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錯誤已經鑄成(10)

唯一這一次,帕蒂心中隻想著沃爾特。如果你問她,那個溫柔宜人的五月夜晚,當她拄著拐杖走過第四大街,是否曾隱隱期望著在那棟公寓裏撞到理查德,她會說沒有。她隻想馬上,如果沃爾特有哪怕一絲絲的覺悟,他會在聽到公寓另一頭傳出電視的嘈雜聲的那一瞬立刻轉身就走,把她帶去其他地方,任何地方,她的宿舍,哪裏都行。

但沃爾特相信真愛,在他的愛還沒有得到正式響應之前,他顯然連碰一碰帕蒂都不敢。他徑直領著她走了進去,隻見理查德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光腳丫搭在茶幾上,懷裏抱著一把吉他,身旁放著一本活頁筆記夾。他正在看一部戰爭片,同時喝著一大罐百事可樂,還不時朝一隻二十八盎司的番茄罐裏吐煙草渣。除此之外,整個房間看上去清爽整潔。

“我以為你去看演出了。”沃爾特說。

“演出糟透了。”理查德說。

“你記得帕蒂,對吧?”

帕蒂拄著拐杖,靦腆地往前挪了挪。“你好,理查德。”

“個頭不算高的帕蒂。”理查德說。

“沒錯。”

“不過你已經相當高了,很高興看到沃爾特終於把你給騙來了。我都開始擔心這永遠都不會發生了呢。”

“帕蒂在考慮今年夏天住在這裏。”沃爾特說。

“是嗎?”理查德抬了抬眉毛。

他比她記憶中的更瘦一些,也更年輕,更性感。帕蒂突然就想否認自己正考慮和沃爾特一起住在這裏,否認那天晚上她想要和沃爾特上床。多麽可怕的變化!然而,她就站在那裏,這點她無法否認。“我想找個離體育館近的地方住。”她說。

“當然。我明白。”

“她想看看你的房間。”沃爾特說。

“房間裏現在有點亂。”

“看你說的,就好像你的房間還整潔過似的。”沃爾特開心地笑著說。

“有相對來說不那麽亂的時候。”理查德說著,用一隻腳趾關掉了電視,“你的小朋友伊麗莎怎麽樣了?”

“她已經不是我的朋友了。”

“我告訴過你的。”沃爾特說。

“我想聽她親口說。伊麗莎是個一塌糊塗的小妞,不是嗎?一開始還沒那麽明顯,可是,老天,後來就越來越明顯了。”

“我也犯了同樣的錯誤。”帕蒂說。

“隻有沃爾特一開始就看到了真相。關於伊麗莎的真相。這倒是個不錯的歌名。”

“她第一眼就討厭我,這是我的優勢,”沃爾特說,“我可以更客觀地看待她。”

理查德合上筆記夾,往罐子裏吐了一口褐色的唾液。“我進去了,你們倆好單獨待著。”

“你在寫什麽歌?”帕蒂問。

“老一套,都是些沒法聽的垃圾。我想為那個小妞,瑪格麗特?撒切爾,寫點什麽,她是新上任的英國首相還是什麽?”

“小妞可不是個適合瑪格麗特?撒切爾的稱呼,”沃爾特說,“叫她貴婦還差不多。”

“你對‘小妞’這個詞怎麽看?”理查德問帕蒂。

“哦,我不是個挑剔的人。”

“沃爾特說我不應該用它,說那是個貶低女性的詞,不過,依我的經驗,小妞們自己似乎並不介意。”

“用那個詞讓你聽起來像個六十年代的人。”帕蒂說。

“我看是讓他像個尼安德特人。”沃爾特說。

“據說尼安德特人都長著非常大的頭蓋骨。”理查德說。

“牛的頭蓋骨也很大,”沃爾特說,“其他反芻動物也是。”

理查德笑了。

“我以為現在隻有打棒球的還會咀嚼煙草,”帕蒂說,“什麽感覺?”

