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星星呼嘯(2)

那個時候,他們之間還沒有出現一絲裂痕,沒有後來那些居心叵測的女孩子來離間,沒有陳沉那些冠冕堂皇的泡妞兒借口,那還是愛情最好、最美的時光。

康婕在他床邊坐下來,趴在床沿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陳沉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臉轉來轉去的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別這麽盯著我,雖然我知道我帥。”

換作平時康婕早就出言相譏了,可是這一天,她忽然退去了所有尖刻,溫柔得叫人難以置信:“吃了藥好點兒了嗎?想不想吃什麽東西,我出去給你買。”

陳沉也收斂起嬉皮笑臉,搖搖頭道:“不用了,你陪我玩兒就可以了。”

其實也沒什麽好玩兒的,兩人就是說話聊天。

陳沉示意康婕躺到他旁邊,她想了一下,也沒找借口推托,就在他身邊躺下和衣而臥。

“你爸媽關係不好嗎?”陳沉問。

“‘不好’兩個字用來形容他們太不夠了,他們簡直把對方當成殺父仇人……從我懂事開始,就聽見他們沒完沒了地吵,我都不知道當年他們是不是吃錯藥了才會結婚,吃錯藥了才會生下我。

“我媽是個超級勢利的人,嘴巴又很惡毒,這點我像她,不過比她好。你是沒聽過她罵我爸爸那些話,臉皮再厚的人都禁不住她那麽罵……太難聽了,我就不學給你聽了……我爸呢,一開始還想著她是女人,讓著點兒,後來受不了了,兩人就在家裏摔東西,再後來東西不夠摔了,就打架……“總之一句話,我們家是被我媽給毀掉的。”

在康婕說話的時候,陳沉一直在撥弄她的頭發,安安靜靜地聽她說,等她停下來後才問:“那他們對你也不好吧?”

康婕盯著屋頂的燈想了一會兒:“也不是,我爸爸對我還是蠻好的,雖然我不是個爭氣的女兒,但是他說了,將來我出嫁時一定不會比別人家的女兒寒酸,別人有什麽,我就有什麽。”

陳沉忍不住笑了:“那這麽說,將來我娶了你等於發筆小財啊。”

那個時候他們都沒有想到,曾經抵死溫柔的兩人,到頭來會各走一邊。他們沒覺得陳沉這句話不切實際得可笑,康婕還認認真真地回答他:“可以這麽說吧,反正不會虧待我。不過那也是以前了,後來他找了女人之後,很多事情都變得麻煩了,唉……一堆破事,不提也罷。”

她的發梢弄得陳沉的臉上有點兒癢,陳沉讓她轉過來麵對著他,兩人的臉離得隻有幾寸的距離,在彼此清澈的眼神裏,時間緩緩地淌過。

“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

十六七歲時的誓言,一定比二十歲時的更真誠、更堅定,也一定比二十五歲時的要純粹、簡單。

可是我們大多數人,在轟然老去的過程中,早就不記得自己當時說過的話了。

半年的時間,陳沉信誓旦旦的話語還言猶在耳,可是隨著那個女孩子的出現,康婕的世界整個都翻過來了。

多年後康婕和陳沉兩人都不記得那個女生的樣子了,甚至連名字也都模糊了,提起她的時候隻說蕭蕭,可是康婕怎麽都忘不了自己當時所承受的傷害。

當時蕭蕭找上門來單刀直入地對康婕說:“你要不要臉啊,他已經不喜歡你了。”

一句話把康婕整個人都震暈了,她好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蕭蕭又補充了一句:“我知道你跟他上過床,我也可以,你能為他做的我都能做,你不能的我也能,你趁早死心吧。”

很明顯她不是來跟康婕商量的,隻是來通知她一聲:你的男人我要了!

最終令康婕覺得失去這個人一點兒也不可惜的那句話是:“陳沉說了,我的胸比你大多了!”

