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吹火柴的人

有一陣子,在我接受女性類雜誌采訪的尾聲,總會出現相似的情景:年輕的編輯姑娘收起采訪提綱,再“滴”的一聲關上錄音筆,低頭略微尋思,然後仰起頭,目光殷切,輕聲可能還略帶局促地說:“我還有些純個人的問題想問你……”

每當這時,我都會沉吟一下,想了想還是說:“好的,問吧。”

我知道接下來會聽到什麽樣的問題,所有的問題都可以歸結為三個字“怎麽辦”。

我也知道,在年輕的時候,每當卡在選擇邊緣,總是寄希望於遇到一個知心大姐。那大姐最好隨時見到,隨時優雅篤定、寵辱不驚,當你驚慌失措地麵對她,她隻需看你一眼即刻全都明了,一句話就指點了迷津,然後隻管照大姐說的去做,不出幾日柳暗花明。

每次在回答之前,我都想告訴對麵那個姑娘的是:我不是知心大姐,其實,我頂多是吹火柴的人。

為什麽是吹火柴的人?安徒生童話裏,賣火柴的小姑娘蜷縮在大年夜劃亮了最後一根火柴,她在火光裏看見了香噴噴的火雞、慈祥的奶奶,正在她陶醉在最後的溫暖裏時,有個人走過去說:“嘿,醒醒!”然後“噗”的一聲吹滅了火柴。

與其眼睜睜看著慘劇發生,不如直接吹了火柴看見真相,相比其他循循善誘,吹火柴很招人討厭,但是見效最快。可惜,從情感上,人們都愛知心大姐,並不愛吹火柴的人。人們喜愛溫情脈脈的過程,喜愛講究方式方法,對待自己,人們樂於緩緩沉溺,再慢慢醒來。

我向來無力招架絮絮叨叨、循循善誘,對他人的細節、感受與八卦也缺乏天然的敏感,尤其是對諸如“我是小三怎麽辦”“我減肥堅持不了怎麽辦”“我明知我男朋友是混蛋就是離不開怎麽辦”這類問題毫無分享的興趣和耐心。

對身邊熟人,此類問題還可以劈頭蓋臉,而麵對陌生人淚眼蒙矓地來傾訴,我就算恨鐵不成鋼也拉不下臉來摔筆罵街,最終結果是問題依舊,而雙方都很憋悶。的確,比較起提問者的選擇困難,我更怕傾訴。隻要還停留在傾訴感受而不是陳述事實,那這個人的問題就無法得到解決。傾訴強度與混沌強度,與問題解決的時間,永遠成正比。

我更怕麵對那類嚴肅抉擇型的提問。

太重大的問題,不敢回答,尤其是事關人生轉折尋求決策意見的問題。功力不到,即使玩命吹火柴也未必能讓我和對方看見真理。各人天賦、際遇和需求大不同,對於若幹往來幾句就敢大肆指點的那些知心大姐我持保留意見。信口開河一旦說錯責任太大,別人的命運和半輩子,完全擔當不起。

因此,麵對姑娘的提問,我先會如常回答。回答之後,我會趕緊補充:

●別聽信我。

我寫過的東西完全以主觀過往經驗為基礎,總結出的具體方法目前看來僅能部分解決我自身的具體問題。如果哪些思考方法剛好可借鑒、有營養,分享到的人可依據情況分析之後自行吸取;如果不適用,一對一絮叨再久也依然無用。

●別聽信那些情感欄目的知心大姐。

真正的知心大姐是有的,而且可以很多,時時處處,但需要自己去辨聽和發現。這些提點有時候就是一句話一件事,是在長期專注思考後突然照進的一道亮光,有點“開悟”的意思。前提依然需要自身主動的“長期”“專注”“思考”,否則一百個大姐也沒用。

●別聽信任何自詡的他人問題專家。

理論上如果存在真正的人生規劃師,那麽該規劃師的科學工作方法與工作量投入應該不亞於麥肯錫的強度和深度,才可能得出行之有效的結論,況且麥肯錫的解決方案也會錯。

●你隻能聽信自己。

人生問題的特殊性,就在於無法求醫,隻能揣摩醫術然後自醫。也隻有完全走上由自己選定的路,未來才會負起全責,怨無可怨。

●你自己就是那個吹火柴的人。

你自己就是那個吹火柴的人,你要自己狠心吹滅手中的火柴,向四周看看,是的,剛才都是幻象。當你感覺到越來越冷,越來越絕望,趕快丟掉手中虛假短暫的溫暖,趁還沒凍僵的時候,站起來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