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星星呼嘯(1)

為什麽世界上有這麽多人,兜兜轉轉都是愛著那些不夠愛自己的人?

即使在後來的路途中,我有過種種沮喪和失望,甚至是悲哀的情緒,但它們都不足以令重逢時那一刻,從我內心迸發出來的隆重的感動,有絲毫褪色。

在陸知遙到達拉薩之前,我們間或地發過幾次短信,都像是履行公事一般匯報了一下各自的行程,從他的短信中我得知了一些以前聽都沒聽過的地名,比如色達,比如卓克基。

而我獨自待在拉薩的生活看起來卻乏善可陳。

同房間的小麥邀我一起去了一趟納木錯,去了一趟色拉寺看喇嘛辯經,其餘就是每天都在大昭寺跟著藏民們一起轉寺。

我和陸知遙像是遵循著某種潛在的規則,誰都不真正觸及彼此內心的那個部分,我是經過了那些事情之後對整個世界關上了內心那扇門,但我知道他不是,他是真的無所謂,不在乎。

他沒有提起具體什麽時候到,出於一種奇怪的自尊心,我也沒問過。

可是那天中午醒來,端著一碗泡麵正準備開吃,手機一振,他的短信躍入眼簾的時候,我還是無法淡定了。

就那麽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我們到了,剛下火車,待會兒見。

手裏那碗泡麵差點兒被我打翻,我一邊衝進洗手間梳頭發,一邊看著鏡子裏驚慌失措的臉狠狠地罵自己,程落薰你個二百五,你就不能從容一點兒嗎?從容一點兒你會死是不是?

化不了妝,所有的化妝品都寄回了長沙,連打底的東西都沒有,隻能頂著這張被曬得黝黑的臉,素顏去見人。

我不知道為什麽在那一刻我會對自己的形象那麽在意,在意得有些矯情,有些斤斤計較,鏡子裏的我穿著一件在八角街以五十塊錢的價格買的毛衣,紮了一個馬尾辮,表情看起來有些忐忑不安。

算了,反正再怎麽打扮,也不會傾國傾城,我安慰自己道。

遠遠地看到他們從出租車上下來,我竟然有些不敢邁開腳步。

那種感覺極其不真切,就像……你做了個很美好的夢,而且在夢中你知道這是在做夢,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溫暖光亮,甜蜜動人,璀璨絢麗都是一場短暫的騙局,太陽一曬就會蒸發。

可是當你睜開眼睛,以為要再次切身地麵對這個殘酷凶惡的世界時,有人告訴你,那不是夢,那都是真的。

我看著他們一群人從後備箱裏把行李搬出來,陸知遙扶著他的吉他,臨街而站。

我形容不了在那個時候我心裏湧動的那些情緒叫什麽,我曾跟自己說過,如果我不能強迫自己以一張平靜的、不動聲色的臉去麵對那些會讓我的心跳在頃刻間陡然加速的人,那我就不要去見他們。

事實上,我做不到。

直到之前分開的時候,關於怎麽稱呼他我們還是沒有達成共識,此刻,我隻好硬著頭皮叫了一聲“陸知遙”,他尋聲望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朝他跑了過去。

我並沒有預謀,可是站在他麵前時,整個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地撲了上去。

站在他旁邊的那些朋友都在笑,我紅著臉卻沒想要鬆開他,一秒鍾過去之後,我感覺到他也順勢抱住了我。

這是我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擁抱。

我聽見他輕聲問我,你怎麽了?

我仰起頭深呼吸,微微一笑,沒什麽,久別重逢,禮貌性的擁抱。

可是如果真的沒什麽,那種從胸腔裏一直彌漫至鼻腔的酸澀,是因為什麽?

等他們放好行李後,我們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找了一家川菜館坐下,陸知遙自然而然地牽著我的手,向我介紹即將一起踏上旅程的朋友:“這是一塵,這是阿亮。”然後轉向我,“這是程落薰,我在路上撿的。”

我本想抽出手去打他,卻被他牢牢地握住,直到吃飯的時候,我們兩人都騰不出一隻手來端碗,他仍然不肯放開。

晚上坐在小酒吧裏一起喝酒的時候,我凝視著搖曳的燭火,在心裏拷問自己。

我難道不應該厭惡這種感動嗎,我難道不應該為自己潛在的期待而感到羞愧嗎,我難道不應該為這種突如其來的快樂感到自責嗎?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背叛,對那個以死亡的方式永存於我的記憶中的人,以及我對他的愛情。我隻敢說是我對他的愛情,而不敢說是我們之間的愛情,因為自始至終我都不確定他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哪怕是那麽一個小時,甚至十分鍾。

從那個夏天第一次見到他開始,我似乎再也看不見別人,連那麽那麽好的許至君都被我忽視,被我輕慢,被我毫不珍惜地對待。

可是現在算怎麽回事呢,我該如何證明我忠於自己的愛情?

