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再見了,我的小星星(2)

啊,這是一輪什麽樣的太陽!它從河灣的碧水裏升起,帶著最後一顆水珠,與水分離了。它像一顆飽滿的果子,色澤豔鮮。又像盛在一柄銀湯匙裏的生的、流動著的蛋黃,那湯匙不知怎麽顫抖了一下,這流質溢出來了,隨風一吹,飄飄灑灑地落下,灑在河灣裏……

雅姐依舊凝眸東方。那輪太陽升高了,把世界染成燦燦的金黃。她的睫毛上又掛上兩顆淚珠。

“雅姐……你哭了?”

雅姐閉合上眼睛,隻剩兩條美麗的黑線。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把手輕柔地放在他的肩上,仰望著天穹:“你長大了,就懂了。你也會被太陽感動得掉淚的。”

星星望著她的眼睛,似懂非懂。

“等你知道愛太陽,你的畫就畫好了。”雅姐說。

他在朦朧裏,但他那雙天真、聰慧的眼睛裏卻閃著亮光……

雅姐愛太陽和月亮,愛土地和河流,愛輕風和雨滴,愛那春天似乎流動著的綠色。她是那樣溫柔,那樣恬靜,那樣優雅,那樣含情脈脈,微微憂戚裏含著高貴的神情。世界在她眼裏,多美呀!她本身又有多美!

這裏的莊稼人對她懷著特殊的聖潔的情感。她到他們家串門,大娘總是用衣袖把凳子擦了又擦,才讓她坐下,臨走時,大娘總又下意識地用手把她的衣服拂一拂。粗野的莊稼人在一起說著粗俗的話,她走來了,一個個怕髒了什麽潔白的東西似的,話兒忽然幹淨起來,不帶一絲俗氣。她在河邊梳洗那頭秀發,在距她10米遠的上遊舀水澆菜的大伯會停下舀子——怕將水弄混了……

她在他們中間是歡樂的。像陽光下一隻白胸脯的呢呢喃喃的燕子。可是,有時她也有憂愁,甚至露出一種惶恐,仿佛陽光下有一塊陰影不時地跟著她,而她又太膽小,太怯弱。

人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不時以關切、探詢、撫慰的目光看著她——她是全村人的驕傲!淳樸的鄉下人,本能地、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她。不知為什麽,最近雅姐天蒙蒙亮去打早工,或是天黑了還在幹活時,媽媽總要叫星星:“去,你雅姐膽小,跟在她身邊。”

星星看到,雅姐身邊有他時,她的眼睛裏再也沒有疑慮和恐慌了。星星很驕傲,仿佛自己已不是14歲,而是個真正的大人。

這天又是天剛蒙蒙亮,毛胡子隊長敲響了雅姐的窗子:“趁早涼,起來割麥子去,大家都下地了。”

雅姐起來了,她舉著油燈走到星星的床邊,見他睡得十分香甜,她猶豫了。最後,她沒有叫醒他,獨自拿著鐮刀出門了。乖巧的狗像往常一樣執行著小主人的命令,寸步不離,緊緊地跟著雅姐。她蹲下身子,用手在它長長的毛上愛撫了幾下,和它走向離村子半裏外的麥地……

星星正在夢裏與雅姐坐在河沿上畫落日前頂部閃閃發光的蘆葦,猛聽見狗汪汪叫喚,睜開眼,隻見狗像人似的站在他的鋪邊,不安地用爪子撓著他。

“怎麽啦,狗!”

狗汪汪著,不斷地用眼睛看著門外。

“雅姐呢?雅姐!”

裏屋沒有回答。

狗急得在屋裏又蹦又跳。星星慌了,跳下床。狗箭樣躥出門外,然後又掉過頭汪汪兩聲,顯然在告訴它的小主人:快呀,跟著跑!星星撒丫子緊緊相跟。天還沒有完全大亮,他著急,沒留神腳下,滾進了一丈深的涸溝。摔得很重,兩眼一黑,閉上了眼睛。仿佛時間一下就終止了,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了。星星軟軟地躺在溝底,無聲無息。後來,他終於在狗焦躁的狂吠聲中醒來了。“雅姐!雅姐!

……”他心裏呼喚著,掙紮出涸溝,繼而又跟著狗跑去……

靜悄悄的麥地裏,弱小、文靜、純潔的雅姐在毛胡子隊長黑色而粗壯的胳膊裏掙紮著。地裏沒有一個人,他把她騙了。這個惡棍、野獸,他要毀掉全村人的驕傲!

她掙紮著,可是她的力量是多麽微弱。她的掙紮不過是惡鷹爪下一隻可憐的小鳥的掙紮。她終於憤恨、羞辱、恐懼而絕望地閉合上了她那對總是用溫柔、恬靜的目光向人們微笑的黑眼睛。

星星和他的狗到了!