那是個豔陽高照的中午,康婕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天空,覺得自己的兩隻眼睛好像瞎掉了。

“你打算怎麽解釋?”康婕冷冷地看著陳沉。

他臉上沒有一絲愧疚,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康婕才意識到原來很多東西可以在一夕之間變得非常陌生,就好像從來沒有觸及其本質一樣。

陳沉點了支煙,一臉無奈地看著氣得發抖的康婕,慢慢地說:“我跟她是玩玩的,你不用太在意,我會盡快解決的。”

見康婕不吭聲,陳沉又補充道:“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我身邊的兄弟都這樣,你換個人看看,也都一樣。”

那一刻康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到的內容,他怎麽可以這麽不當回事,自己都快被他的背叛置於死地了,他卻好像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他怎麽可以這麽雲淡風輕地推脫掉責任?

沉默了很久很久,風把煙灰吹得散落了一地。

再也沒有必要說什麽了,康婕冷笑一聲,裝出一副真的看開了的樣子,轉身走了。

其實根本不是這樣的,走到沒人的地方時,她才停下來,不管不顧地往地上一坐,大哭起來。

不是這麽容易就放手的,胸口好像被捅出了一個血窟窿,任何藥物都止不住這種痛,連最好的朋友都不能理解、不能分擔的痛。

最深的痛苦,往往都是不能言說的,關於這一段,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緘默並不能遏製悲傷,但最起碼可以令它不再擴張。

後來陳沉來找過她好幾次,反複強調真的跟蕭蕭斷得幹幹淨淨了,可是康婕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再也沒有辦法相信他說的任何一句話了,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對他已經完完全全沒有一點點愛時,這種不信任的感覺都還存在。

康婕跟我不一樣,她比我決絕,從她轉身開始,就再沒有一秒鍾想過要去央求陳沉,沒有一秒鍾想過要重新開始。

她哭也好,痛苦也好,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也好,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與陳沉沒有任何關係。

她比我更早、更透徹地認知了愛情的脆弱和無常,並且很久很久以前,就坦然地接受了這一切。

時隔多年,不知道是哪一根神經觸到了記憶的匣子,她忽然又想起了少年往事。

拿著劉總塞給她的那幾張鈔票,她在夜風裏自嘲地笑了笑,走進了一家便利店想買包煙。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響了。

那一刻,我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包圍了。

除了陸知遙以外,一塵和阿亮也都跟我一樣,是第一次來西藏。

他們來了之後我就拎著包搬到他們那個房間跟他們住在一塊兒了。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小麥還笑我:“你等的人來啦?”

我含糊其辭地笑笑,本想解釋什麽又覺得其實沒必要。

有些事情,別人不會懂的。

洗了澡之後,披著濕漉漉的長發,我坐在窗台上跟他們聊天,陸知遙問我,這些天除了在拉薩晃悠,你還去了哪些地方呢?

我咧開嘴笑:“我跟同屋的那個姑娘一起去了一趟納木錯。”

是小麥跟我講的,“錯”在藏語中就是湖泊的意思。

納木錯,藏語意為“天湖”,西藏三大聖湖之一,是中國第二大鹹水湖,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

那天我們兩人坐在去納木錯的車上,正對著漫山遍野的犛牛和山羊拍照時,司機告訴我們,你們現在看到的就是念青唐古拉山啦。

我從來沒有想過,那些原本對我來講隻存在於地理書上的東西,會在某一天變得如此真實,觸手可及,當即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傍晚的時候我們抵達了納木錯,投宿在當地藏民經營的鐵皮房裏,老板用一口生硬的漢語告訴我們,要充電的話就抓緊時間,過了八點就停止供電了。

小麥買了兩盒泡麵,我們說好吃過泡麵就去湖邊轉一圈,等著看日落。

高原上的水燒到七十度左右就開了,剛泡好麵,要了一壺酥油茶,就有兩個藏民進來笑嘻嘻地問我們要不要買經幡,他們可以替我們掛到山上去。

我拿著叉子怔怔地看著他們,這才知道原來那些懸掛在拉薩的建築上,以及這一路過來隨處可見的山川河流之間那些獵獵飄揚的,被我稱做“彩旗”的東西叫做經幡。

藏民們相信,掛置印有敬畏神靈和祈求護佑等願望的經幡,讓風吹送,有利於願望向上蒼神靈的傳達和實現。

小麥毫不猶豫地掏出錢要了一副:“落薰,你也弄一個吧。”

我回過神來,連忙說:“嗯,我也要一串。”

