觀、耐心體味出來的,已經無需依賴唐樹衛的點撥。唐樹衛幾年前調入聯通分公司,現在已是公司辦公室主任,年薪是寧羽的好幾倍,不僅買了房,買了車,穿的也是一身名牌。每次見麵,都不忘關心關心寧羽的仕途,鼓勵寧羽幾句。還誇寧羽有進步,說早這樣你可能早出頭了。

老淩開始躍躍欲試。小趙給他選了幾支老掉牙的革命歌曲,他站在大屏幕前,握著麥克風的手和喉嚨裏擠出來的聲音,都有些微微發顫。他的表情也有點羞澀,但慢慢就適應了,後來甚至與別人爭著唱。唱完就喝啤酒,喝茶,然後頻頻跑衛生間,興奮得像個孩子。寧羽眼皮發澀,腦子發懵,恍恍惚惚的,思維就不時短路。一會兒覺得老淩憨態可掬,又好玩又好笑,一會兒又洞察出老淩純粹是故意,故意放縱自己,為什麽?這就耐人尋味了……

記得唐樹衛說過,機關升遷七分靠人際,剩下那三分也不全是工作,還有機遇。工作說得過去就行,機遇嘛,可遇不可求。所以人際關係就至關重要了,而人際關係主要指與上級領導、單位一把的關係,直接間接的都包括。當時寧羽對這話很是不以為然,覺得太絕對,太不靠譜。這些年他是越來越認同了,趙均就是最好的例子。但這個道理他明白得太晚,耽誤他不少寶貴時光。現在,命運終於開始垂青他,他不能再錯失良機。

這會兒老淩又把持了麥克風,荒腔走板地唱了《好人一生平安》,又唱《山不轉水轉》。人事科兩個年輕人隻好站起來跳舞,邊跳邊嘀嘀咕咕笑老淩。老淩渾然不覺,兩眼緊盯著字幕,聲音跌跌撞撞地追著節拍。眼前的老少組合看上去不倫不類。寧羽想起自己進機關時,比小趙他們還年輕,轉眼已是人到中年。四十好幾還沒混上個七品芝麻官,他覺得自己是失敗的。如果這次的機會再失掉,可能這輩子就到頂了,他這根會飛的羽毛,就再也飛不起來了。記得去年回老家時,那位對他寄予厚望的村校長握著他的手,努力睜大昏花的老眼,著實表揚了他一通。到最後寧羽才發現,老人把他當成趙均了。就是說,他嘴裏叫的是寧羽,曆數的卻是趙均的輝煌。寧羽的臉頓時成了油鍋裏的蝦米,紅透了,簡直無地自容……

老淩終於盡了興。他把麥克風交給小趙他們,退到沙發一角,坐在了寧羽身邊,端起水杯慢慢呷著。小王是個文靜的女孩,她放低了音量,選了幾支低緩抒情的歌曲,細聲細氣唱著。不唱歌的都坐沙發上聊天。寧羽和老淩的話題,又自然地回到了二十年前,寧羽剛進機關那會兒。那是他們合作的黃金時段,回憶注定是愉快的。一點一滴的記憶像隻無形的手,從二十年前伸過來,帶著二十年前的溫度,把兩顆已經疏遠冷凍的心拉近並融化著。這一刻,寧羽確實感覺自己的心在一點一點變得溫軟、通達起來。他甚至理解了老淩當初對自己的刁難。都是人,哪能沒有人的弱點。老淩也不容易,年齡大文化低,肯定有危機感,換成自己,怕也難保做得更圓通吧……寧羽看見老淩的眸子裏,似乎也有什麽東西在閃亮。老淩的聲音有種溫柔的沙啞。他猜想老頭此時和自己一樣,有點動情了。