如何證明自己忠於愛情,忠於自己的心,也許許至君也在同樣的時間裏思考著這個問題。

那是唐熙第一次主動提出能不能跟他一起去參加他和朋友的聚會,在短暫的錯愕之後,他點了點頭:“可以,就怕你覺得悶。”

唐熙笑了笑:“沒關係啊,我本身就是個很悶的人。”

她的潛台詞是:我當然沒有你那個程落薰有意思,否則怎麽過了這麽久,你還對她念念不忘。

“我原本以為他隻是有些不願意對我說他的事,原來他心裏有一個不願意對任何人提起的人。”坐在副駕駛座上,唐熙默然地看著許至君的側臉,憂傷地想。

的確就像許至君所說的那樣,聚會本身是沒什麽新意的,在長沙,大多數年輕人的夜生活無非就隻有泡吧和唱K兩種。

坐在一間小小的清吧裏,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房價、股票、投資理財之類的話題,許至君很少說話,隻是在被點到名字的時候才懶洋洋地稍微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唐熙一直正襟危坐地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機會,好裝成一副不經意的樣子拋出自己的誘餌。

終於,有人說餓了,許至君跟另外一個男生起身出去買燒烤,問唐熙想吃什麽的時候,她故意說要個烤玉米。

玉米烤熟需要一定的時間,在這點時間裏,她要好好把握。

“他一直都這麽沉默寡言嗎?”趁著酒吧的歌手換了一首輕柔的歌,她笑著問那些還在座的人。

有個男生回答道:“是啊,一直都這麽個德行,多說幾句話跟要了他的命一樣。”

他話音剛落,就被他女朋友否決了:“屁!他以前跟落薰在一起的時候,不曉得多活躍,講起笑話來笑死人好不好。”

程落薰!就是這個名字!

唐熙當即心裏一顫,周圍那幾個人在昏暗中閃過的一絲尷尬神色都被她牢牢地捕獲在眼裏:“我也聽說了,想必他們的感情很好。”

大家都“嗬嗬”地幹笑了幾聲,沒有人搭腔,也不好搭腔。

“你們別這個樣子,我沒別的意思,是他媽媽偶然間提起的,說要多多開導他,他現在都沒以前有精神了。”

看樣子這是大家共同的看法,那個女孩子也不再掩飾了,順著唐熙的話說了下去:“是啊,自從他們分手之後,許至君都不太喜歡跟我們一起出來玩兒了,也不再提落薰的事情。他不提,我們都不敢提,唉……”

“恕我冒昧,既然感情那麽好,為什麽要分手啊?”唐熙臉上那種真誠的疑惑倒不是裝出來的,她是真心想要得到一個解答。

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那個女孩子才說:“沒辦法啊,他也不想分手啊,我猜他從那天晚上之後肯定做了很多事情想挽留落薰,但落薰肯定也沒辦法原諒他,其實說真的,他們都沒錯。雖然有些人覺得是落薰太狠心了,有些人覺得是許至君自己導致的,但在我看來吧,他們都沒錯……”

她一邊說一邊搖頭,顯然是真的替他們感到惋惜。

唐熙覺得終於到了揭曉答案的時刻了,她定了定神,盡量做到不泄露情緒:“原諒?難道說許至君那麽喜歡她,還是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是……”

女孩兒剛要說什麽,就被她男朋友打斷了:“消停點兒吧你,別人的事少多嘴。”

唐熙本還想繼續套話,可是許至君他們回來了,他把玉米放在她麵前,笑著跟她說“快吃啊”,她也勉強地笑了笑,卻根本沒了胃口。

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到底是什麽原因,讓程落薰那麽決絕,讓許至君自責至今。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像在唐熙心裏紮了根一樣,聚會散場的時候她以“有空一起出來逛街”的名義要了那個女孩子的電話號碼。

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搞清楚事情原委。

後來,過了很久之後,我得知許至君和唐熙之間發生的這些事情之後,心有戚戚焉地感歎,感情這回事真的是一物降一物,為什麽世界上有這麽多人,兜兜轉轉都是愛著那些不夠愛自己的人?

