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錯誤已經鑄成(11)
“沒錯,可你需要答案。要是你可以租給其他人……”
“我更願意租給你!”
“哦,當然,我或許會想租,可下周我得回家,我打算搭理查德的便車回去,因為他正好也是那個時間去紐約。”
如果她在擔心沃爾特或許沒弄明白內中的含義,那麽他突然的沉默告訴她,她的擔心是多餘的。
“你不是已經買好機票了嗎?”他終於開口了。
“我的票是可以退款的那種。”她撒謊了。
“這樣,那好啊,”他說,“不過,你知道的,理查德不怎麽可靠。”
“我知道,我知道,”她說,“你說得沒錯。但我隻是想著可以省點錢用來租房。(又一個謊言。機票是她父母出錢買的。)不管怎麽樣,六月的房租我來出。”
“如果你不打算住,那麽做可說不過去。”
“可是,我很可能會住,我說的是這個。隻不過我還不確定而已。”
“好吧。”
“我真的想住,隻是還不確定。所以如果有其他人想租,你或許應該租給他們。不過,我一定負責六月的房租。”
又一陣沉默後,沃爾特沮喪地說他得掛電話了。
打完這通艱難的電話,她大受鼓舞,於是又打給理查德,告訴他她已經做了必要的剪斷魚線的工作,讓他放心。而理查德告訴她,他的出發日期還不太確定,並且路過芝加哥時,他想稍作停留,去看幾場演出。
“隻要保證下周六我能到紐約就行。”帕蒂說。
“對了,周年紀念派對。在哪裏舉行?”
“莫鴻客山莊,不過我隻需要到達韋斯特切斯特就可以了。”
“我會看著辦的。”
和一個認為你,甚或全體女性,都不過是一群討厭鬼的人一起駕車在公路上旅行,可不會是一件有趣的事,但帕蒂要在親身經曆之後才會明白這點。第一樁頭疼事就是出發日期,為了她,他們不得不提前動身。然後,小貨車出了點機械狀況,赫雷拉被迫落後一步。但理查德計劃在芝加哥投奔的人恰恰是赫雷拉的朋友,而帕蒂原本又壓根兒不在安排之內,因此這部分注定會出問題。帕蒂也不善於計算英裏數,所以,當理查德晚了三小時去接她,下午過去一大半後他們才從明尼阿波利斯出發時,她完全不了解他們要多晚才能到達芝加哥,也沒有意識到在I-94州際高速公路上爭分奪秒是多麽重要。動身晚了又不是她的錯,她可不認為這些要求有什麽過分:在奧克萊爾附近,她要停車去洗手間,接著一小時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她又提出吃點東西。
這是她的公路旅行,她準備好好享受它!可是車後座上堆滿了理查德不敢任其離開視線的各種設備,而他本人靠嚼煙草(腳下放著個大罐子供他吐煙渣)就解決了自己的基本需要。帕蒂無論做什麽,都因為腿腳不便而慢吞吞的,他雖然沒有出聲指責她,但也沒有告訴她不必著急,慢慢來。經過威斯康辛州的整個過程中,盡管在麵對她完全合理的生理需求時,他態度簡慢,隻勉強按壓著心頭的怒火,但隨著每一分鍾過去,她幾乎都能感覺到來自他的“性”趣的壓力,而這也不怎麽有助於改善車內的氣氛。倒不是說她沒有強烈地被他吸引,而是因為,她需要一點點時間和呼吸的空間。但即便將她當時的年輕和缺乏經驗納入考慮,現在告訴別人說,為了得到這點時間和空間,她的辦法居然是反常地將話題引向沃爾特,自述人也還是深覺難堪。
起初,理查德並不想談論沃爾特,但一旦將他的話匣打開,她便聽到了沃爾特大學時期的很多故事。他組織過的那些幾乎沒什麽人去參加的專題討論會——關於人口過剩,關於總統選舉團改革。他在校廣播電台開創並主持了四年的“新浪潮”音樂節目。他發起的要求麥卡萊斯特學院給宿舍換上通風更好的窗戶的請願運動。他為校報寫的那些關於,比如說,他在餐具傳輸帶上經手清潔的食物托盤的評論文章:
他怎樣計算出單單一個晚上浪費的食物就可以喂飽多少個聖保羅的家庭;他怎樣提醒他的同學們,得有人專門去清理他們塗得到處都是的一團團花生醬;而同學們總是在冷麥片上澆過多的牛奶,然後將一碗碗滿當當、髒兮兮的牛奶剩在托盤上,他又是怎樣上升到哲學高度來和這樣的壞習慣作鬥爭——難道他們以為牛奶和水一樣是免費且不限量的東西嗎?難道我們的環境不需要為生產牛奶付出代價嗎?在講述這一切的時候,理查德的語氣裏滿是對沃爾特的保護,就像兩個星期前與帕蒂對話時一樣,那是一種奇怪而溫柔的語氣,仿佛在替沃爾特惋惜,仿佛在為沃爾特對抗殘酷現實時加諸自身的痛苦而不值。
“他有過女朋友嗎?”帕蒂問道。
“他總是選錯人,”理查德說,“他喜歡那些不可能和他發展的女孩。
那些已經有男朋友的,或那些附庸風雅、和他不在同一個活動圈子裏的女孩。大四整一年,他為一個三年級女生神魂顛倒。他把周五晚上的廣播時間讓給她,自己換在周二下午。我知道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來不及阻止他。他替她重寫論文,帶她去看演出。眼瞅著她怎麽利用他真是可怕。她總是挑不合適的時間來我們宿舍。”
“多好笑,”帕蒂說,“可為什麽會這樣呢?”