“你要願意,可以試試,如果你這會兒想嘔吐的話,”理查德說著站起身來,“我走了,你們倆單獨待著吧。”

“等等,我想試試。”帕蒂說。

“這真的不是個好主意。”理查德說。

“不,我真的想試一試。”

之前和沃爾特在一起時的那種心情已經無可挽回地被破壞了,現在她很好奇自己有沒有法子讓理查德留下來。從她和沃爾特相識的那晚起,她就一直試圖告訴他,她並不是一個足夠好的人,現在她終於找到機會向他展示這一點了。當然,對於沃爾特,這同時也是一次摘掉眼鏡、像惡魔一樣趕走對手的機會。但是,沃爾特,一如往常,一心隻想滿足帕蒂的心願。

“讓她試試。”他說。她感激地對他笑笑。“謝謝你,沃爾特。”

煙草是薄荷味的,燒得她牙齦火辣辣的。沃爾特給她拿來一隻咖啡杯吐煙渣,她像個實驗對象一樣坐在沙發上,等著尼古丁在體內起作用,並享受著被關注的感覺。但沃爾特同時也在關注理查德。隨著她的心跳開始加速,伊麗莎關於沃爾特可能對他朋友有意思的觀點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她記起了伊麗莎的忌妒。

“理查德對瑪格麗特?撒切爾非常感興趣,”沃爾特說,“他認為撒切爾代表著資本主義的無節製,而這種無度將無可避免地導致資本主義的自我毀滅。我猜他正在寫一首情歌。”

“你真了解我,”理查德說,“為留著那種發型的女士奉上情歌。”

“我們對馬克思主義革命爆發的可能性的看法不一致。”沃爾特向帕蒂解釋道。

“嗯。”她說,吐了一口唾沫。

“沃爾特認為自由主義國家能夠進行自我修正,”理查德說,“他認為美國的中產階級會自覺自願地接受加諸他們的個人自由之上的越來越多的限製。”

“我有很多關於寫歌的好點子,可不知道為什麽,理查德一直不肯聽我的。”

“燃油效率之歌。公共交通之歌。全民醫療保健之歌。嬰兒稅之歌。”

“就搖滾歌曲而言,這可以說是一塊處女地。”沃爾特說。

“兩個孩子剛好,四個孩子糟糕。”

“兩個孩子剛好——沒有孩子更妙。”

“我都可以看到人群走上大街了。”

“隻不過,你得先成為超級巨星,”沃爾特說,“然後大家就會聽你的了。”

“我會記著按你說的去做,”理查德轉向帕蒂,“你怎麽樣?”

“呃!”帕蒂把煙草渣吐進咖啡杯,“現在我明白你說嘔吐是什麽意思了。”

“可別吐在沙發上。”

“你還好嗎?”沃爾特說。

房間在漂移晃動。“我無法相信你喜歡這個。”帕蒂對理查德說。

“可我確實喜歡。”

“你還好嗎?”沃爾特再次問道。

“我沒事,就是得一動不動地坐著。”

其實她惡心得要死。但也沒什麽其他辦法,隻能坐在沙發上,聽沃爾特和理查德比賽似的侃著政治和音樂。沃爾特熱情洋溢地把創傷樂隊的七英寸單曲唱片拿給她看,還迫使理查德把唱片的兩麵都播放了一遍。第一首歌是《我痛恨陽光》,去年秋天帕蒂在俱樂部聽過的。

現在在她聽來,那就像是吸入過多尼古丁的聲音版。即便音量很低(不用說,沃爾特極其體貼他的鄰居們),那歌聲仍然讓她覺得病態而可怕。

聽著理查德嚴肅的男中音,她能感覺到他在看她,她於是知道她並沒有誤會之前幾次碰麵時,他看自己的眼神。

十一點左右,沃爾特開始控製不住地打哈欠。

“很抱歉,”他說,“我現在得送你回去了。”

“我可以自己走回去,我的拐杖可以用來自衛。”

“不行,”他說,“我開理查德的車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需要去睡覺,可憐的人。或許理查德可以開車送我回去,你能送我回去嗎?”她問道。

沃爾特閉上眼,難受地歎著氣,仿佛已被推過了極限。

“沒問題,”理查德說,“我送你回去。”

“她得先看看你的房間。”沃爾特說,眼睛依舊閉著。

“自己隨便看,”理查德說,“眼見為實。”

“不,我想有人領著。”帕蒂邊說邊直率地看了他一眼。

房間的牆壁和天花板都被塗成了黑色,受沃爾特的影響,朋克式的淩亂在起居室有所收斂,而在這裏就報複似的全部釋放了出來。到處都是密紋唱片和唱片封套,好幾個裝著煙草渣的罐子,又一把吉他,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架,隨處亂放的襪子和內衣,亂作一團的黑色床單。

想到伊麗莎就是在這張床上被橡皮擦有力地擦過,她覺得蠻有趣,不知為何她並沒有感到不高興。

“別致而令人愉快的顏色!”帕蒂說。

沃爾特又打了個哈欠。“顯然,我會重新粉刷的。”

“除非帕蒂喜歡黑色。”理查德站在門口說。

“我從沒想過用黑色,”帕蒂說,“黑色有點意思。”

“非常適合休息的顏色,我覺得。”理查德說。

“那麽你真要搬去紐約了?”她說。

“是的。”

“很興奮吧。什麽時候走?”