有人說聰明的人應該明白自己要什麽,聰明的人應該遠離那些消耗自己人生的人,跟那些足夠愛自己的人在一起,順從命運的安排而不是順從自己的心。

可是為什麽,對我們這些人而言,要順從命運竟然這麽難,我看很多人不是都自然而然地就這麽做了嗎?

其實很簡單不是嗎?別人怎麽做,你就怎麽做,不就可以了嗎?為什麽做不到呢?

所以康婕說得是對的,我們就是一群蠢貨,一群蠢得平分秋色、勢均力敵的白癡。

康婕跟蘇施琪第一次直接發生衝突是在那次公司全體員工陪一個客戶K歌的晚上。

那是個大客戶,老大說搞定這個單子,大老板就請大家去旅遊,一聽這話,公司裏人人摩拳擦掌,一副誓死拿下敵方堡壘的模樣。

晚上吃飯的時候,康婕根本不記得自己吃了些什麽東西,隻記得滿桌的人不斷地舉杯。

“來來來,我們一起敬劉總一杯。”

“來,為劉總這麽給麵子幹杯。”

“大家今天能坐在一起吃這頓飯,就是緣分,我提議為了緣分幹杯。”

“康婕,你看施琪不能喝酒都喝了,你也敬劉總一杯嘛。”

康婕看著滿桌珍饈美味不能大快朵頤,心裏其實已經很抓狂了,一聽這話,她立刻就想反駁:“憑什麽她喝了我就要喝?哪天要是她跳樓了是不是我也要跟著跳?”

可是這句話隻在她心裏打了個轉,歎口氣之後她還是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向劉總舉杯:“我敬您!”

紅光滿麵的劉總很開心,笑得快撒手人寰似的:“不不不,我敬美女,該我敬美女。”

康婕看著他油光發亮的頭頂,真心地為他擔憂:胖子!你可別突然腦溢血啊!

最煩的就是吃完飯之後還不能走人,劉總興致高昂地喊,唱歌去吧?

康婕翻著白眼兒想,跟你能唱些什麽歌?你能唱點兒鳳凰傳奇慕容曉曉的就算不錯了!隻怕網絡歌曲你都不會唱。

可是沒辦法啊,不能不去啊,老大一個勁兒地使眼色,她隻好跟著上了車。

果不其然,一到包廂裏,劉總就來了個開門紅:“蘇小姐或是康小姐跟我合唱首《犯錯》吧?”

康婕立刻就風中淩亂了:“什麽歌?我不會唱啊!”

蘇施琪立馬展現了她作為交際花的能力:“那我陪劉總唱吧!”

“沉默不是代表我的錯,分手不是唯一的結果,我隻是還沒想好該怎麽對你說……”

“既然你並沒有犯錯,為什麽還要躲著我……”

男女混唱的聲音此起彼伏,屏幕上兩張仿佛打肉毒杆菌打得麵癱的臉穿梭在MV中,極盡誇張之能事地扭曲著表情,企圖將歌曲中蘊涵的深情傳遞給觀眾。

康婕兩隻手放在灌滿了酒的肚子上絞成了麻花,而她的內心在這一刻仿佛遭遇了七級地震,把她那好不容易收拾得略為平整的世界,再次震得天崩地裂。

誰來救救我?

她趁大家都在鼓掌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桌上的拚盤裏拿了一塊西瓜就往嘴裏塞。她是真的快餓死了,中午的時候聽說晚上有盛宴,特意隻吃了一點點東西,誰知道一直都在喝酒,她的筷子根本就沒動過幾下。

在她偷偷摸摸吃西瓜的時候,劉總一曲唱畢,環視了一圈之後,說了一句讓康婕差點兒把西瓜噴出來的話:“這麽多男性,隻有兩位美女,少了點兒吧,我跟這裏的經理很熟,叫他找幾位美女來陪大家一起玩兒吧。”

五雷轟頂啊!

