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四(2)

天已經黑了。小雪變成了時有時無的陣雪,荷蘭隧道每晚的交通噩夢開始了。本市的地鐵除去兩條線之外,其他所有線路和不可或缺的PATH列車都匯集在卡茨現在所處位置方圓三百碼之內。這裏,這個街區,仍然是全世界最擁擠混亂的地方。這裏有泛光燈照射下的世貿中心遺址,有美聯儲的金庫,有紐約證券交易所和市政廳,有紐約墳場,有摩根士丹利、美國運通和威瑞森電信那座沒有窗戶的龐然建築,還有港口對麵遙遙而立、披著綠色氧化銅外衣的自由女神像。保持這座城市正常運轉的矮胖的女官員和瘦而結實的男官員們,打著顏色鮮豔的小雨傘擠滿了錢伯斯街,正在往位於皇後區或布魯克林區的家中趕。有那麽一瞬間,在打開工作照明燈之前,卡茨幾乎有些高興了,幾乎又對自己熟悉起來;但是等到兩小時後,收拾工具的時候,他對自己已然憎恨凱特琳的所有方麵就了然於胸了,這是一個多麽奇怪而殘忍的宇宙,竟會讓他因為恨一個妞而想要去幹她;他知道這個小插曲和之前很多次類似事件的命運一樣,會相當糟糕地收場,到時,他積累起來的幹淨時間也會被白白浪費。為這樣的浪費,他更加恨凱特琳。

不過,打擊紮克利也是非常重要的。那孩子有他自己的練習室,那是一處用蛋殼色泡沫圍起來的立體空間,裏麵散放的吉他比卡茨三十年來擁有過的全部還要多。在紮克利家中進進出出時,卡茨無意中聽到過他彈吉他,單從技巧的角度看,他已然是個風格花巧的獨奏者,無論過去或將來,卡茨都不能與之媲美。可是這樣的獨奏者在美國高中男生裏至少還可以找出上萬名。所以有什麽用呢?他沒有去研究昆蟲學或是對金融衍生物大感興趣,以此挫敗他爸爸對搖滾樂的間接野心,相反,他忠實地模仿著吉米?亨德裏克斯。這當中不無欠缺想象力的地方。

卡茨走進那間練習室時,那孩子、他的蘋果手提電腦以及一份打印好的問題正一起等著他。突然進入溫暖的室內,他開始流鼻涕,那雙凍僵了的手也燒疼起來。紮克利示意他坐在一把折疊椅上。“我在想,”

他說,“你能不能彈首歌來作為訪問的開場,然後等我們結束的時候,再彈上一曲。”

“不,我不會那麽做。”卡茨說。

“就一首。要是你肯的話,那簡直酷斃了。”

“問你的問題吧,好嗎?這已經夠丟人了。”

問:那麽,理查德?卡茨,自從《無名湖》發行以來已經過去了三年時間,距離“胡桃的驚喜”得到格萊美音樂大獎提名也過去了整整兩年。你能不能簡單說說你的生活都有些什麽變化?

答:這問題我沒法回答。你得問我更像樣的問題才行。

問:好的,或許你可以簡單說說你為什麽要重新開始幹體力勞動者的工作。你覺得你的音樂創作遭遇瓶頸了嗎?

答:真得換個提問角度才行。

問:好的。你對

MP3革命怎麽看?

答:啊,革命,哇。再次聽到

“革命”這個詞還真是不錯。現在

一首歌的價錢剛好夠買一包口香糖,持續的時間也剛好和口香糖被嚼到沒味的時間一樣長,然後你就得再花上一美元,這一切真是不錯。那個時代,你們知道的,那個我們自以為搖滾樂是從眾心理和消費主義的死對頭而非其選定的侍女的時代,那個不知什麽時候,也許就是昨天已經完結的時代,真是讓我厭煩。我認為,我們終於能夠看到鮑勃?迪倫和伊基?波普實質上是怎麽一回事——那就是,冬青口味口香糖的製造者。我想這對搖滾樂界的誠信度,對全國人民都是好事一樁。

問:也就是說你認為搖滾樂已經失去了它的顛覆優勢?

