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色的茅草(2)

父親一年四季總是很辛苦的。他除了幹莊稼活,總找機會掙錢去。給人家貨船下貨,到建築工地上打短工……隻要能掙錢,父親什麽都幹。有些情景,在青狗的記憶裏有些模糊了,但有一個形象,卻如刀子刻的一樣,總在青狗的記憶裏抹不去——秋後,父親去糧站做工。

中午,青狗給父親送飯去。打老遠,他就站住了。糧囤很高,青狗要仰起頭來望,父親扛著一大籮稻子,踏著隻有五寸寬的跳板往上走。那跳板的斜度近乎垂直著。父親隻穿一件短褲,那隻大籮就像小山一樣壓在他赤著的肩上,他一步一步地走,每走一步,都停頓一下,努力使搖晃著的快要失去重心的身體保持平衡。

父親低低地哼著號子,但那號子似乎並不能起什麽作用,也僅僅是哼著。父親終於登到了頂處。父親的身子直立起來,又瘦又長,遠處天空的浮雲在他背後飄動著,使青狗覺得父親懸在半空裏。那形象倒讓青狗有幾分激動和自豪,但給青狗更多的是傷心。青狗就這樣呆呆地看著。有一回父親差一點從高高的跳板上摔下來。父親終於走下了跳板,走過來揭開青狗手中竹籃上的毛巾。他一邊吃,一邊望著青狗,那目光裏含著感激……

父親有點不要命了,五更天就起來打草去。

過於疲倦,飲食草率,加之海風,使青狗變得又黑又瘦,褲子束在瘦腰上,仿佛束在一束草把上。可是父親似乎絲毫也不在意,僅僅是讓他比自己多睡一刻,就會虎聲虎氣地衝著草棚把他叫醒。

青狗一聲不吭地悶幹著。

這天父親居然說:“把那一片草打完,才能吃中午飯!”而那時,太陽已有點西斜,青狗早餓得腰杆發軟直不起身來了。

“我要吃飯!”

“打完了吃!”

青狗把懷裏的草嘩地撒在地上。

“你滾回家去吧,現在就滾,你這不懂事的小畜生!”父親往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瘋狂地揮舞著大刀。他的身體一會兒像麻花一樣擰著,一會兒又鬆開。擰緊,鬆開,鬆開,擰緊,隨著一擰一鬆,力從他的軀體裏哢巴一聲爆發出來,傳達到手上。於是,那把大刀在一丈多的距離裏來回疾馳著,茂密的茅草,喀嚓喀嚓應聲倒下。有時,刀過於壓低,砍到泥土上,便濺起一蓬蓬泥花,碰到石頭,便擊起幾星金藍色的火花。

青狗呼哧呼哧地攏草、抱草、堆草,他有點發瘋了。

風很大,大海從天邊往岸邊凶猛地推著排浪,形成一道道鋸齒形的白線。鷗鳥們在浪尖上興奮地尖叫著。風從海上猛烈地刮過來,茅草被壓迫得幾乎趴在地上。

可是風稍微一減弱,它們又挺立起來。

父子倆就在這草浪裏,一寸一寸地往前拓進。他們的頭發被風吹得飛張起來。青狗常被這草浪淹沒了。像是搏鬥,父親暴著眼珠,對這片草浪狠狠地揮動著大刀,青狗則寸步不讓地攆在父親的身後,把他打倒的草狠狠甩到一起,然後仿佛要勒死它們一樣,死死將它們抱住,送到草垛下,紮成捆,扔死狗一樣扔上垛頂。

那片草總算打完了。父親走進草棚,拿出飯來,盛了一碗放到青狗麵前。青狗把眼珠溜到眼角看了看飯,用勁咽了一口唾沫,頭也不回,朝前走去,拿起地上的大刀,用盡力氣朝茅草砍去。

父親扔掉筷子,把飯倒回籃子裏,走過來,奪過大刀,隨即朝著更大一片的茅草地走去。

青狗咬著嘴唇,帶著一種蹂躪的心情,把倒在地上的茅草揪到一起……

青狗的眼前一陣陣發黑,有時連太陽都是一個墨團團。可是,他絕不走向那隻盛飯的竹籃。

父親不轉身,一直把後背扔給他,隻是朝前猛砍,仿佛要一直砍到天邊。

月亮升起來了,他們還在海灘上往前掙紮著……

六終於,父親租下的這片海灘變得光禿禿的了,海灘顯得有點淒涼。但那三大垛茅草,卻像三座璀璨奪目的金山,高高地聳立在海岸上,煞是壯觀。

晚上,父親從鋪角上拿出一瓶酒來,用牙齒掀掉蓋子,嘩啦啦全倒進碗裏,露出從未有過的激動和親熱:“狗,喝點!”

青狗與父親之間似乎有海樣深的怨恨,把臉扭到一邊去。

父親居然不在意青狗的敵意,一邊大口地喝酒一邊興奮地說:“你小子知道個屁!我們要蓋三間茅草屋,三間!茅草屋比瓦房還好,你懂嗎?茅草屋冬暖夏涼。

找幾個好瓦匠,把這茅草一根一根地厚厚地壓結實了,蓋好了,往上扔一把火,亂草燎了,茅草卻不著,再用大掃帚一刷,平平整整!天下最好的屋,是用海邊的茅草蓋的屋!”

