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公益的動機

2009年夏天,一個在知名外企工作的高中同學給我打電話,說他們公司組織了一個公益活動,要向社會招募幾個誌願者,共赴震後四川蒼溪的小學支教,為期七天。同學說,希望誌願者能有時間,能給小學生上課,最好還能寫個連載博客,但目前招募的候選人並不理想,問我有沒有七天時間,願不願意報名。

我查了查效率手冊,那七天正好沒事,也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勝任教小學生上課,而且,我一定能寫連載博客。

“好呀,我報名!”

“你要遞交網上報名,材料審核通過還要參加麵試。”

“沒問題!”我充滿信心,心想我條件全滿足啊,簡直就是不二人選,難道麵試還會通不過嗎?

報名成功後,招募辦公室很快就通知我去麵試。麵試當天,我想象了一下心目中支教誌願者的樣子,特意穿了樸素的衣裙,心情輕鬆愉快。

現場麵試官有三個人,據介紹,其中一個是該外企公關部的負責人,一個來自於教育局扶貧辦,唯一的男性麵試官來自一個國家級慈善機構。以我對目前公益事業狀況的理解,這個招募辦公室結構很合理——企業發起的公益活動,一般都會由行使社會責任的企業出資,由地方教育局幫助尋找對口學校,再與一個國家的慈善機構共同管理善款。

麵試開始。外企負責人過問了我的教育狀況,以往履曆;教育局人員詢問了我擅長的技能,與兒童的溝通經驗,圍繞我的上課內容提了幾個要求。問完後,兩個麵試官記筆記,點頭,表示沒有問題了。

第三個麵試官的提問開始了。

“你有自己的活動策劃公司對嗎?”

“是的。”

“你的公司也承接這一類公益活動嗎?”

“是的。”

“沒有利潤的活動,你們做嗎?”

“一般不會做。但也要看具體情況。”我如實回答。

“比如什麽情況?”麵試官麵無表情地繼續追問,我覺得他已經跑題了。

“比如活動的類型具有挑戰性,可以鍛煉隊伍,並作為經典案例;或者我們非常希望成為一個客戶的供貨商,需要用項目來證明公司的實力。”

這時麵試官竟然、竟然冷笑了一下!

“我就說嘛,你肯定有個動機!”他俯身向前壓向桌子,雙眼直視著我,有點輕蔑和得意,好像他看透了什麽秘密。

我驚愕了幾秒。原來這個來自國家級著名慈善機構的人,是這樣思考問題的!

我揚起下巴與他對視:“您指的是什麽動機?”以我對自己的了解,當我下意識地揚起下巴,是因為對方的言行已經讓我放棄了禮貌。對視中,我還突然發現這個中年男人有張浮腫的胖臉和典型的一邊倒發型,我開始迅速打量他的穿著,又盯住他袖口處露出的手表。

“你一個經營企業的人,還能是什麽動機?”說完這句,他得意地轉動胖臉向左右看了看,教育局的人沒反應,外企負責人女士看著我,皺了皺眉,沒作聲。

麵試結束後,高中同學給我打電話,問我麵試時候到底說了什麽,因為據說“幾個麵試官經過討論,很勉強地獲準了我的誌願者申請……”

我知道一定是那個慈善機構的胖臉男!看來麵試過後,他又再次組團兒揣摩和渲染了我報名來當誌願者的動機。“動機”,對,就是這個他當天一直反複強調的詞。每個人都按自己的經驗和價值觀理解與評判著這個世界上的人以及事。所謂以己度人,就是在我都還沒有給出答案之前,在他對我本人全無了解之前,他早已按他對公益誌願者的理解和邏輯,在心裏為我杜撰好了一個答案。

什麽是動機?動機就是人為什麽要做這件事,動機就是人付諸某種行為的內在根本原因,動機就是內心的真實價值觀。

如果捫心自問我的價值觀,不得不承認我的價值觀是狹隘和自私的,向來以自身雋永殷實的喜悅為最重要的事。我獲得喜悅的手段有幾種,包括獲得錢財名利,包括獲得豐富的生命體驗,包括給予和幫助他人。但是我必須承認,這一切出發點歸根結底都是自私的——提供自己的所知所得給予和幫助他人,是在通過他人獲得喜悅,從而使自身最終獲得喜悅。行為看似無私,而體驗與喜悅依然指向施予者本人,就像佛教裏常說的果報與功德,回向給了行善者本人。

這樣梳理,我的公益動機未必多高尚,卻依然無法理解胖臉男要挖掘出的動機為何物。除非他的價值觀裏,獲得喜悅的手段隻有一個途徑——錢財。尤其當他把我定位為一個商人時,他認為我投入便是要獲得產出的。沒錯,投入一定是為了產出。但是,在我的邏輯裏,投入時間和精力,可以產出名利;投入時間和精力,也可以產出體驗;投入時間和精力,還可以產出喜悅。錢財本身,隻是獲得喜悅的其中一個手段而已,況且人們想要的那種雋永殷實的喜悅,從來不是靠錢財能獨自完成的。唉,這些思路,已是中年的胖臉男不會懂的了。

想到這,我一陣悲哀湧上心頭,胖臉男既然在國家的慈善機構做事,他一定親見過、參與過、操作過足夠多的慈善事件,然而竟然擁有了那樣一套關於公益動機的邏輯,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秋天的時候,我們誌願者團隊一行六人出發了。