“他絲毫不理會我的警告,頑固得要死。你或許猜不到,可他總是追漂亮女孩,臉蛋要好,身材要辣。他在這方麵野心勃勃。這可沒能為他在大學帶來愉快時光。”
“那個不斷出現在你們宿舍的女孩,你喜歡她嗎?”
“我不喜歡她對沃爾特的所作所為。”
“那算是你生活的主題之一,不是嗎?”
“她的品位糟透了,卻占去了周五晚的廣播時間。到了一定程度,隻有一個方法能讓沃爾特明白過來。明白他在追求一個什麽樣的妞兒。”
“哦,所以你其實是在幫他的忙嘍,我明白了。”
“人人都是道德家。”
“不,我說真的,我能明白你為什麽不尊重我們。如果年複一年你看到的都是些想讓你背叛自己好友的女孩。可以想象那是種奇怪的處境。”
“我尊重你。”理查德說。
“哈—哈—哈!”
“你有頭腦。如果今年夏天你想待在紐約,我不介意和你交往。”
“聽上去不怎麽行得通。”
“我隻是說,如果那樣的話也不錯。”
她有大約三小時可以沉浸在這種幻想裏——凝視著接連不斷向芝加哥方向急速流動的汽車的尾燈,想著做理查德的馬子會是什麽感覺,想著一個他尊重的女人有沒有可能成功地改變他,想象著她自己再也沒有回明尼蘇達大學,並在腦海裏勾畫著他們或許會找來一起住的公寓的樣子,品味著在她那瞧不起人的大妹妹麵前亮出理查德時的情景,幻想著家人看到她變得多麽酷時大吃一驚的表情,憧憬著夜晚她的橡皮擦之旅——直到他們抵達芝加哥南部,回到了現實當中。此刻已是淩晨兩點,而且理查德找不到赫雷拉的朋友們的住所。鐵路站場和一條黑糊糊、陰魂不散的河流不斷擋住他們的去路。街上空空蕩蕩,隻有開出租車的吉卜賽人和在書上才會讀到的那種可怕的年輕黑人在遊蕩。
“有張地圖就好了。”帕蒂說。
“那條街有編號,不應該這麽難找的。”
赫雷拉那幾個朋友是搞藝術的。理查德在一位出租車司機的幫助下,終於找到了他們那棟看上去似乎沒人住的房子。門鈴晃悠悠地掛在兩根電線上,居然還能響。有人將遮擋一扇前窗的畫布挪開,然後氣呼呼地走下樓來。
“不好意思,老兄,”理查德說,“沒辦法,路上耽擱了,我們隻需要湊合個幾晚。”
這位藝術家穿著鬆垮垮的廉價內褲。“我們才剛開始裝修那間屋子,”他說,“裏麵現在還潮得很。赫雷拉不是說你們周末才過來嗎?”
“他昨天沒給你打電話?”