站在山腳看著那個上山去為我們掛經幡的藏民芝麻大小的身影,我的視線忽然變得好模糊,好模糊。

我知道很快地,我就無法在這麽多串經幡裏,識別出哪一條是屬於我的,但是它會永遠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地方,在呼嘯的風中,在清澈的湖水靜靜地注視中,承載著我的祈禱。

林逸舟,我在那條經幡其中一塊綠色的布上寫下了你的名字,希望你在另一個世界裏過得比在這個世界的時候快樂,哪怕隻是快樂那麽一點點,但要一天比一天快樂一點。

至於其他人的名字,零零散散地寫在了其他顏色的布上,最後在寫許至君的名字時,我有過一點兒猶豫,可最終還是添了上去。

那一點點猶豫是出於何種私心,一時半會兒之間,我也不願意去想。

坐在納木錯湖邊等著日落的時候,小麥心滿意足地說,這樣的安排最好了,可以看日落,看星星,明早還可以看日出,然後我們就回拉薩。

同行的一對年輕夫婦一下車就產生了劇烈的高原反應,而我跟小麥卻一點兒不適都沒有,所以是不是可以解釋為,有些人天生宜家宜室,而有些人則要走很遠的路才能夠聽到自己內心最真誠的聲音呢?

納木錯的美,使我真正領悟到了什麽叫做大美無言,我絞盡腦汁想要描述自己當時的感受,可是也隻能零散地說出,雲層低得像帷幕,湖水清澈得好像能洗淨靈魂裏所有的傷痕。

將近九點時天色漸漸沉了下來,漫山遍野的野狗開始狂吠,由於天氣原因,沒有出現我們所期待的壯闊的日落,但站在礁石的邊緣,眺望著遠方那一點點夕陽的餘暉,我已經覺得非常非常感動了,就像是瞥見了神靈不小心打開的盒子,窺探到了原本與我的生命無緣的神跡。

小麥嘟著嘴連聲歎氣說可惜,真可惜。

我笑笑,她還不懂,有些事物就是要有遺憾,不能太圓滿,不能太完美,否則一切美得令人心疼,就會再也舍不得離開了。

我該怎麽說呢,林逸舟,此情此景都叫我想念你。

你離開我那麽那麽久,可是我還是非常想念你。

非常,想念甚至是愛,說起來都顯得空洞無物,在他剛剛離開的那些日子裏,我一直拚命想要找出一些證據,可以說服自己,我真的很愛他的證據。

可是沒有,我日複一日地搜羅著腦海中的記憶,我覺得自己愧對那份愛情。

直到某天夜裏,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他開車去學校找我,我以為他有什麽事,可是他不說話就是笑,我穿著拖鞋坐在副駕駛座上氣急敗壞地說,你再不說什麽事我就回宿舍了。

他拉住我的手說,你別鬧,我想睡一下,你陪陪我。

當時他似乎真的很累,很快就睡著了,像個小孩子一樣,他的呼吸很輕很輕,很安靜。他枕著我的肩膀,我靜靜地看著他,肆無忌憚得近乎貪婪,他輕輕的鼻息就撲在我的臉頰上。

車裏的空間隻有那麽一點點大,有好幾次我都想降下窗戶放一些新鮮空氣進來,可最後我什麽都沒做。

外麵非常安靜,所有人和事都離我們很遙遠。

愛一個人的時候,連他呼出的每一口氣,都想好好儲存起來。

我就那麽靜靜地陪著他,一動不動地陪著他,想起那首叫做《氧氣》的歌,原來真的有這麽一回事,你就是我的氧氣。

“那天早上我聽見屋頂上有劈裏啪啦的聲音,還以為下雨了,結果出來一看,居然是在下雪。”我跟陸知遙他們說起對納木錯的看法時,隻字不提內心的真實感觸,隻將所有的重點都放在了對美景的感慨上。

一塵撇撇嘴:“我還是對古格的興趣更大些,我一定要爬到那個洞裏去看看。”

什麽洞?我將好奇的目光投到陸知遙臉上,他微微一笑,說出了三個嚇死我的字。

藏屍洞。

康婕握著手機猶豫了很久才接聽,蕭航那個咋咋呼呼的神經病也不問問情況就哇哇叫:“今天你們全體出動搞定那個暴發戶沒啊?我本來想找你吃晚飯的,但是下午師兄在網上跟我說了這個情況,差點兒沒把我笑死,哈哈—”

康婕舉著手機靜靜地聽他聒噪地講了一通之後,輕聲說道:“沒心情跟你聊,先掛了。”

說完也不等蕭航有所反應就直接摁了紅鍵,一分鍾還不到,蕭航又打過來了,這次他開口就慎重多了:“你什麽情況啊,話都不等我說完,沒出什麽事吧?”