團隊先由北京出發抵達成都,再從成都搭乘長途汽車轉戰蒼溪。到了蒼溪,才發現我們住的當地小旅館距離支教的小學還有幾公裏山路。旅館的小老板是個姓方的胖子,來往的人叫他方胖兒。我們發現方胖兒有一輛運貨的麵包車,於是和方胖兒商量,能不能每天早晚包下車子和司機。方胖兒說可以而且他就是司機,但馬上報了一個包車的價錢,我們聽到價錢嚇了一跳,麵麵相覷。

方胖兒看我們都不吭聲,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說:“北京來的……扶貧的……我也是接待過的……”

我連忙說:“我們是來小學支教的,是誌願者。”

方胖兒說:“是啊,第一天和當官的吃個飯,第二天到學校給娃拍個照,後幾天去周圍旅旅遊買土特產……算下來確實要包車一星期。”

“我們除了學校哪兒也不去!”誌願者裏一個男孩明顯生氣了!“他滿腦子都什麽東西啊?”另一個女孩說。

生氣歸生氣,但第二天就要去小學,我們人生地不熟也不好意氣用事,還是和方胖兒講好,先用第一天的車。第一天過了再說。方胖兒同意了。

第一天早上,方胖兒把我們六個人放到學校門口就走了。晚上方胖兒挺準時,按照說好的時間來接,但第一天事情多,我們需要向每個支教班級的班主任了解情況,再開會備課。方胖兒也許是好奇,並沒催促我們,而是自作主張走進會議室在旁邊等著,還拿過我們的教案翻了一會兒。上車之後方胖兒問去哪,我們說回你的旅館啊。路上方胖兒沉默了一陣兒,然後問:“明天早上幾點用車啊?”

第二天早上,我們下了車,方胖兒把車停在了學校院裏,跟著聽了第一節課。下課孩子圍住我們問這問那的時候,我們從教室窗口看見方胖兒把麵包車開走了。

第三天、第四天,方胖兒都在學校待到午飯前才走,還和老校長聊了一會兒。方胖兒走後,老校長對我們說:“這方胖兒,小時候數學就挺好,現在當小老板,算賬算得可清楚了,還問你們這趟來,給學校帶了多少錢來呢。”我們問:“方胖兒也是這兒畢業的啊!”老校長說:“是啊。他小時候家窮啊,小學沒上完就幫家幹活了,人特聰明,可惜了。和他一屆的,有幾個學習不如他的後來都考大學出去了。”我們聽了覺得方胖兒也挺可憐的。

第五天,我們上車以後發現每個座位上都放了瓶裝水。“方老板,這水您準備收我們多少錢啊?”誌願者男孩打趣他。“你喝不喝?你要不喝我給小學的娃喝!”方胖兒開車頭也不回,還挺有性格的。

第六天,我們組織幾個班的學生廢物利用,用紙殼箱做教具,方胖兒自告奮勇要當一個班的輔導員。老校長從學校倉庫找來了幾個大紙箱,大家裁完了,才發現材料不夠分。方胖兒裁得渾身是汗,埋怨我們:“要紙箱早說啊,我旅館有好多個,都這麽大的!”他怕我們不明白還用短短的胳膊使勁比劃。我們都看著他樂。方胖兒擦了擦頭上的汗,想了一下,突然扔下手裏的裁紙刀,出教室門開車跑了。過了二十分鍾,方胖兒開著麵包車回來,車上拉著一大摞壓扁的紙箱子。

第七天,是所有支教班級的課程匯報表演。上午準備,下午就在操場演開了。每一個誌願者帶的班級都表演一個節目。方胖兒竟然也跟著一個班上台了,那個班竟然還給方胖兒戴了一條紅領巾!演出最後,是一個班一個班的合影時間,方胖兒和一堆小學生鬧哄哄地擠在一起等著照相。看見我,方胖兒說:“不跟我們班照個相啊?”我學他的口音,陰陽怪氣地說:“當然照呀!要到學校給娃拍個照呢,後幾天還要去周圍旅旅遊買土特產呢!”方胖兒突然就安靜了,站那意味深長地剜了我一眼。

第七天結束離開學校時,老校長帶著好多小學生一起送我們六個人和方胖兒走出校門。送著送著,幾個孩子突然帶頭哭起來,這一哭就像傳染,更多的孩子抱住我們哭成一片,我們正手足無措,方胖兒說:“我去把車開過來,你們直接上車吧。這麽送,都走不掉了。”

最後我們眼圈紅紅地上了車,車裏竟然特別應景地飄蕩著張學友的《祝福》。車門關上很久了,我們還一個勁兒地衝車窗外揮手。

揮了很久,等到孩子們漸漸不哭了,我們才朝前坐正身子。“走吧。”我們對方胖兒說,方胖兒卻沒反應。

這時我們突然發現,方胖兒正趴在方向盤上哭得厲害,肉肉的後背一抖一抖的,而且好像還哭出了聲音,車裏大聲播放的歌,把他的哭聲蓋住了。

第二天離店結賬,我們發現賬單上包車費用一欄裏,填著一個十分樸實的數字。

回到北京,高中同學給我打電話,說他們在後方看了我的連載博客,說博客寫得真好。

我問:“他們是誰?”

“就是招募辦公室,麵試你的那幾個人。”

“哦。”我在電話這頭想起胖臉男,不自覺地又揚起下巴。

“他們說要給誌願者一人發一個紀念品。”

“我不要紀念品,我要問其中一個麵試官一個問題。”

“啊?什麽問題?”

“你在慈善機構工作,你有什麽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