“打了。我告訴他那間客房還亂得一塌糊塗。”
“沒關係。我們很感激。我有些設備需要拿進去。”
帕蒂沒法幫忙拿東西,隻能守在車旁,看著理查德慢慢把車裏清空。
給他們住的那間房裏充斥著一股濃濃的石膏板泥漿的味兒,但當時帕蒂還太年輕,分辨不出那是什麽味道,也覺不出這股味道能帶給人舒服的家的感覺。沾滿泥漿的梯子上夾著一個亮晃晃的鋁盤,是房間裏唯一的光源。
“老天,”理查德說,“他們是怎麽幹的活?一群猩猩幹的嗎?”
一堆布滿灰塵和泥漿的塑料遮布底下有張光禿禿、鏽跡斑斑的雙人床墊。
“我估計這可趕不上你通常享受的喜來登酒店規格。”理查德說。
“有床單嗎?”帕蒂怯怯地問道。
他去主房裏一頓亂抄,拿過來一床阿富汗毛毯、一張印度床罩和一個平絨枕頭。“你睡這兒,”他說,“外麵有張長沙發,我可以睡那裏。”
她疑惑地看看他。
“很晚了,”他說,“你需要休息。”
“你確定嗎?這裏有足夠的空間。長沙發對你來說恐怕不夠長吧。”
她筋疲力盡,但是她想要他,而且也帶著必要的用具。她有種衝動,想立刻去做那件事,讓它在她還來不及想太多和改變主意之前就無可挽回地發生。很多年之後,差不多在她的人生過了一半的時候,她才明白那晚的理查德為什麽突然變得如此紳士,並為之大感驚訝。而當時,在那間潮乎乎的正在裝修的屋子裏,她隻能想到或許是她之前誤解了他的意思,再不然,就是她這個沒法幫忙搬東西的無用鬼兼討厭鬼讓他倒了胃口。
“外麵有個算得上是洗手間的地方,”他說,“也許你的運氣比我好,找得到電燈開關。”
她渴望地看著他,他卻立刻故意移開了目光。由於由此而生的意外和惱火,以及旅途的勞累、時間的緊迫,再加上房間條件的惡劣——帕蒂關掉燈,和衣躺在床墊上哭了很長時間,她小心留意著不被聽見,直到失望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才六點,強烈的陽光就把她照醒了,接下來是一小時又一小時的等待,等著公寓裏有人開始活動,而這讓她變得更加情緒暴躁,於是她那天真就成了一個討厭鬼。那是帕蒂一生當中最不溫順的一天。赫雷拉的朋友們言行粗魯,而因為跟不上他們在文化方麵的旁征博引,帕蒂覺得自己隻有一英寸那麽高。他們給了她三次短暫的機會來證明自己,之後就完全當她透明,再往後,他們和理查德一起離開了公寓,她這才鬆了口氣。不久,理查德獨自帶著一盒甜甜圈回來了,作為給她的早餐。
“我打算今天把那間房收拾好,”理查德說,“他們幹的活差勁得讓我惡心。你想不想搭把手,比如用砂紙把牆壁拋光?”
“我想我們可以去湖邊走走什麽的。我是說,這裏太熱了。或者去家博物館?”
他嚴肅地打量著她。“你想去博物館?”
“我隻是想出去轉轉,在芝加哥好好玩玩。”
“晚上我們可以出去玩。你知道雜誌樂隊嗎?他們今晚有演出。”
“我什麽都不知道,難道這點現在還不夠明顯嗎?”
“你心情不好。你想離開這裏。”
“我什麽都不想做。”
“如果我們把房間收拾齊整,今晚你可以睡得舒服些。”
“我不在乎。我就是不想用砂紙把牆壁拋光。”
廚房那邊髒得讓人惡心,怕是從來沒有人打掃過,聞上去一股精神病的味道。帕蒂坐在理查德昨晚睡覺的那張長沙發上,試著讀一本海明威的小說。她隨身帶了幾本書,想要給他留個好印象。可是,熱氣、臭味、疲倦、喉頭的硬塊以及理查德正在播放的雜誌樂隊的唱片,所有這些讓她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當熱到實在無法忍受的時候,她走進理查德正在給牆抹灰泥的那個房間,告訴他她要出去走走。
他沒穿上衣,汗水順著胸膛往下流,胸毛平平地貼在身上。“這個街區可不怎麽適合散步。”他說。
“那麽,或許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再給我一小時。”
“算了,不必了,”她說,“我自己去就行。我們有這裏的鑰匙嗎?”
“你真想一個人拄著拐杖出去?”