答:我是說它從來就不具備顛覆優勢。它自始至終就是冬青口味的口香糖,我們隻不過自得其樂地把它看成另外一回事罷了。

問:你對迪倫開始使用電吉他怎麽看?

答:如果你想聊陳年往事,那我們幹脆追溯到法國革命好了。記得,我忘了他的名字了,那個寫了《馬賽曲》的家夥,叫讓?雅克什麽的,記不記得當他的這首歌在一七九二年開始廣為傳唱的時候,農民突然起來反抗並推翻了貴族統治?確實存在過這樣一首改變了世界的歌。當時的農民缺的就是一種精神。他們已經擁有了其他一切要素:飽受屈辱的被奴役狀態,極端的貧困,還不完的債務,還有可怕的工作環境。可是如果沒有這首歌,夥計,這些因素通通加在一起也無濟於事。無褲黨精神才是真正改變世界的那個東西。

問:那麽,理查德?卡茨的下一步要怎麽走呢?

答:我將參與到共和黨的政務中去。

問:哈哈。

答:我是說真的。得到格萊美提名是一份如此意想不到的殊榮,在今年這個關鍵的選舉年裏,我覺得我有責任充分地利用這一點。我有幸可以參與到流行音樂主流圈中去,為大家生產音樂口香糖,幫著讓十四歲的孩子們相信,蘋果產品的外觀和感覺體現了蘋果電腦公司致力於打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的決心。因為讓世界變得更美好聽上去很酷,對不對?而蘋果電腦公司肯定對這個更美好的世界非常上心,因為iPod看上去不知道要比其他MP3播放器酷上多少倍,這也是它們會貴上那麽多倍,還和其他公司的軟件不能兼容的原因,因為——這個,事實上,這裏的原因有些不那麽清楚,即為什麽,在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裏,這些最酷的產品一定要為那個更美好的世界裏的一小部分人帶去最為驚人的收益呢。這時,你或許不得不後退一步,把目光放遠了看,你會發現,一定要擁有自己的iPod,正是這個想法本身讓世界變得更美好了。這就是我發現共和黨令人耳目一新的地方。他們讓個體自己決定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可以是什麽樣子的。這是個自由的黨派,不是嗎?因此我無法理解,為什麽那些不容異己的基督教道德家們對這個黨派有著如此之大的影響力。那些人都是反對自由選擇的,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甚至反對金錢崇拜和物質崇拜。可我覺得,iPod才是共和黨政治的真實麵孔,我支持音樂界為此挺身而出,在政治上變得更加活躍,並驕傲地站起來,大聲告訴世界:

從事音樂口香糖生產的我們和社會公正無關,和提供準確、可以被客觀驗證的信息無關,和勞動是否有意義無關,和一整套具備一致性的國家理想無關,和智慧無關。我們隻關心選擇我們想聽的,忽略其他一切。我們隻關心去嘲笑那些膽敢不想像我們一樣酷的人。我們隻關心每隔五分鍾就給自己送上那麽一會兒無需思考但感覺良好的待遇。我們隻關心大力保護我們的知識產權,拿到我們該拿的每一分錢。我們隻關心怎樣說服十歲的孩子花上二十五美元買一個蘋果電腦屬下的子公司隻需三十九美分就可以生產出來的酷酷的矽膠iPod小外盒。

問:可是,說真的,去年的格萊美頒獎典禮上有一股非常濃厚的反戰情緒。被提名者當中有很多人開口表明了他們的態度。你認為成功的音樂人是否有責任為大家做出榜樣呢?

答:我我我,買買買,狂歡狂歡狂歡。坐在你小小的世界裏,閉上眼睛搖滾吧。我一直在說的就是我們已經是完美的共和黨行為的榜樣了。

問:這樣的話,那為什麽去年的頒獎禮上安排了審查員,以確保沒有人說出反戰言論呢?你在說雪兒?克羅也是個共和黨嗎?