“兩周後。”

“哦,兩周後我也要去紐約。我爸媽的二十五周年結婚紀念。像是安排了一些可怕的紀念活動。”

“你是從紐約來的?”

“韋斯特切斯特縣。”

“我也是。不過,可能是韋斯特切斯特的不同區域。”

“哦,我家在郊區。”

“顯然和揚克斯不是一回事。”

“我在火車上見到過很多次揚克斯人。”

“我說什麽來著。”

“那你是準備自己開車去紐約嗎?”帕蒂說。

“怎麽,”理查德說,“你想搭便車?”

“嗯,或許吧!你願意捎我一程嗎?”

他搖搖頭。“我得想想。”

可憐的沃爾特眼睛都睜不開了,他確確實實沒有看到兩人商量的情形。罪惡感和對罪惡感的困惑讓帕蒂喘不過氣來,她拄著拐杖,迅速朝門口走去,然後隔著一段距離,為晚上的約會向沃爾特大聲道了句謝謝。

“很抱歉,我把自己搞得這麽累,”沃爾特說,“你確定我沒法開車送你回去嗎?”

“我去送她,”理查德說,“你去睡吧。”

沃爾特看上去無疑很痛苦,不過或許隻是因為疲倦。來到街上,空氣宜人,帕蒂和理查德一路默默地走著,直到來到那輛生鏽的英帕拉前。帕蒂自己上車坐下,當她把拐杖遞給理查德時,他似乎很小心地避免觸碰到她的身體。

“我還以為你會有一輛小貨車,”他在她身邊坐下後,她說,“我以為所有樂隊都有一輛小貨車。”

“赫雷拉開著小貨車。這個是我的私人交通工具。”

“意思是說,我要坐這輛車去紐約?”

“是,聽著,”他將車鑰匙插進點火器,“你要麽繼續釣魚,要麽立刻剪斷魚線,明白我的意思嗎?否則,對沃爾特不公平。”

她透過擋風玻璃直視著前方。“哪裏不公平?”

“給他希望。引誘他往前走。”

“這就是你認為我在做的事?”

“他是個不尋常的人。他非常,非常認真。你得小心對待他。”

“這個我知道,”她說,“不用你來告訴我。”

“那麽,你來他的公寓做什麽?在我看來……”

“什麽?在你看來做什麽?”

“照我看,我似乎破壞了什麽事。可是後來,當我試圖走開……”

“老天,你可真是個渾蛋。”

理查德點點頭,好像完全不在意她怎麽看他,再不然,就是他已經厭倦了聽愚蠢的女人對他說些愚蠢的話。“當我試圖走開時,”他說,“你似乎不願意讓我走,這都沒問題,這是你的選擇。我隻是想確定,你知道自己或多或少是在折磨沃爾特吧?”

“我真的不想和你談這個。”

“好吧。我們不說這個。但你和他經常見麵,對吧?基本上每天都見,對吧?持續很多個星期了。”

“我們是朋友,當然會經常一起玩。”

“沒問題。那麽你了解希賓那裏的情形嗎?”

“當然,他要幫他媽媽照管汽車旅館。”

理查德令人不快地笑了。“你就知道這個?”

“還有,他爸爸身體不好,哥哥和弟弟也不怎麽幫家裏的忙。”

“他就告訴了你這些。就隻說了這麽多。”

“他爸有肺氣腫,他媽有殘疾。”

“他每周在工地幹二十五個小時的活兒,還是法學院的全A生。然後,他還每天都有時間去陪你。他有這麽多空閑時間,對於你這可真是不錯。不過,你是個漂亮妞兒,那是你應得的,對嗎?而且,你還受了重傷。這個,再加上長得不錯,這樣你就有權利連問都不問他的情況了。”

這樣不公的指責讓帕蒂怒火中燒。“你知道,”她聲音有些顫抖地說,

“沃爾特說,對女人而言你是個渾蛋!他說過這個。”

理查德對此似乎毫不關心。“我正試著參考你和小伊麗莎如此親密的關係來理解這件事,”他說,“現在,我覺得明白點了。第一次見到你,我還很納悶。那時你看上去像個不錯的郊區女孩。”

“就是說我也是個渾蛋。你是這個意思嗎?我是個渾蛋,你也是個渾蛋。”

“沒問題,隨便你怎麽說。我不怎麽樣,你也不怎麽樣,無所謂。我隻要求你不要在沃爾特跟前耍渾蛋。”

“我沒有!”