“咬!”星星狠狠一咬牙,指著那個彪悍、冷酷的惡棍。

像一道白光,狗衝了上去。這是一條真正的狗。它一口咬住了毛胡子的腳後跟。

他猛地一跳,鬆開一隻手,但另一隻手仍然抓住已無一絲力氣的雅姐,繼而用他那隻大腳對著白毛的腦袋沉重地踢來。狗躲閃不及,被踢出一丈多遠。它滾了一下又起來,呼地撲上去。它咬他的腿肚,跳起來咬他的指頭。它的狠勁,十條狗加在一起也不及。它把他的衣服咬破了,撕成布條。它使他幾處流血。它也終於在一次飛撲時,被他的腳猛烈地踢中了肚皮,滾到一丈以外的墒溝裏。

惡棍想給還是孩子的星星一個無恥的嘲笑,可是當他轉過身來時,他哆嗦了——星星一手捏著拳頭,一手舉著鋒利的鐮刀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他的眼睛,完全不是一個孩子怯懦的眼睛,它在燃燒,從深處迸發出一種令人可怕的力量!

這種力量大到使可以把十個星星都能擊倒的毛胡子,在這對眼睛麵前哆嗦了,他鬆掉雅姐,朝後退去,退去,然後轉身沿著田埂溜了。

黎明終於來到。

雅姐用胳膊支撐起身體,望著星星。星星也望著她。她顫抖著嘴唇,淚珠順著她那優美的鼻梁滾下來。當星星來攙扶她時,她禁不住將他抱住,並在他汗淋淋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謝謝你,弟弟!”

太陽出來了。

星星抱著蘇醒過來的白毛,和雅姐坐在地頭的荷塘邊,他們都沒有力氣了。

池水清冽,第一朵荷花已從汙泥裏出來,不帶一點汙跡,新鮮、靜潔地開放在綠葉間。

這孩子用手摸了一下被雅姐吻過的額頭,把臉埋在白毛長長的絨毛裏,哭了……

冬天,遠離村莊的一片荒野上,村民們正在凜冽的寒風中挖掘著一條大河。身體纖弱的雅姐,挑著一擔一百多斤重的泥擔,在攀登又陡又滑的土坡時,終於堅持不住,一下子暈倒了……

她被送了回來。現在,她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她像一隻受傷的白天鵝,烏黑的眼睛裏含著讓人愛憐的、似有似無的淚光。她是在思念什麽?城市?媽媽?還是死去的爸爸和小弟弟?這半年裏,毛胡子總是一副冷酷的麵容,用惡毒的目光偶然看她一眼,然後用低沉緩慢的聲音給她分派男人們幹的重活兒。

“老狗!”媽媽一邊用刀剁著給雅姐煨湯的肥母雞,一邊狠狠地罵毛胡子,“我劈了他!”她一刀劈下去,雞肉飛開了,刀深深地嵌進了剁板裏,扳動了好一陣,才拔了出來。她一邊罵,一邊用袖子擦著眼淚。

星星默默地畫畫兒。這孩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刻苦專心。那些屬於孩子們的活動和玩意兒,全部對他暫時失去了吸引力——他看到,每當雅姐見到他的畫時,她蒼白的臉上就會因為高興泛起紅光,那雙無神的眼睛就變得亮晶晶的,憂鬱的嘴角就流露出微笑。

他要以自己的畫兒安慰雅姐。他期望雅姐早點兒恢複健康。冬天多美呀!他幻想著:背著畫夾兒,和雅姐歡樂地跑在被大雪覆蓋了的冬天的原野上,然後,畫這潔白原野上的樹,小河,茅屋,在雪地上走動的野雞和蘆葦叢中那些不怕寒冷、輕盈地擺著舞姿的白鶴……

可是雅姐身體很虛弱,一天兩天起不來。

這天,天未大亮,星星不等家裏人起身,就走出家門。他肩上扛著家裏那張漁網……夜裏,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打了一條四個鼻孔的金色鯉魚。奶汁一般的湯,讓雅姐立即恢複了健康。

他要打到這種魚。天奇冷,他沒走幾步,耳朵就凍得疼痛起來。他放下了毛皮帽子的護耳。凍雪在他那雙笨重的蘆花鞋下咯吱咯吱地響著。

太陽像是畏懼嚴寒,還沒露麵,靜靜的原野,一片銀灰色。遠處地平線上的樹林和村莊還是一團團模糊的影子,像山峰,又像凝然不動的煙氣。

出門就是河,可星星沒有在它們身邊停下。他要走很遠很遠的路到月亮湖去——夢裏,那魚是在那湖裏打到的。那魚確實有,但極為稀有,比一般鯉魚多兩眼鼻孔,一身金光,好看得很。這裏的人把打到這種魚看成是一個打魚人的好運氣。

星星隻是聽大人們用一種羨慕的口氣說過這種魚,自己長這麽大,還未見過。夢見月亮湖,大概是因為大人們說,這種魚隻有月亮湖有。

太陽到底慢慢出來了,雪野染上溫柔的紅色,紅色又慢慢變成金紅色、金黃色,最後變得熾白,世界一片明亮,像一個童話世界。

星星一步不停地走到月亮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