那群花枝招展,穿得袒胸露背的女孩子一進來,康婕就覺得頭暈目眩。其實她並不是看不起那些女孩子,大家都是討生活的,但是在這種場合,她真的特別無所適從。

有個穿黑色吊帶背心的女孩子坐在康婕旁邊非常熱心地問她:“美女你想唱什麽歌,我幫你點啊。”

康婕都快哭了:“真的謝謝你,我真的不唱。”

那女孩兒還不死心:“沒關係啊,我陪你一起唱,你想唱什麽?”

康婕隻得把老大拉過來做擋箭牌:“這是我們經理,他是個麥霸,你陪他唱吧,我欣賞就行了,欣賞就行!”

老大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盡所能地照顧康婕,當然,他沒有透露過絲毫內幕,所以康婕一點兒也不知道其實是蕭航拜托了老大照看著她。

看著老大跟那個黑吊帶姑娘你一句,我一句,蘇施琪跟劉總你一杯,我一杯,康婕坐在沙發的角落裏覺得既無聊,又無奈,既不好玩兒,又不能走。

哪種工作都不好混哪,她輕聲地歎了口氣,想起了以前在酒吧的日子。

數不清開了多少酒,劉總喝高了之後,特別高興,答應第二天派人來跟老大簽合同,在場的同事都鬆了一口氣,可是接下來,就發生了那件讓康婕特別崩潰的事。

劉總站起來嘟嘟囔囔地衝著大夥兒說:“今天晚上很開心,是不是?”

大家都附和著打哈哈:“是的,很開心。”

劉總滿意地笑了,然後努力瞪起他臉上那雙眯眯眼環視大家:“大家能開心,還要多謝在座的各位美女助興助得好,沒有她們,我們不會這麽開心,是不是?”

大家又跟著附和:“劉總說得對。”

“刷”的一下,康婕都沒看清楚他是從哪裏掏出的一遝現金,他就開始挨個給小姐們發小費了,拿到小費的那些姑娘一個個都笑得很嫵媚:“謝謝劉總。”

包廂裏本來就燈光昏沉,加上大家都是龍蛇混雜地坐著,醉醺醺的劉總根本看不清楚誰是誰,發到蘇施琪的時候,她沒有拒絕,而是跟著說了一聲“謝謝劉總”。

到康婕的時候,她本來是想推開的,但老大在旁邊對她使了使眼色,示意她接下,她隻好收下了那幾張票子,可心裏,怎麽就那麽五味雜陳呢?

“我知道你覺得難堪,但你跟錢沒仇吧,你看蘇施琪不就挺隨機應變的嘛。康婕,有時候犧牲一點點自我,不算什麽的。”

散場之後,老大這句話一直在她的腦海中打轉兒,可是這句話不但沒有起到寬慰的作用,反而讓她更難過。

那時候,蕭航在酒吧冒犯她,她還可以義正詞嚴地譴責他,可如今,她的原則和堅持在別人看來是那麽的不合時宜、頑固不化。

沒有人教過她該怎麽去應對這些,在她的成長過程中,一直缺少一個能夠攙扶著步履踉蹌的她走一段的人,她的所有生活經驗都不是別人傳授的,而是通過自己不斷摔跤、不斷受傷來領悟的,其實那句話與其用來說我,不如用在康婕身上更為恰當。

就是在這麽寂寞的時光裏,她一個人慢慢地慢慢地長大了。

我爸媽都不管我的。

這是十五歲那年康婕第一次跟陳沉在外麵過夜的時候,陳沉問她不回家怕不怕,她就是這樣回答的。

當時陳沉愣了一下,看到她滿不在乎的樣子時才確定她並不是在開玩笑。

那天晚上因為陳沉病了,康婕才決定留在他奶奶家裏陪他,老人家睡了之後,他們才偷偷摸摸地開了門,閃進陳沉的臥室。

那間屋子挺小的,到處都堆滿了男生看的漫畫、武俠小說,以及陳沉換下來還沒洗的髒衣服,房間的頂上有一盞黃色的燈,開關是老式的,一根拉線的那種。

陳沉躺在床上對她說,我很厲害的,每次拉線斷了都是我自己搬著梯子去接,我告訴你,可需要技術了,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電死,哈哈—盡管陳沉說的時候用的是很戲謔的口氣,可是康婕聽在耳朵裏,就是覺得說不出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