“沒事,就是不想說話。”

蕭航在她麵前也是死皮賴臉慣了:“那你說你在哪兒,我過去找你。”

“找我幹嗎?哎呀,你煩死了,不跟你講了。”康婕又把電話掛了。

真的說不清楚為什麽,是憋久了還是突然之間矯情了?她覺得自己再多說一句話就會控製不住語氣,“哇”的一聲哭出來。

又是不到一分鍾的時間,蕭航的第三個電話打了過來,這次沒有給康婕反駁的機會:“你再不說你在哪兒,我明天就到你公司去找你算賬!”

夜市如晝,蕭航替康婕點了一大堆吃的,然後又惡狠狠地對她說:“你下次再這麽沒禮貌,掛我電話,我就再也不和你玩兒了。”

康婕一臉無語地看著他:“我又沒求你跟我玩兒。”

不知道蕭航的腦袋裏裝的是些什麽,他好像從來都不知道邏輯是怎麽回事,一件事還沒說完他就立刻扯到了另外一件事上:“我跟你講,以後去應酬之前一定要吃點兒東西墊底,你還真以為他們是叫你去吃飯的啊,你們這些長得好看的小姑娘啊,這就不懂了吧,叫你們去,純粹是為了調節氣氛的。”

康婕悶著頭舀了一勺粥,其實她嘴上雖然不以為然,但心裏還是有些觸動的。以前許至君對程落薰好的時候她就感歎過,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運氣,會有人擔心你餓不餓、冷不冷,程落薰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蕭航見她不說話,以為她被自己豐富的職場經驗鎮住了,於是又揚揚自得地轉移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喂,康婕,我上次跟你商量的事你想得怎麽樣了?其實吧,要我說呢,真的沒什麽好想的啊!要是哪個美女讓我假扮她男朋友,我肯定求之不得啊!”

不知道是粥太燙還是蕭航這個不要臉的人說的話太讓人憤慨,康婕一不小心嗆到,驚天動地地咳了一番之後才說道:“蕭航……你……你他媽再提這件事,我殺了你,信不信?”

見康婕一臉凝重,蕭航也隻好暫時不提這件事,他歎了口氣:“唉,看樣子這次我是真的要被猴子他們笑死了……讀書的時候總是我笑他們,現在是報應啊,報應。”

頓了頓,他又說道:“我們七個人關係可好了,那個時候我們這個小團體可以說是叱吒風雲、人見人愛啊,對了,我們還有個很威風的名字,你猜叫什麽?”

康婕白了他一眼:“七個人,難不成叫葫蘆娃?”

“不……”蕭航臉上露出了孩童般狡黠的神情,“是我取的,叫—七坨屎,哈哈—”

這下康婕實在沒忍住,“噗”的一聲差點兒把粥噴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窗台上吹風時著涼了,第二天起床之後我感覺頭特別重,整個人昏昏沉沉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一塵和阿亮結伴去了哲蚌寺,陸知遙拿著我們所有人的身份證去辦理邊防證了,要去阿裏必須有那樣東西才行。

我喝了幾口熱水之後實在撐不住了,便又爬回床上去躺著,心裏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

在高原上感冒,情況可大可小,弄不好把命丟掉的可能性都有。

我看著天花板,憂愁地想,陸知遙怎麽還不回來,難道我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的地方了嗎?

想到這裏,我鼻子一酸,好像真的已經到了生死關頭,於是也不管康婕是不是在上班,拿起手機就打了過去,電話一通我就哽咽了:“喂……嗚嗚—”

“你哭什麽啊?”那邊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好像是什麽東西被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