答:我希望如此。她人看上去不錯,我可不想認為她是個民主黨。

問:她發表了不少反戰言論。

答:你以為喬治·布什真的痛恨同性戀嗎?你以為私下裏他會真的在意墮胎這件事嗎?你以為迪克·切尼真的相信是薩達姆·侯賽因策劃了九一一事件嗎?雪兒·克羅是個口香糖製造者,而我是以一個長期的口香糖製造者的身份來說這句話的。在意雪兒?克羅對伊戰看法的人就是會因為博諾?沃克斯的叫賣而購買貴得離譜的MP3播放器的人。

問:可是一個社會中也應該有領導者的位置,對嗎?公司化的美國在格萊美頒獎禮上試圖壓製的不就是這樣的領導者嗎?反戰運動中潛在的領導者的聲音?

答:你希望口香糖製造業的首席執行官成為反蛀牙運動的領導者?采用同樣的宣傳手段去銷售口香糖並告訴全世界口香糖對你的牙齒無益?我知道我剛才開了博諾的玩笑,可他一個人要比剩下的整個音樂界合在一起還要誠實。如果你靠賣口香糖賺了大錢,不妨試著再向前邁一步,賣賣貴得離譜的iPod,賺更多的錢,然後用你的錢和地位購買進入白宮的許可證,再試著為非洲做點實實在在的好事。比如:像個男子漢那樣,說老實話,承認你也想成為統治階級的一分子,承認你相信統治階級,而且你願意做任何事去鞏固自己在其中的位置。

問:你的意思是你支持占領伊拉克?

答:我的意思是,如果占領伊拉克是那種像我這樣的人會去支持的事情,那麽它壓根就不會發生。

問:咱們再回來聊聊理查德?卡茨這個人。

答:不了,關掉你的小機器吧。我想我們做完了。

“太棒了,”紮克利邊點擊鼠標邊說,“簡直完美。我立刻把這個發到網上,然後把鏈接發給凱特琳。”

“你有她的電子郵箱地址?”

“沒有,可我知道誰有。”

“那麽明天放學後,我就會看到你們倆了。”

卡茨沿著教堂街向PATH列車站走去,心頭被一種熟悉的訪後懊惱籠罩著。他倒不是擔心說了冒犯的話;冒犯人正是他要做的事。他擔心的是訪談中的他聽上去會讓人覺得可憐——很明顯,江郎才盡的音樂天才現在隻剩下詆毀比他強的人這一手了。他極其不喜歡他剛剛在訪談中表現出來的那個樣子,可不幸的是,他就是那種人。而這一點,當然了,就是他所知道的對抑鬱的最簡單定義:極其地不喜歡自己。

回到澤西城,他在一家每周幫他對付三四頓晚餐的皮塔三明治連鎖店稍作停留,買了一大袋臭烘烘的最差等級的肉和皮塔餅,然後爬樓梯回到他的公寓。過去兩年半裏,他幾乎沒怎麽在這棟公寓裏住過,以至它似乎對他產生了敵意,都不願意再做他的住所了。稍稍來點可卡因就可以改變這點——就可以將公寓丟失的友好之光找回來——不過隻能維持幾個小時,或者最多幾天,再往後,一切隻會變得更糟。

公寓裏唯一一處他還有一點喜歡的地方是廚房,裏麵刺目的熒光燈剛好配合他的情緒。他在他那張古舊的琺琅麵桌子旁坐下來,開始通過閱讀他新發現的作家托馬斯·伯恩哈德,來幫助他忘掉晚餐的味道。

他身後,一張堆滿了髒碗碟的櫃台上,他的座機響了,來電顯示是沃爾特·伯格倫德。

“沃爾特,我的老友,”卡茨說,“你為什麽要現在來打擾我呢?”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起電話,因為他最近發現他在想念沃爾特,但他又及時記起,這很可能是帕蒂用他們家的座機打來的。他從自己和莫利?特裏曼的相處中學到了一個教訓,那就是不要試著去救助一個落水的女人,除非你自己已經做好被淹死的準備,所以他就站在碼頭上看著,看著帕蒂掙紮、呼救。無論她現在有著什麽樣的感受,他都不想知道。他帶著《無名湖》滿世界地去巡演,從中得到的最大好處——到了最後,他終於可以在演出的同時一直想著他那一長串的心事,比如審視樂隊的財務狀況,仔細考慮如何搞到新的毒品,或沉浸在對最近一次訪問的懊惱之中,卻不至於亂掉節奏或漏唱歌詞——就是他得以清空了那些歌詞的含義,得以把他的歌曲和他創作它們時的悲傷心情(為莫利,為帕蒂)永久地分割開來。他已經走了這麽遠,遠到他相信自己的旅程已經累垮了悲傷本身。但是,當電話響起,他還是絕不可能去碰它。