“我隻是在告訴你我看到的事實。”

“那麽,你看錯了。我確實喜歡沃爾特。我真的在意他。”

“可是,你顯然不知道他爸爸就快死於肝病了,他哥哥因駕車傷人進了監獄,弟弟把他在部隊領的薪水全花在了他那輛古董車克爾維特上。還有,在你們倆做朋友、一起消遣的這段時間裏,沃爾特平均每天隻能睡大約四個小時的覺,而這樣你就可以和他一起回公寓,然後和我。”

帕蒂沉默了。

“我確實不了解這一切,”過了一會兒,她說,“不知道所有這些信息。

但是,如果你覺得女人和你是個問題,那你就不應該和他做朋友。”

“哈,原來是我的錯。明白了。”

“不好意思,但或多或少是這麽回事。”

“我的話說完了,”理查德說,“你需要自己想想清楚。”

“我知道,我需要好好想想,”帕蒂說,“可你仍然是個渾蛋。”

“我可以捎你去紐約,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兩個渾蛋一起上路,會很有意思。但是,如果這真是你想要的,那麽,你得幫我個忙,不要再欺騙沃爾特了。”

“好的。現在請送我回宿舍吧。”

或許是尼古丁的作用,帕蒂一整夜都沒合眼,腦海裏反複重播著晚上發生的一切。她試著像理查德要求的那樣,把思路理理清楚。但她腦中好像上演著一出奇怪的心理歌舞伎,因為即便在她翻來覆去地想著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她的人生最終會是什麽樣的時候,她內心也始終有著這樣一個強烈的念頭:她想和理查德一起開車去紐約,而且,她打算就這麽去做。悲哀的是,事實上他們先前在車內的談話既令她感到無比興奮,也讓她鬆了一口氣——興奮是因為理查德本身就讓人興奮,鬆了一口氣則是因為,過去幾個月裏,她一直試圖裝成另一個人,另一個不真實或不完全真實的她,而今晚她終於感覺到她又是那個毫不偽飾的自己了,她說的都是她真正想說的話。這就是為什麽她知道她會想出辦法和他一起上路。此刻她隻需要克服對沃爾特的愧疚,並忘掉她自己的悲哀——她終究不是自己和沃爾特都期望她是的那種人。他沒有急著和她上床,這多麽正確!他又是多麽聰明,對她內心的不確定心知肚明!想到他對她的理解是如此正確而明智,而她卻將令他失望,帕蒂就更加覺得悲哀和內疚,於是她又跳回到無法抉擇的狀態。

之後差不多有一個星期,她沒有了沃爾特的消息。她懷疑是他聽從了理查德的建議,在和她保持距離。理查德很可能給他上了一課,告誡他女人水性楊花,他需要更好地保護自己的心靈。在她的想象中,理查德這樣做算得上是良友之為,但對沃爾特來說,卻意味著幻想的破滅。她禁不住總是想起公交車上那抱著一大株一品紅的沃爾特,想起他那紅得就像一品紅的臉頰。她想起那些晚上,他在她宿舍的休息室裏被蘇珊妮?斯托爾斯纏住,耐心聽她那些關於她的節食計劃、通貨膨脹後生活的艱難、宿舍暖氣燒得過熱的乏味嘮叨以及她對學校行政人員和教授的種種不滿。全宿舍的人都討厭蘇珊妮,她把所有頭發都向著貼近一側耳朵的地方梳過去。在沃爾特應付她的同時,帕蒂、凱茜和其他朋友正在一起看《夢幻島》,不時大笑著。表麵上,帕蒂是因為膝蓋受傷,不便站起來過去解救沃爾特,但其實是因為她擔心蘇珊妮會加入到她們這邊來,讓其他所有人都因她的無聊嘮叨而頭痛。盡管沃爾特私下裏也很會和帕蒂打趣蘇珊妮的種種缺點,也盡管他無疑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少功課要趕,早上要起得多早,他還是讓自己一晚又一晚地被蘇珊妮纏住,因為蘇珊妮喜歡他,而他同情她。

總而言之,帕蒂無法讓自己剪斷魚線。他們一直沒有聯係,直到沃爾特從希賓打來電話,為他的消失道歉,告訴她他爸爸陷入了昏迷。

“哦,沃爾特,我想你!”她大聲說,盡管這很可能恰好就是理查

德要求她不要說的話。

“我也想你!”

她想起應該仔細問問他爸爸的病情,盡管隻有在她想繼續和他發展的情形下,這麽做才有意義。沃爾特說到肝衰竭、肺水腫和悲觀的預後。

“真替你難過,”她說,“不過,關於那間房……”

“哦,你不必現在就作決定。”