有點動情的老淩開始回憶另一件事。有一年局裏承辦本係統年度工作會議,材料已經全部備齊,就等第二天開會了。市政府一位副秘書長突然打來電話,說給分管副市長準備的講話稿要改動,得按副市長的意思增刪幾段。那時已是下班時間,打字員早回家了。兩人飯也顧不上吃,抓緊改稿,然後送秘書長過目,再找來打字員,重新打印、校對、裝訂……等一切就緒,天都快亮了。後來局領導在全局職工大會上表揚了業務科……“領導一句話,當兵的忙半天。沒辦法!”老淩最後總結說。

寧羽忽地坐起身,轉頭盯住老淩的眼說,“淩科長你還記得那個秘書長的模樣嗎,帥氣得很,長得特別像你家淩誌!”

老淩想了想,也笑了,“有點像。嗨,淩誌哪有人家那命。帥氣有啥用,到如今還孤家寡人一個呢……”

寧羽也聽說了,淩誌有過短暫婚史,結婚時間不長就離了。他腦海裏突然閃過小姨子張菊的身影。張菊不是喜歡帥哥嗎,淩誌一表人才,雖離過婚,卻沒生孩子。等入了全額事業編,人家工作就有保障了,又有個副市長親戚,前途光明得很呢。張菊也就是漂亮點,沒有工作,還傻裏吧唧的沒心眼兒,找人淩誌也不算委屈她……剛才老淩回憶加班那段時,“副市長”三個字小棒槌似的,在寧羽的腦海裏撞擊了好幾下,敲得他的腦袋更加暈乎乎熱烘烘。其實淩誌入編的事即便成了,也不是他的功勞,衝著人家副市長的麵子,杜局長早晚得辦。如果這樁婚事成了,那就兩全其美了,還有什麽好猶豫的?於是他果斷湊近了貼著老淩的耳朵,好一陣子嘀咕。

幽暗的燈影裏,老淩多皺的臉像一朵打蔫的菊花。在寧羽的嘀咕聲裏,菊花慢慢舒展開來。隻聽老淩連聲說,好好好,那丫頭不錯……

飆歌結束的時候,已經接近零點。幾個年輕人的情緒卻還在沸點上。寧羽帶著幾個年紀大的先撤了出來,然後一個一個把他們送回家。

最後送遠路的老淩。車到他家樓下,臨下車老淩又說,“寧羽,老頭兒交代的事可別忘了。”寧羽忙說不會忘。但老淩下了車不走,站在原地往車裏瞅,欲言又止的樣子。寧羽隻好下了車,老淩馬上貼過來,小聲問,“淩誌的事兒,這幾天能上會嗎?”寧羽說,“我盡快匯報,你就放心吧。”

重新回到車上,寧羽一下子沉默了,一路無話,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黑色桑塔納在午夜的街道上無聲滑過,仿佛一條夢遊的魚。

9

是一個不熟悉的座機號碼,寧羽開會的時候出現在他的手機上。好聽的彩鈴聲把會議打斷了好幾秒,寧羽瞄了一眼,沒接就掛了,把手機調成靜聲,繼續開會。

這是局長辦公會,議題涉及人事工作,所以寧羽被通知列席。有關的問題杜局長已和寧羽通氣,征求了他的意見。發言的時候,寧羽重點匯報了亟待解決的幾個問題,其中就有淩誌入編的問題。寧羽說這是去年黨委會研究通過的,有會議記錄。前幾天人事局專門催問此事,說要抓緊辦理,以防情況有變。杜局長聽後表態說,該辦的就盡快辦吧。杜局長一發話,其他黨委成員都表示沒有異議。這事就算解決了。寧羽的人事問題匯報結束後,接著研究財務方麵的問題,寧羽就退了場。