不過,他查聽了他的語音信箱。

理查德·我是沃爾特——伯格倫德。不知道你在不在,或許你根本就不在國內,可是我在想,明天能不能和你見個麵。我要去紐約出差,而且有個小小的提議要跟你談。很抱歉這麽遲才通知你。我多半隻是想問個好。帕蒂也問你好。希望你一切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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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茨已經有兩年沒接到沃爾特的電話了。隨著這份沉默的延續,他開始認為帕蒂,因為一時的愚蠢或難過,已經向她的丈夫坦白了無名湖畔發生過的一切。沃爾特,這個女權主義的信徒,抱著他那無比令人惱火的雙重標準,肯定會很快原諒帕蒂,而讓卡茨獨自一人為那次背叛背負指責。關於沃爾特有這樣一件令人好笑的事:事態的發展往往會使卡茨,這個原本誰都不怕的人,在沃爾特麵前感到渺小和膽怯。

通過拋下帕蒂、犧牲自我的快樂、為保護帕蒂的婚姻而殘忍地讓她失望,他暫時達到了沃爾特的境界,可如此費心努力,他所得到的卻隻是對老友的忌妒,忌妒他無需糾結就可以占有他的妻子。他試圖騙自己,他不再聯係伯格倫德夫婦是在幫他們的忙,可事實上,他主要還是因為不想聽到他們的婚姻還很幸福和牢固的消息。

卡茨說不清為什麽沃爾特對他而言很重要。無疑,當中的部分原因在於沃爾特意外得到的一個特權:在卡茨的個性輪廓最終定型之前,在他還可以被影響的時候,他們之間就已經建立起一種情感。在他對普通人的世界關上大門、決心與那些不適應這個社會及主動脫離這個社會的人共命運之前,沃爾特就已經溜進了他的生活。倒不是說沃爾特有多麽普通。他一度天真到無以複加的地步,極其敏銳,刻苦而博學。

然後,還有帕蒂帶來的混亂,盡管她向來努力使自己認為她是個普通人,但其實她比沃爾特還要特別。然後,更為混亂的是,卡茨被帕蒂吸引的程度並不比沃爾特被她吸引的程度弱,而他被沃爾特吸引的程度又或許要強過帕蒂被沃爾特吸引的程度。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局麵。再沒有人能在久別重逢時像沃爾特那樣讓他的下腹部湧起一股暖流。與他從期待已久的第一下吸嗅中得來的**一樣,這種腹股溝發熱的感覺和通常意義上的無關,和同性戀也無關,但是,當中必定有著某種深刻的化學反應。某種堅持要被稱為愛的東西。曾經,卡茨喜歡看著伯格倫德家增添人口,喜歡了解他們,喜歡知道他們就在那裏,在中西部,且生活得很好,而他可以在心情不怎麽樣的時候去順道拜訪他們。可之後,他卻任由自己和一個擅長在狹窄的機會小路上急速穿插的前籃球運動員單獨在度假屋過了一夜,就此毀掉了一切。一夜之間,他的避難所倒塌了,那個原本彌漫著家庭溫暖的世界變成了帕蒂**那個灼熱、饑渴的小世界,那個他仍然無法相信自己曾如此粗暴地短暫造訪過的小世界。

帕蒂也問你好。

“哼,去他媽的。”卡茨說,吃著他的皮塔三明治。但是,一旦他的胃由饑餓變為因對下肚的東西不滿而感到不適,他立刻就回複了沃爾特的電話。很幸運,接電話的就是沃爾特。

“最近怎麽樣?”卡茨說。

“你怎麽樣?”沃爾特反問道,語氣非常友好,“你似乎去了不少地方。”

“是啊,我都快變成插電的演出機器了。令人陶醉的時光。”

“翩然起舞。”

“沒錯,在戴德縣的牢房裏。”

“嗯,我看到報道了。你怎麽會跑到佛羅裏達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