青狗倒在鋪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父親喝完酒,有了點醉意,抽著煙,竟唱了起來。那聲音是哀怨的,淒楚的,卻又有幾分壯烈。

草棚依然像一隻夜航的獨船,在黑暗中漂泊著……

煙蒂從困倦的父親的手中滑落到地上……

大約五更天,青狗覺得臉熱烘烘的難受,睜眼一看,嚇得他半天才叫出聲來:“火!”

父親隻是含含糊糊地哼了一聲,依然沉沒在酣睡中。

“火!”青狗使勁搖著父親的身子。

父親太疲倦了,一旦放鬆,竟睡得像死過去一般。

青狗朝父親的胳膊咬了一口!

父親突然坐起身來,此時,火已蛇一樣地從草上爬上了草棚。等父親終於從發愣中清醒過來時,火已四處亂突,呼呼地轟響開了。

他們逃出草棚一眨眼工夫,草棚便焚成灰燼。

幾條火蛇貪婪地吐著舌頭,迅捷地向那三垛茅草遊去。

父親哆嗦了一下,衝到了火蛇前頭。他想用腳踩死它們,可是根本無濟於事,它們還是扭曲著,昂著藍瑩瑩的頭往前遊去。父親索性躺倒在地上,不顧一切地向它們滾過去。然而,它們在稍微收斂了一下之後,還是朝前劈劈啪啪地蔓延過去。

青狗在一旁站著,弄不清楚自己是什麽樣的心情。

父親被火蛇甩在了後麵。他絕望地看著它們。忽然,他把額頭死死地抵在地上。

過一會兒,他又猛地抬起頭來,仰望著那隆起的森嚴的天空,長叫了一聲:“天——哪——!”

無數條火蛇幾乎同時竄到了三垛茅草垛腳下,並一個勁地朝上爬去……

火轟隆隆地響著。青狗心裏起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

父親發瘋似的向大火撲過去。

青狗覺得父親很可笑,很可憐。他心裏有一種殘忍的滿足,盡管隨即一種負罪的感覺便充塞了他幼小的靈魂。

三垛草完全點著了。它們像三座爆發的火山,火焰衝天而起,映紅了半個天空,也映紅了半個海麵。借助海風,火的聲音像巨大的海潮一樣咆哮著,震得人腦發麻。熱浪向外一陣陣地爆發著熱量。幾隻冒險的海鷗飛臨火的上空,不一會兒,像幾朵金色的美麗花朵在大火中好帥氣地化為了烏有。

青狗出神地看著這一切,興奮得身子一陣陣發冷。

“啊——!啊——!”父親在三垛茅草堆中間的空地上,揮動著胳膊,歇斯底裏地吼叫著。

青狗忽然想起父親。他朝火光裏望去,隻見父親在火光中形體不定地閃爍著。他的身影一會兒拉長,被映到天幕上,一會兒縮短,似乎縮進海灘裏。他通體透亮,仿佛連都燒著了。一團燃燒的草從空中飄落下來。青狗看見了父親絕望的眼睛和痛苦的抽搐著的嘴唇。父親臉上的神情清楚地告訴青狗,他要與那三垛茅草一起葬身於海灘了。

“爸爸——!”青狗大聲地喊著。

父親巋然不動地站在三座火山中間。

“爸爸——!”青狗哭號著向火山衝去。

父親聽見了青狗的呼喊聲,渾身一震,朝大火外望著。

“爸爸——!”青狗跪倒在地上。

父親回頭看著青狗。

“爸爸……”青狗望著父親。

父親看了看三座火山,一低頭衝出了火圈。他的衣服已經燒著了。

青狗立即爬起來,朝大海拚命奔過去。

父親跟著他。

青狗把身上冒著火苗的父親一直領進大海裏。

天已拂曉。三座火山漸漸地矮小下去。

青狗和父親安靜地坐在海邊上。

父親除了一件破爛的褲衩,衣服全被燒毀了,在海風中著軀體。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把那隻被灰燼弄黑了的大手落在青狗的頭上,眼睛依然望著那三堆火光:“你想你媽媽嗎?”

青狗點點頭。

父親還是望著那三堆火光:“你媽媽走了十一年啦,是跟著一個唱戲的男人走的。因為,我沒能讓她看見三間茅草屋。我答應過她,結婚後就給她蓋三間茅草屋的。你媽媽長得很漂亮。誰都說她漂亮。她說她要走。我雙手抱著你——那時你還不滿一歲,跪在她麵前求她:三年……三年我把茅草屋蓋起來……她朝我笑笑:廢物!你也能蓋出三間茅草屋!……”

青狗抬起頭來望著父親:父親的肋骨一根一根地顯露著,肩胛堅硬地聳起來,眼睛有點混濁了,但目光凶凶的,頭發像割過的茅草,一根一根地倔強地奓著。

三堆茅草熄了。天空是紅色的,仿佛那燃燒了很久的大火都飄到天空中去了。

海一片寧靜。

海邊,青狗伏在父親的大腿上,與父親一道,沒有任何思想地睡著了。隻有柔和的海風輕輕地掀動著父子倆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