步出會議室的時候,寧羽的心情輕鬆愉快,很有成就感。他發現,現在有些事情成與不成,完全取決於他怎麽匯報。從這個意義上講,杜局長某種程度是依據他的意思行事的。他又想起機關裏那句議論,“寧羽能當一半的家”。這話有誇大的成分是肯定的,但杜局長的信任和器重,確實讓寧羽感受到了權力的魅力。但他清楚,自己手裏的權力目前是不穩定的,甚至是虛幻的,變數極大。要把虛幻的權力真正掌握在手裏,他還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寧羽剛站到自己辦公室門口,手裏的鑰匙還沒有把門旋開,那個陌生的號碼又出現在手機屏幕上。他邊接邊開了門。原來是老鄰居鄭叔,寧羽的眉頭皺起來。一定又是黏糊他親戚和張菊的事。張菊已經明確回絕了,怎麽還糾纏不休呢!他略帶點不耐煩地說,“鄭叔,有事嗎,我正在開會。”

鄭叔黏嗒嗒的聲音直往他耳膜上撲,“你正開會啊?也沒大事,你不讓我打聽薑市長和淩運秋的事嗎……那我等會兒再打過去?”寧羽一聽,趕緊進屋把門關上,一邊急切地說,“沒事,沒事,我出來了,你說吧。淩運秋到底是薑副市長啥親戚?”

“我打聽清楚了,是他外甥女!”

“什麽?誰是外甥女?”

“淩運秋呀!”

“淩……他是男是女?”

鄭叔一下頓住了,停了足足四五秒,才慢吞吞地說,“是女的呀。林,樹林的林。玉,玉石的玉。秋,秋天的秋。皮膚白白的,頭發長長的,蠻好看的一個女孩子,怎麽能是男的?”

寧羽的臉色難看起來。“她是哪單位的?”

“就是你們局下屬的什麽……科研所的。”

寧羽掛上電話後,立刻在幾個檔案櫃裏翻找起來。終於找到一本下屬單位職工花名冊,在某科研所的名單裏看見這樣一行字:

林玉秋,女,35歲,會計師

備注欄裏還注明了她進科研所的時間,調進來還不到半年,難怪他不熟悉。下屬單位幾百口子人,不是多年的老職工他很難認清。

寧羽扔下花名冊,一下仰躺在椅子上,渾身散了架一樣疲憊。他兩眼直直盯在天花板上,仿佛又看見了前幾天請淩運秋吃飯、飆歌的情景。原本在記憶裏已有些模糊的場景,突然像水洗了一樣,變得越來越清晰,清晰到了鋒利的地步,刀子似的割著他的心……他閉上眼,良久,又騰地跳起來,走到窗前。

窗外是一片燦爛得有點過分的陽光,更襯托出室內的陰暗逼仄。空氣裏仿佛也充斥著羞憤和沮喪,越來越讓人窒息。寧羽伸手拉開淺茶色玻璃窗,陽光潮水一樣湧進來,空氣一點點變得溫暖爽淨起來。他心裏似乎好受些了,就試著咧了咧嘴,努力清晰而又悲壯地對自己說了三個字,“沒關係!”

手機再次響起。他看了看,是個長途,一位分到鄰市某縣城工作的中專同學。他坐下來,迅速調整了情緒,盡量用明快的聲音和同學聊起來。自然還是聊同學、校友的情況。在說到趙均的時候,同學說,這家夥運氣真好哎,聽說又要高升了。寧羽不經意地問,往哪兒升?同學說,可能要進市委班子吧,不是宣傳部長,就是組織部長……

寧羽坐直了身子,“消息來源確切嗎?”

“我們縣一個副縣長,和趙均他老嶽父是世交,他弟弟是我鐵哥們……”

為了證實消息來源的可靠,同學說得很細。漸漸地寧羽有點走神了。他看上去神情專注,但目光虛飄,臉上的線條一點點變化著,最後組成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新的希望像窗外的太陽,已在寧羽心裏冉冉升起了。

原刊責編 李國彬本刊責編付秀瑩

【作者簡介】沙玉蓉:女,生於1963年,安徽淮北市農委公務員。2006年開始在純文學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部,曾有中篇小說被本刊選載,並獲安徽文學獎二等獎。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