“是的,除非你願意和我一道。”
“我剛說了,過一小時,我就陪你去。”
“可我不想等一小時。”
“這樣的話,”理查德說,“鑰匙在廚房桌上。”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刻薄?”
他閉上眼,似乎在從一默數到十。他有多麽不喜歡女人、不喜歡她們說的話,這一點昭然若揭。
“你幹嗎不去衝個涼,”他說,“等我幹完手頭的活。”
“你知道,昨天,有那麽一陣兒,你似乎是喜歡我的。”
“我確實喜歡你。隻是我有活要幹。”
“好吧,”她說,“幹活。”
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街上甚至比公寓裏還要熱。她撐著拐杖相當快地往前晃去,竭力控製著眼中的淚水,竭力表現得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晃到河邊時,她發現這條河比夜晚看上去溫和了許多,不過就是長滿了水草且受了汙染而已,並沒有多麽邪惡,也不會吞噬一切。河對麵是墨西哥人聚居的街道,街道上飾花結彩,想必是為了慶祝即將到來或者剛剛過去的墨西哥節日,但也有可能隻是一種永久不變的裝飾。她找到一家有空調的墨西哥快餐店,坐下來喝了一瓶可樂,沉浸在她少女氣的悲傷情緒裏;店裏雖有人盯著她看,但沒人過來騷擾她。她的身體熱切地渴望著理查德,而她的其餘部分卻早已看出,和理查德一起上路是個錯誤的選擇:她想從他那兒、從芝加哥這個城市得到的所有東西,一直以來都不過是存在於她腦海裏的狂妄的幻想。
在周遭的嘈雜聲中,高中西班牙語課上那幾個熟悉的句子不斷在她耳邊浮現:“對不起”、“天氣很熱”和“夫人想要點什麽?”。
她鼓足勇氣,點了三個墨西哥玉米卷吞下肚,看著窗外數不清的公交車來來去去,每輛車後都拖帶著一股被陽光照得微微發亮的灰塵。時間以一種奇特的方式流逝著,今天,在空耗了無數個下午之後,自述人已經有了豐富的相關經驗,可以清楚地辨識出這種感覺:抑鬱(時間似乎沒有盡頭,卻又令人傷感地飛逝;每一秒都滿滿當當,每個小時卻又空無一物),直到最後,下班時間到了,一夥年輕工人走進快餐店,對她大為關注,同時談論著她的拐杖②,她才不得不離開。
等她順著原路返回,太陽已像個橘黃色的圓球掛在東西向街道的盡頭。此刻,當她允許自己明白過來,她才發覺她的真實意圖其實是在外麵待很長時間,好讓理查德為她擔心,不過看來她這個小算盤完全沒能打響。公寓裏空無一人。她那間房的牆壁已經基本搞定,地板仔細地掃過了,床也已經為她鋪好,幹淨整潔,有真正的床單和枕頭。
印度風情的床罩上放著一張理查德留給她的便條,用小小的大寫字母寫著一個俱樂部的地址和怎麽乘坐高架鐵路去那裏的路線說明。最後一句是:警告:我必須帶著我們的房東一起去。
在決定去還是不去之前,帕蒂想躺下來稍微睡一會兒,結果一直到很多個小時之後,她才被赫雷拉夜歸的朋友們吵醒,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隨後,她單腿跳著來到主房裏,從他們當中最不友好的那位——前一晚穿著內褲下來開門的那位——那兒得知,理查德和一些別的人走了,讓他們轉告她今晚不必等他——他會及時趕回,送她去紐約。
“現在幾點了?”
“一點吧。”
“淩晨?”
赫雷拉的這位朋友不懷好意地瞥了她一眼。“不是淩晨,是發生了日全食。”
“理查德呢?”
“他和碰到的兩個女孩一起走了。沒說去哪裏。”
正如之前說過的,帕蒂不善於估算車程。本來,要想及時趕到韋斯特切斯特,和家人一起動身去莫鴻客山莊,她和理查德必須在那天早上五點就從芝加哥出發。可她大大地睡過頭了,醒來後發現天空陰沉,風雨將至:一個不同的城市,一個不同的季節。理查德還是不見蹤影。
她吃了幾口昨天剩下的甜甜圈,翻了幾頁海明威,到十一點,就連她也看出來他們怎麽都不可能按時趕到目的地了。
帕蒂硬著頭皮給父母打了個電話,對方付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